何晏惕然低首,但覺對方纖纖玉指,正看似親熱,實則危險地點在了自己腰間。而那股堵住喉頭的氣流,正是發自這玉指之尖。
如果再任性地說下去,暴露出她的真實身份,或許這氣流,會化作不亞於刀劍的鋒刃罷?他怎麼就忘了這女郎是個危險人物?
當初在織室,還是在銅雀台,甚至是在鄴宮……於她手底含恨折戟的人,哪一個不是如自己一樣高高在上的權貴?
連皇后都已飲鴆身死,還有什麼事她不敢做?
自己怎麼就是一時怒火攻心,竟將隨從都留在了門外,一個人衝了進來?
可是……可是……一想到那件事,竟然夭折在她的手上,他便無法抑制心中的怒氣!
正僵持之間,忽聽門外有一侍婢脆聲道:「稟主君,楊都尉遣人前來,道是要來取回一件東西。」
楊都尉?楊阿若?
以「阿」來稱呼人,是朋輩之間的親熱互稱。楊阿若三字,也正是如此。他雖有本名,但知者甚少,唯有阿若二字名滿天下,故此他也喜歡人家如此稱呼。甚至是在他做了都尉之後,舊時的義從賓附,甚至是家中奴婢,皆是以阿若相稱。
似乎也唯有董真一人,是向來客客氣氣地稱他一聲:「楊都尉。」
董真微微一怔,想道:「楊阿若有什麼東西,是會遺落在我這裡?」
卻聽一人在門外恭聲道:「小人楊五,是楊阿若的大奴,我家主君說昨晚在董君這裡飲得大醉,天亮時才剛剛離開,剛回家便發現遺落了一條衣帶。別的倒也罷了,只這條衣帶,乃是楊女郎親手所製,若是發現主君竟敢遺失,以她性情,絕不會輕饒。故想請董君賜還,不勝攪擾。」
這番話說得極是客氣,但即使是何晏,也立刻聽明白了:
楊阿若在這喝了大半夜酒,剛剛才回去,沐浴更衣時發現把妹子親手縫製的衣帶落在了雲落坊董真處,這才遺了這個楊五回來拿。
怪不得董真也在沐浴更衣,難不成是此前她也滿身酒氣?
既然與楊阿若喝酒才散,那麼昨晚她分身乏術,又怎會去得了永和裡?再說金市與永和裡相隔數條坊巷,這董真倒也罷了,如今何晏自是知道她頗有些功夫,避開巡夜的軍士不在話下。但她的侍婢們一看便是尋常的弱質女流,更是不可能冒著犯宵禁的風險出門。
難道永和裡那莫名其妙燒起來的大火,當真不是她所為?
何晏心中一虛,氣勢受挫,再望向董真時,便少了幾分理直氣壯的咄咄逼人,只得將目光很不自然地移了開去。
董真輕哼一聲,指尖勁氣隨之消彌。
她隨手指了指旁邊的坐席——那裡恰好丟著一條織金提花的衣帶,是她昨晚換下了沒來得及收起來的,阿蘿頓時會意,連忙拾了起來,捧出門去。
那門外的楊五頓時驚喜道:「正是這一條,多謝董君了。」
又笑道:「我家主君還吩咐,昨夜喝酒輸給了董君,所許的綵頭自然是要履踐的。此時索性派了小人一併送來,還望董君笑納。」
董真先前一聽這楊五說話,頓時明白過來:昨晚之事,齊雲齊方二人一定是已經暗中告知了楊阿若。但楊阿若卻能料到何晏會來為難,及時派了這楊五過來,想必便是為她作證解圍。
他如此明敏知事,她心中已是暗暗詫異,卻不知還有什麼綵頭要一併輸給她,但為防何晏起疑,遂做出淡淡的模樣,含糊道:「酒後之言,也當不得真的。」
楊五卻正色道:「我家主君乃是天下知名的遊俠,一等一的好男兒,既答應了董君,又輸了酒局,豈有許諾不踐的道理?」
籐兒走出門去,不多時折回身來,手中卻捧著一隻絲袋,四稜方正,有巴掌大小。董真心中好奇,正待要試探一下楊五,卻聽楊五道:「我家主君說,他明日便要離開洛陽,前往酒泉,只是一直心念董君,終究是放心不下。董君清姿妙儀,是天人般的人物,豈能居住在金市這等龍蛇混雜的紅塵之地?這所濯龍園畔的小小館舍,其地契輿圖皆在這只絲袋之中,從今日起,便奉與董君。雖不是什麼華屋美廈,卻比住在金市中強,且捨中諸物一應俱全,董君若不嫌棄,今日便可搬了過去,也好叫我家主君放心。」
這幾句話一說出來,不要說董真大出意外,眾婢面露喜色,便是何晏都忍不住看向那絲袋,心中油然升起一絲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緒,冷笑道:「不愧是天下遊俠首領,果然是好手筆,這濯龍園可是昔日皇家禁苑所在,水色之勝,猶盛江南。那裡附近館舍,皆是精緻之極,雖萬金也難購得,哪裡叫什麼小小館舍?楊都尉不但大方,且還真是謙遜呢。」
楊五聽見室中有男聲,卻並不詫異,朗聲答道:「回這位君子話,我家主君雖然謙遜,說是一處小小館舍,但正如君子所言,這其實是前朝靈帝年間,馮婕妤母家的宅子。當初馮婕妤得寵,卻苦於母家寒微,洛陽又寸土寸金,時常不得一見。倒是靈帝為了安慰婕妤,親賜了這所宅第給她,因婕妤名為一個『芳』字,便御筆題此宅為『芳林』二字。其實倒是真正的皇家園林,自然是緊緊挨著濯龍園,地理位置極是優越,與其他那些所謂的館舍,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
頓了頓,又得意道:「馮婕妤故後,芳林園便復為宮中所有。我家主君有恩於一位宮中貴人,故得此宅。主君說了,董君看來很喜歡雲落二字,不如還以雲落別館為名,從前的芳林二字,便也不用提了。」
芳林二字,是靈帝所題。楊阿若卻如此灑脫,不但名字不要,連宅子都不要了。可見他不但淡漠名利,名利得來也的確容易,不愧黑暗皇帝之名。也難怪這位楊五洋洋得意,毫不掩飾自家主君的能耐出眾了。
何晏張了張嘴,卻無話可說。
何氏一族早已七零八落,他有如今權勢,倒是要仗著曹操。但曹操祖父雖然是有名的宦官,卻也沒有資格在濯龍園附近置產。故此何晏自問也沒有這樣大手筆,他從前總是瞧不上遊俠兒,此時卻不由得在心裡對這位楊阿若另眼相看。
董真心中詫異之極,不知楊阿若為何一反常態,變得如此慇勤,轉念一想,大約是因了楊娥之故。楊阿若既然要前往酒泉與黃華相鬥,為自己故友太守報仇,這衝鋒陷陣之時,帶上楊娥及其乳母,也就是楊娥呼之「阿娘」的那位病重老婦人多有不便,索性托付給了她。
再贈這樣一所好的宅子,也是為了讓自己妹妹並乳母能過得更好些。
想到此處,心中頓時釋然,遂點了點頭,揚聲道:「不過是些賭一賭酒力罷了,卻得楊都尉千金一諾,實在慚愧,真,恭敬不如從命,改日必登門拜謝。」
又吩咐阿蘿取出一千銖來,封給了楊五做賞錢。
楊五道謝了兩句,便聽他恭敬退下,腳步聲漸漸去得遠了。
有了這只絲袋,此時室中氣氛大不相同。眾婢想到很快要離開金市,前往濯龍園居住,即使沒有何晏,那些惡少年也不敢輕易前往那裡鬧事,且濯龍園一向以水景取勝,住在那裡,豈不是如在仙境一般?不禁又是神往,又是開心。
便是對何晏先前有些惱意的,此時也都煙消雲散,眼中都似沒有他這個人一般。
董真伸開雙臂,阿蘿趕緊過來幫她束好腰帶,而阿茱舉起牛角篦梳繼續為她抿發,籐兒站在門口,笑嘻嘻的,只捧著那只絲袋出神。
何晏卻乾咳一聲,用指尖蹭了蹭鼻子。
董真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卻不說話。
何晏哼道:「當真看不出,你才來洛陽多久,便與楊阿若有如此交情?先前他要為你出頭,此時又來贈你宅第?」
董真淡淡一笑,道:「交情倒也沒什麼,好在他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何晏又摸了摸鼻子,向董真笑道:「我素來便是這個性子,你又不是第一次遇見我,自然不會怪我,是不是?」
董真卻揮了揮手,示意眾婢退下,這才皺眉道:「倒是我要問你,你方才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我記得永和裡只有一個史宅,便是江湖人稱大艷使的史萬石宅第,從前的西鄉侯府。你堂堂一個貴人,怎的他的宅子被燒,你如此怒氣沖沖?」
何晏一時語塞,含糊道:「不過是因了一個朋友的拜託罷了,倒也沒有什麼大事。」
董真知道他絕不會向自己吐實,但心中自有定數,也並不追問,只是淡淡一笑,道:「貴人事忙,我還是不送了。」
何晏知她正在氣頭上,也不敢多說,多少有些灰溜溜的,垂袖悄然走開。
董真當下便喚來阿茱,讓她交待眾婢準備馬上搬到濯龍園去,卻見阿茱臉色古怪,看了看董真,欲言又止,雙頰卻浮起紅暈之色。
董真覺得奇怪,問道:「阿茱,你是有什麼話不能向我明言?卻做出這樣的神情來?」
阿茱低下頭來,支吾了幾句,卻從袖中取出一隻指頭大小的瓷瓶來,微紅著臉,說道:「這是楊五……楊五走前交給婢子的,說是……說是董君一定用得著。」
董真接過那瓷瓶來,一看樣式,便知是盛有藥丸。奇道:「楊五好端端送藥來做甚?」
阿茱低首道:「他說……說這藥名為『伴花眠』,若是……若是服下之後,便能使人四肢酥軟,口不能言,用來……用來調教美人……最是容易不過……」
她這話一說出來,董真頓時明白她為何流露出羞怒之意了。
董真是女子的身份,並沒有瞞著阿茱阿蘿。蓋因這樣的近身侍婢,也是無法隱瞞,索性便開誠佈公。但茱蘿二人只道她是隴西董氏落難後的族中女郎,為了行走方便才扮成男子,所以反而覺得頗為驚喜。
但在外人看來,收用近身侍婢,是權貴們最常見的行徑。楊五將這藥讓阿茱轉奉給董真,在阿茱看來,不免是慫恿董真收用了自己的意思。雖明知董真是女子,但這樣的話語,一樣是羞於出口,同時心中又是忿急,又是慶幸。想著若不是董真是個女子,自己或許當真要淪落到為人玩物的地步。
董真一怔,想那楊五既然被楊阿若派了來送地契,一定是深得信任之人。看楊阿若為人,豈是這種助紂為虐的好色之徒?怎的會還附送一瓶「伴花眠」?何況楊阿若早就發現了自己是女子,更是不可能用得到這種藥物。
腦中念頭急閃,忽然想起一事,頓時反應過來:
崔妙慧!
楊阿若向來消息靈通,且將前往酒泉,又想將楊娥交給自己照看,所作之事,絕不會是無的放矢。比如今日取衣帶、贈館舍,皆是由何晏而起。送來這瓶藥,也定然有他的道理。
但回想自己身邊所有人中,唯一用得上這瓶藥的,便是崔妙慧。
當下董真收拾停當,安排了一番,卻讓人駕了一輛牛車過來,帶上服下了「伴花眠」的崔妙慧,逕直就去了史萬石府第。這才有了最初的史萬石鑒美的一番說辭,以及董真與楊阿若的當夜之約。
與楊阿若告別後,回到濯龍園中,董真梳洗完畢,推窗看時,但見月亮隱沉,夜色卻依然深沉。回頭看時,但見阿茱等幾個上夜的侍婢,卻在外間依著薰籠,合衣而坐,睡得十分香甜。
她一向喜愛獨處,除了早上服侍衣妝外,眾侍婢不得其召喚,不能隨便入室。所以她輕輕反扣了房門,卻推窗而出,逕直去了崔妙慧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