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中為首的一個忽然打了個忽哨,似乎是回應一般,不遠處的巷角深處,傳來一聲夜鳥的鳴叫。
四面坊壁頗高,史宅又是從前的西鄉侯府,曾風光一時,算得上是獨巷獨宅,並不像其他的府第一般緊緊相挨。即使是最近的府第,都隔著好幾層牆壁。說得好聽些,是獨擋一面,說得不好聽些,這地勢若是前後一堵,最利於甕中捉鱉。
那黑衣人聽見回應,目光一閃,向著身後跟隨的眾人做了個手勢,但聽鏘然聲響,卻是一個個都拔出了腰間利刃,有的還執有弩箭,果然是裝備精良。
正待躡牆入內,卻見眼前火光一閃,有人大聲驚呼:「走水啦!走水啦!」
彷彿是眨眼之間,便見火焰熊熊,一直從宅第之內竄上了牆頭,頓時映得坊巷之中一片赤紅,那些黑衣人猝不及防,恰好暴露在那火光之下,簡直是纖毫畢現,無論是那身可疑的黑衣黑巾,還是手中明晃晃的刀劍弩箭,俱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黑衣人首領吃了一驚,卻聽雜亂的腳步聲響,並呼喊之聲,從坊牆兩邊急促地傳了過來,中間還夾雜著器皿碰擊的清脆聲,又有人叫道:「史萬石!史萬石!」「史兄!還不快起?」「史君!救火啊!」叫法不一,顯然是前來救火的鄰舍。只是聽那扯著嗓子大喊大叫的作風,大多是一些也同住在永和裡的新貴。
永和裡所居的這些新貴富有金錢,又剛剛顯貴,住進這昔日權貴方能居住的永和裡,自然是要講排場的,家家婢僕頗多。且聽腳步聲又響了些,想必是更多的人加入進來,少說也有百十來人。原本一片漆黑的永和裡各坊巷之中,也不時有燈光從黑沉沉的院落中亮起來,顯然是被驚醒的坊中鄰舍。
那些黑衣人此時回過神來,都著了忙,向那首領慌道:「人都過來了,該如何是好?」
百餘十人不是個少數,便是這些黑衣人武藝頗高,也未見得能殺得乾乾淨淨,何況四周鄰舍已被驚動,便是史宅之中,也或許有了防備,再下手已是不易。
那首領情知再無計可施,恨聲道:「可恨這火倒是燒得及時,倒幫了他們一個大忙!我們先撤!」
言畢帶著那些黑衣人,迅速退到巷角,轉入另一處巷道之中,轉眼消逝得無影無蹤。不過片刻,史宅大門也轟然洞開,便尚穿著單衣的各色人等一湧而出,手中捧著甕盆之屬,與大呼小叫趕來救火的鄰人匯聚在一起,紛紛將清水往牆上潑去。
誰也沒有發現,巷道深處一個黑暗的角落裡,有兩名穿著灰衣的男子,如蝙蝠般輕盈地躍上牆頭,很快也消失不見。
「砰!」
一聲巨響,隨著堂外侍婢籐兒的驚叫聲,腳步騰騰,卻是一人大步衝了進來,驚得阿茱陡地回頭,手中執著的牛角篦梳險些兒就掉到了地上。
何晏立在門口,長眉倒豎,滿面怒意。
與之截然不同的,是閒而立的董真。她伸直了手臂,正由阿蘿為她穿上一襲緋地棕紋的錦袍。長髮如墨,已挽成頭髻,半邊鬢角抿得光滑可鑒,另一邊阿茱尚未來得及幫她抿完,便被何晏嚇落了牛角篦梳。
曦光初露,淡白的光線從窗外射進來,落在她皎白的面龐之上。她顯然已幾乎梳洗完畢,肌膚上有微潤的濕意,使得她整個人便如一株晨曦中的芳樹,生機勃勃,而又恬然自若。
即使是一直自負美貌,在這樣的董真面前,何晏的滔天怒氣也不由得短了一大截,忽然有了一種自慚形穢之感。
「朝陽待起,白露未晞,寒舍便有貴人駕臨,實是蓬篳生輝。」
董真看了一眼阿茱,悠然說道。她這幾句乃是諷剌,不過是說時辰還早,主人未起,這客人卻闖入宅中,實在是太過不當。
阿茱只覺臉上發熱,趕緊拾起了那柄牛角篦梳。
籐兒跌跌撞撞地追進來,氣喘吁吁,聞言瞪向何晏,怒道:「什麼貴人?穿堂入室,實乃盜匪行徑矣!」
何晏氣極,冷冷掃了籐兒一眼。
他向來頗有氣勢,這冷冷一眼,在朝中不知被多少人悚然心驚,只可惜眼前這區區一個侍婢卻毫不買帳,反而聲音更提高了八度:
「看什麼看?你是貴人又能如何?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無故擅闖民宅,一樣死生勿論!」
「從來只聽說『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何曾聞過『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董真!你就是如此教唆你的奴婢?」
何晏上一次的艷麗華美,已是蕩然無存。阿茱第一次發現,這美貌的貴公子發起怒來,也是一樣寒如二月冰河。
「擅闖民宅,若有死傷,都是不論的。這是當今魏公丞相在洛陽親頒的法令律條,堂堂的富安侯竟未曾聽聞麼?」
董真眉間微微一沉,道:「你能穿堂入室,我的奴婢便是將你打殺,亦是法理之中!」
「你……」何晏的目光又瞪向董真,奈何對方雖不曾怒目相視,卻是毫不退讓。
「你的手段,難道我會看不出?」何晏咬了咬牙,抑制不住的怒氣沖沖:「史宅那牆壁上的火頭燒得突然,又如此猛烈,實在是太過蹊蹺!我後來派了人去看,都說那牆上澆了石漆!」
他鳳眼含怒,臉色也難得的漲得通紅,卻越顯得艷麗,猶比女郎還勝三分:
「誰人不知道,這石漆放火,乃是你最常用到的手段?你燒了織坊,燒了宮室,現在又來壞我的事?」
「哪家的牆頭?什麼火頭?石漆與我何干?」董真露出訝異之色,卻又冷冷道:「石漆又不是我家的,天下又不是我才會用石漆,你氣勢洶洶,便是要對我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麼?你說我教唆我的奴婢,又是誰教唆你如此不顧風儀?」
她臉一沉,喝道:「打出去!」
「甄……」何晏正要大喝出聲,卻見眼前緋影一晃,腰間微痛,一股氣流驀地升起,堵在了喉頭,剩下的言語竟是無法出聲。
一張皎白的臉龐,近在咫尺。那星辰般的眸子,卻危險地微微瞇起,射出警告的光芒:「真是氣糊塗了,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