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執臉上發燙,心頭冰涼,知道自己這番來為人家出頭,是惹了一身麻煩。而何晏既然如此看重這個董真,焉有不為其出頭之理?
何晏其人,在官場中向有名氣,自然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身份。漢末時人最重仁厚之名,他卻素來以刻薄為樂,出言往往尖酸,雖高官顯貴,都不能倖免。
但一來曹操顧念他的母親尹夫人,也同情何氏一族,加上喜歡他的相貌才學,還要彰顯自己的寬大仁慈,故對這個假子一向頗為優容。
何晏自己偏偏又學識極好,擅談老莊之說,常常用「秉性天真」的言辭來為自己的行為註腳,兼之口齒伶俐,思維敏捷,往往能狡辯過來,有不少人就吃了悶虧。
如此才貌俱備,又得曹操寵愛,便是貴為世子的曹丕都要讓他三分,誰人敢直攖其鋒?
鄧執想到此處,更覺心頭灰暗。況且自己今日當眾為難董真,卻被他反詰一番,一個「昏憒」的名頭是落實了的。不如自己識相一些,何晏若是緩了怒氣,還能留自己一條退路,自己也算是以退為進,只消名聲不壞到極點,他年再尋機遇起復罷了。
當下拜伏在地,閉了閉雙眼,心中酸楚,卻不能不大聲道:「下吏失察,有失官體,願掛印求去,望令君准辭!」
陰桓更是膽戰心驚,鄧執所為,他並非不知,只是為難一個落魄世族子弟,想著並沒有什麼大礙,也不曾阻攔,想要完全推卸絕無可能。回想起眼前這位貴人的古怪脾性,唯恐他糾住這錯處不放,幸得鄧執這一番話說出來,顯然是給了一個台階,按時下的風氣,掛印而去的官吏,除了謀反大罪,一般都應當被寬宥,這樣對大家都好。連忙道:
「君不慎失察,險些釀成大錯,今掛印而去,於山林之間怡養心性,倒也不失為一時之美談。」
又向何晏伏倒,口稱:「侯爺原宥!」
卻聽四周人群竊竊私語,心中覺得有些異常,抬頭看時,卻只見到了一個紫衣長裾的身影——遠處的董真寒著臉站在坊門前一動不動,何晏反而是滿面春風,施施然走上前去,壓根不曾理會他二人。
陰桓臉上一紅,但又暗自慶幸。
看何晏這樣子,視他若無物,顯然也不屑與之計較了,不禁抬起袖來,拭了一把額上冷汗。
楊阿若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倒是悄沒聲息,往後退了一步。
「阿兄!」楊娥正待開口,卻被他冷冷一眼給制止了。
或許情況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樣……楊阿若心中忖道:看那貴人與董真相處的樣子,兩人確然是相熟的,而且董真似乎並不畏懼,雖然有著三分不耐煩,卻不曾有什麼戒備厭惡。
這樣也好,董真要想在洛陽立足,不靠權勢,便需武力。
很顯然,非到萬不得已,董真並沒有打算運用武力。大概這也是自己之前一直沒有強出頭的原因,做生意不比刀口舐血,講究的是和氣生財。
權勢威凜之下,董真此後的織坊才能真正開起來。這一點,自己是比不上那貴人的。
不過若是那貴人當真動了什麼心思……楊阿若的眼中厲光一閃:便是天下至貴之人,他楊阿若也是不怕的。
「好了好了,知道你心中有氣。」何晏笑盈盈的,不以為忤,其態度與先前對待陰桓等人,竟是天壤之別,對於董真似乎分外優容:
「算我晚來一步,讓你受宵小之欺。不過天氣如此寒冷,我都來了你的地頭,你都不肯迎我入內,這不符奉客之道呀,董……君?」
最後兩字,簡直是在刻意地強調。
董真抬起眼來,狠狠剜了他兩下。
何晏肌膚如玉,那笑容便如在玉上又加了一層暈光,其顏色愈是華艷,越顯得國色無雙。一個男人怎麼美成這個樣子!
董真再次用眼剜他一下。
如此近距離觀察美男,阿茱第一個便撐不住,眨了眨早就看得酸疼的眼皮,悄悄將短弩往袖中一揣,極是伶俐地上前行禮,道:「此處寒冷,又有閒人,貴人如此身份,不應久滯於此。婢子奉主君令,請貴人入坊稍歇。」
我何時下這種令了?
董真不禁向她翻了個白眼,可是阿茱眼睛都不往她這邊掃一眼,猶自笑容可掬,看向何晏的目光,卻是絲毫也不見移開。而其他侍婢竟然也在瞬間變身,由劍拔弩張的母老虎又化為了溫良謙卑的女子,非但迅速個個行禮優,一迭聲地隨著附和:
「貴人請!」
再看阿蘿,行禮之後,側身退下,早一溜煙地自側邊角門跑入坊中去了,便是用腳趾頭也想得出,她必是去準備迎接何晏的茶點了。
也太沒原則了吧?
就因為人家長得美,連主君的態度也根本不顧啊!
董真在心中腹誹不已,卻被阿茱佯作來扶,在其肘上暗掐一把:「主君,請啊!貴人方才都說了,許久不見,甚是思念,難道主君便不思念他麼?」
董真斜眼看去,恰好撞上她一雙狡黠轉動的明眸,眸中卻有促狹無限。阿茱使個眼色,又上來一名侍婢,相「扶」著將其往門口拖去。
何晏強忍笑意,洋洋邁步,在眾侍婢熱情的迎接下,於眾目睽睽之下,踏入雲落坊的大門。眾扈從護衛相隨其後,魚貫而入。
董真真想長嘯一聲:
你們……你們真的想錯了啊……
董真心中哀歎,忽然想起自己先前收了這些婢女,其中阿茱阿蘿二人最是出色,想要收為已用,也不願將來有一天她們發現自己並不得信任而離心離德,所以很坦率地告訴了她們自己的女兒身。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如今卻因為這個女兒身,而完全被她們所誤會。
偏偏何晏今日一副救美的大英雄模樣,對自己表現得如此溫柔重情,對鄧執等人又是威勢赫赫,叫阿茱等人如何不多想?
可是何晏……自己根本不想理睬他啊!
她忽然想起什麼,在兩婢的拉扯下掙扎著站下足,回首向楊阿若叫道:「阿若!」
楊阿若的眉毛在面具下跳了跳,可惜沒有人發現,連楊娥此時也在望著何晏的背影發呆。
(到底誰最美呢?這個貴人,董君,還是阿兄?)
阿若?阿若!她怎麼叫得這樣隨意?我們不熟的好嗎?!!
何晏已進了坊門,卻忽然回首過來,若有似無地瞟了那戴著面具的男子一眼。
「阿若,」董真懇切地道:「我知道你們遊俠兒,不耐煩繁褥節,不過我還是要說一聲,謝謝。」
星眸微閃,像是真正璀璨的星辰:「謝謝你。」
楊阿若前來洛陽,是為了招兵買馬回酒泉,為故友太守報仇。所以他不可能像楊娥所企盼的那樣,把太多的精力放在她這個來路不明的「董真」身上。
更何況,她這樣的身份暖昧,他不能不防。至於她所帶的那個崔妙慧,他如果有心查一查,知道是清河崔氏的女郎。清河崔氏,如何肯為隴西董氏之姬?由此可見董真說話非但不盡不實,更是暗藏玄機,要抽身遠離,才是明哲之道。
至於她對楊娥曾經的救命之恩,在他親自帶人來,從史萬石手中將她們一併解救時,就應該已經抵得過了。如果他過後再派人送些金珠之類的貴重禮物,就是最苛責的人也說不出他的不對。
可是他沒有,他從來沒有送來哪怕一分一毫的禮物,當然不是因為他小氣。
他是存心欠著這份所謂的恩情,摒棄最容易償還的方式,以便有一天,用最不易的方式,在她最危難的時候來回報她。
事實上,惡少年們來鬧事時,她也不是沒有發現每次的圍觀人群中,都有一兩個遊俠兒張望的影子。想必,如果事情真的鬧大,楊阿若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出手,就像方纔那樣。即使當著洛陽令和縣尉的面,即使明知他在洛陽招兵勢必不能與這二人反目,但他還是站了出來,站在了她的一邊。
司馬遷在《史記俠客列傳》中的那段話,此時又浮現在腦海:
「俠者,振人於厄,救人不贍,仁者有信乎?不背信,不棄言,義者有取焉。」
楊阿若,這才是一個真正的遊俠兒吧。
可是這位遊俠首領只是哼了一聲,那猙獰面具之下,可想而知還是一副令人生氣的漠然表情,他拉起楊娥,道:「此後些許小事,就不要來煩我了。」
楊娥又急又氣,叫道:「阿兄!」
董真卻嫣然一笑,道:「那若是遇上大事,我就必會來找你。」
這人還真是……尋常女人不是聽到這話,都該一黑臉,一蹙眉,一泡淚麼?為何這人卻能如此樂觀地說出來?楊阿若回想自己當年在涼州時遇上的那些女郎,忽然有些想快點離開眼前這含笑而立的董氏「郎君」。
他幾乎是拉著楊娥腳不沾地離開,飛身上了馬匹。臨行前卻不忘了喚過那兩名遊俠,揖首為別。
阿茱不知何時,已經鬆開了緊扶董真的手。她盯著楊阿若離去的身影,忽然道:「這位楊君若是摘了面具,或許也是一個俊俏兒郎呢。」
董真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阿茱自己倒先笑了,低聲道:「從前有一位姐妹告訴奴婢,無論男婦,但叫細看其手腳身形,便知相貌心性。我觀這位楊君,手指修長,膚色白晰,螓首蠐頸,猿臂蜂腰,骨肉停勻,體態修長,更勝其妹楊娥,想來五官也必然端正俊美,不知為何要一直戴著面具呢?」
董真心道:「身為遊俠兒,或許是在械鬥之中受傷,臉上有了疤痕,而原先又當真俊美,更是傷心,所以才戴著面具吧。」不知怎的,怎有幾分憐意。
那兩名遊俠已經走到她身邊,互視一眼,齊齊揖首道:「齊方、齊雲兄弟,願為主君效力!」
董真心頭稍慰,向他們微微一笑,道:「有勞了。」
有了這兩名真正的高手在旁,她心裡總算有了一點點安全感。可是再看到坊門口那紫衣身影,不覺心頭又有些不安。
何晏到底是為何找了來?
人群中的褐衣人喜容漸去,低下頭來,難掩臉上失望沮喪之色,匆匆離開。
几上的茶具,一如既往的風格,青瓷底上,描幾枝簡潔的籐花。何晏端起茶盞,不禁搖了搖頭,道:「你走的時候,曹氏兄弟竟沒給你什麼錢?看你所居甚是簡單,連這茶具,忒也粗陋了些。」
「你可以不喝。」
董真淡淡道:「回富安侯府去罷了,我這裡廟小,可供不下你這尊大神。」
阿蘿侍立一旁,不由得向阿茱暗暗吐了下舌頭。心中實在感到不解:眼前這位郎君如此美貌,常人只怕怎樣看都覺不夠,到底主君如何狠得下心說這些話兒?
「好好好,」何晏難得從善如流,溫柔慇勤的模樣,與昔日記憶中那個傲慢的貴公子形象,簡直是判若兩人。
反常必妖,此人當然揣著不少妖蛾子。
董真垂下眼來喝茶,心中暗暗生惕。
卻聽何晏又問道:
「你怎麼弄得那兩個惡少年在供紙上畫了押?我看他們的樣子,並沒有受什麼私刑。」
董真看了眼阿茱,後者立時明白主君之意,連忙解釋道:「是主君想出來的法子,將那朱姓惡少年捆在一間屋裡,四面門窗堵得嚴嚴實實,不叫半些光透進來。不給食物,只給飲水,且不准睡覺,偏還要日日夜夜以燈燭照著他的臉。他一旦睡著,便立刻冷水潑醒,」
她說到此處,不知怎的,自己都忍不住抖了抖,想必是回憶起了朱姓惡少年的慘狀:「如此一天一夜,他便招啦。」
阿蘿掩口笑道:「他最後那副委頓樣子,別說是畫個押承認自己幹過的壞事兒,便是叫他寫自己是禽獸,恐怕他也是肯的。」
阿茱又道:「至於那個小青蜓,我們只是將他帶去,瞧了一眼朱姓惡少年的慘狀……小青蜓本來在那水渠裡泡得也夠嗆……他就什麼都肯招了。」
何晏睜大了眼,看了看默然喝茶的董真,半晌才失笑道:「是我白耽了心。原想著你一人在此……」
話音未落,卻見董真抬起頭來,驀地問道:「你來做什麼?如何知道我在此處?」
「我自然是來看你……」
何晏的話語再次被董真打斷:「何君,」
她揮了揮手,茱蘿二婢收了笑意,悄沒聲地退下去。
而董真目如寒星,一霎不霎地看定了何晏:「所來何事?」
何晏挫敗地往後一靠,索性伸長了腿,不再保持那樣端正的踞坐姿勢,更顧不得什麼儀態,舒服地扭了扭脖子,苦笑道:「你總是這樣剛毅如男子,就不擔心總有一天會失去子桓之寵麼?」
「若是擔心,為什麼我要離開鄴城?」
董真放下手中茶盞,淡淡道:「不過你既然來了洛陽,我自然在這裡也呆不得了。」
「不不不!」何晏急道:「他們並不知道!」
「他們?」
「曹氏中人,無論是曹孟德、子桓還是子建,皆不知曉。」何晏吐出一口氣,好看的鳳眼斜著她,道:「是我,我想要一個解釋,水閣中那件事情的解釋。」
「當日你在宮中放火,我第一個給予你庇護,還將自己最喜歡的月華暈襉錦袍送了你,你卻在飴糖梨水中放藥迷倒了我,還穿了我的袍子,拿了我的令牌,提走了崔妙慧!」
他的聲音中終於帶上了一抹寒厲,眼神也越來越亮:「以怨報德,此是為何?」
來了、來了。
他終於問出了這樣的話。
當初從宮中逃走,因崔妙慧之故,不得不用到了何晏的令牌,穿了他的衣服冒充他,當然也不得不將他放倒。雖然心中始終坦然,因為當時何晏對她,何嘗又不是暗暗的監視?
但心中總是有些過意不去,只是想到或許一生不會再見,便也沒打算有道歉的時候。此時聽何晏問了出來,卻一時有些百感交集,想說對不起,竟然說不出來。
況且,似乎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夠解釋這一切。
「因為我不相信你,你們。」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坦白地看著他:「你這樣聰明,既然在我放火後居然能庇護我,一定也知道我當時的處境,已到了怎樣危急的地步。」
「是。我一直都瞭解曹氏父子的品行,」何晏沉默片刻,道:「可是我是幫了你……」
「我雖離開,但並沒有忘記。」董真探手拎過茶壺,為他續上沸水:「不過你既然問我這些問題,我倒是放心了,你並非為我而來。」
茶水的熱氣裊裊升上來,像是碧霄雲氣,何晏漸漸微笑的臉,在水氣中如神祇般美麗:「可是能看到你,我很高興。」
他伸出手來,端起茶盞,那水氣卻越發濃了:
「洛陽雖不再是帝都,但無家族勢力相助,居亦大不易。今日若我不來,你打算怎樣?」
董真微微一笑:「你也聽到了,鄧執用來為難我的幾件事,我都有應對之策。」
「就算這一次過去了,下一次,下下一次呢?」何晏眉頭微蹙:「你難道次次應對?」
董真不語。
何晏並不明白,她從來未曾打算在洛陽長住。如今的經營,不過是一個楔子罷了。但她的打算,也並不準備向何晏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