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越眾而來,於靜寂之中,分外明朗。懶洋洋的,沙啞中帶著幾分慵意,發聲吐氣,卻又頗為清晰和悅,如暖風吹樹、流雲掠空:
「昔日一別,常憶與董君同游之時,甚是思念,故來相訪。相別時長,君可思我?」
這幾句話卻是問向董真的。
鄧執本是出身世家,昔日也隨族中長輩見過不少貴人,一聽便知道這口音是十分標準的官話,且那種緩慢且矜貴的聲調和語速,正是京中權貴們所追求的那種所謂「貴清和」的韻致。
他心中一震,不覺回首望去。
擁擠的人群如潮水般往兩邊分開,露出一行車隊來。
扈從如雲,衣甲鮮明,甚至連馬匹都是清一色的烏騅馬,此類馬頗為神駿,雖比不上大宛馬,卻也在一等之列,往往千金才能購到一匹。這車隊少說也有百餘人眾,竟然人人都騎著價值千金的駿馬,還只是充斥在扈從之流,足見其主人是何等榮華。
鄧執再看過去,臉色更是微變。
車隊正中,簇擁著一輛輚車。輚車類似後世的房車,體積頗大,外張帷子,乘者在車內可坐可臥。眼前的這輛輚車朱蓋彩纓,且轅軛之末皆以白玉為飾,史萬石雖也有一輛類似的牛車,但他畢竟是商賈出身,即使得了個佐吏的官身,也不過是微末小吏,那車內雖然舒適,論起氣勢卻遠遠不及。
依漢時之制,平民駕轅只能一馬,二百石以下的官員能用兩馬。眼下時世雖興起以牛駕車,但儀儀相仿。此車駕轅的牛為四頭,則主人必為高官。何況拉車的健牛色如漆墨,鬃毛微卷,角質澄黃,一看便知是極為名貴的品種。
圍觀眾人也騷動起來,自皇帝遷居鄴城後,洛陽很久沒有出現過這樣的貴人了。
見多識廣的洛陽人已經看出來,這行車隊的主人,其爵位至少也應是兩千石以上。朝中兩千石以上的貴人並不多,有好事者腦子裡已經在緊張轉動,所有兩千石以上的貴人名字,一一飛快掠過。
楊阿若的眉頭再一次皺了起來。
他是隴西涼州人,隴西董氏自然是有所耳聞,甚至他從前交往的遊俠兒中,就有過與董氏子弟關係密切者。董氏在隴西雖也算豪強,但在整個世族之中地位不高,何況董卓死後,更不會有兩千石以上的貴人會與董氏往來。車中這位尚未露面的貴人,如何會以如此熟稔自若的態度,來為董真證明身份?
況且……況且董真是什麼身份?
他的心中跳了一下:
董真那真正的「身份」,又豈能由這個貴人來證明?
而且還問董真「君可思我」?董真……董真怎麼能隨隨便便思念一個男子?那貴人分明就是在戲謔!
難不成那個貴人是看中了「他」的美色,或是覬覦已久?若不是看鄧執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他幾乎要認為,這貴人便是鄧執背後的主謀了。
但無論如何,不能讓董真落入那貴人手中!
幾乎來不及多想,楊阿若大步而出,朗聲道:「我楊阿若來自隴西,自然可以為證,這位董真董君,的確是隴西董氏世族子弟!」
他原本是掩在巷角,這一現身,那獨特猙獰的面具,頓時吸引了眾多目光!楊阿若來洛陽時間不長,然而他的傳奇事跡早就傳遍了洛陽的街坊,尤其是他無論去哪裡都帶著這副青銅面具,更是給洛陽百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時見他出來,大多都「噫」了一聲,頗為驚異。
而人群中也有些遊俠兒,並不知楊阿若在此,也湊來看熱鬧的,此時見他出來,早已擠出人群來,齊刷刷躬身下拜,叫道:「首領!」
鄧執的臉色,已經相當精彩了。
楊阿若怎會與這董真有關聯?雖然楊阿若的妹子這段時間的確是天天往織坊跑,但想來也不過是女子天性,沒事愛去看看各種新式織錦罷了。
董真第一天開業,在坊中擺出了幾種新式花樣的織錦,雖然描畫出來的圖樣,但是既然人家敢擺出來,一定是能織得出來的。
那樣美輪美奐的織錦,連同行有人見了都暗暗生嫉,何況是楊娥?
況且,如果有楊阿若撐腰,董真為何始終都是獨自對付那群惡少年?
董真幾番風波,都沒有楊阿若的影子。怎麼在這個關鍵時刻,他反而站了出來?
不過……
鄧執嘴角露出一縷淡淡笑意:那位貴人或許只是一時路過,看到董真的模樣,動了些憐惜的念頭,這才隨手相救。楊阿若這話,卻是明擺著讓其不要插手。那位貴人自矜身份,總不能再說出自己要為董真作證之類的話了罷?
楊阿若雖然可怕,但只要不撕破臉,他在洛陽是個過客,不至於大家撕破臉。候他走了,自己仍然有辦法對付董真。
倒是那位貴人,若是不管不顧,真的與董真相交起來,即算是貴人走了,自己一樣不敢動董真,又該如何向讓自己前來「辦事」的那個人交待?
「首領?楊阿若?」
出乎意料的,車中的貴人輕聲一笑,既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掉頭就走,反而還帶著一絲揶揄和好奇:
「是了,你是隴西涼州人,又是天下遊俠首領,不會不交結董氏子弟。」
鄧執的頭有些發暈,不由得看向董真。
從那位貴人出聲開始,董真便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他沒有看向那輛輚車,反而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的履尖。只有楊阿若站出來時,他才驚訝地抬起眼來,看著楊阿若。
楊娥輕快地跑了出來,站在楊阿若身邊,向著鄧執傲然道:「正是!我阿兄為董君作證,你還有什麼話說?」
鄧執冷笑一聲,並不理她,卻向楊阿若道:「便是他的確為董氏子弟,亦不能私掘壕溝,為害坊裡!」
他一指那小青蜓並朱氏惡少年二人,喝道:「本官在此,你二人好好說說,是如何被他擄掠而去?又是如何受其脅迫,寫下這訴狀?」
那位貴人雖然儀仗顯赫,但並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職務,所以鄧執也不必向他行禮。不如趁火打鐵,將手頭的事情先板上釘釘再說。
董真的問題,並不僅在於身份。
至少趙吉那所宅第中的壕溝,是明明白白挖在那裡。
但他因太過著急,又脫口而出,一時並沒有注意到圍觀眾人的面部表情。
即使小青蜓與朱姓惡少年現在精神萎靡、面色青白,但二人是洛陽有名的惡少年卻無人不知。小青蜓個子雖小卻敦實,朱姓惡少年更是膀大腰圓,旁邊還有一群如狼似虎的遊俠兒。反觀董真,卻是美如處子,秀俊逸,身邊簇擁著的又是一群侍婢。
誰強誰弱,一目瞭然。被擄掠和受脅迫的人,怎麼看應該是董真才對。
卻聽董真淡淡道:「他二人是否被擄掠,又受到了怎樣的脅迫,縣尉只需派個人來驗驗傷便知,又何必……」
他話音未落,卻聽輚車中那貴人「撲噗」一笑,似乎有些忍俊不禁,還拍了拍手,道:「原來洛陽縣尉,便是如此辦案,所謂顛倒黑白,指鹿為馬,今日才算是見識了。」
鄧執臉上一紅,正待說話,卻見前方人群一陣喧熙,一隊人馬匆匆奔來。當前一人黑袍黃綬,正是洛陽令陰桓,此時因奔得急了,一張鬚髮茂密的臉上滿是黑紅之色。
陰桓和鄧執有一點相同,就是二人所屬的家族,都是出身後族。陰氏是開國元勳之一,雖然到了漢末已是勢力大衰,但是也算是世族之一,所以才當了這個洛陽令。要知道同為一縣之令,大小縣的令是六百石到一千石不等。而陰桓是實打實的一千石爵秩的大縣之令,朝中還是有些勢力的。
有他在的話,這位貴人多少會有些忌憚。
更何況鄧執前來,多少也得到了陰桓的默許,此時趕來,也算一個強援。
正待迎上前去,卻見陰桓翻身下馬,向著那車前撲通拜倒,口中連稱:「下吏來遲!貴人恕罪!」
下吏二字,堂堂的洛陽令可不是對什麼人都這樣稱呼。
鄧執不禁臉色大變,腿膝一軟,也隨之拜倒。
卻見車旁走出一個美婢,伸手打起車前軟簾。眾人只覺眼前光華陡現,卻是車中已下來了一個俊美絕倫的年輕郎君!
身擁玄裘,露出紫底矩紋織錦長袍,華服麗都,貴逼人。更兼膚色晶瑩,唇紅齒白,如明月皎皎、美玉娟娟,令人一見之下,便為之而目眩神搖。
人群之中,不由得發出「噫」「嗟」的讚歎之聲。明知此人身份必貴,人群中又多為庶民,但其美竟讓人忘卻了身份的差異,只留下本能的讚歎和欣賞。
便是楊娥,也不禁看得呆住,喃喃道:「我只道天下再無這樣的郎君,沒想到先是見到了董君,此時又見到了此人……」
那郎君微微一笑,如月華照人:「陰令麾下區區一個縣尉,便有這樣的本事,羅織罪名,為難世族子弟,你陰令又何必過謙?某雖不才,卻不敢要你這樣的下吏。」
如此刻薄的言語,在他說來卻依舊和悅動聽,絲毫不損其儀度。且款步行來,步伐閒,如玉樹搖搖,神為之奪。尚隔著十餘步,鄧執便已聞到了一陣極為濃郁的薰香,正是由那郎君紫衣袂裾之中,飄曳而來。那香氣鬱而不俗,幽深遠,實是上品香料方能製成,與其天人般的姿容,恰好相配。
眾人從未見過這樣身份高貴、容貌絕俗的年輕郎君,只覺其一舉一動,一衣一飾,皆是完美到了極處。
鄧執忽然想到一人,不禁身形劇震,卻根本無法讓自己相信。
心中慌亂想道:「那人身份顯貴,又最愛奢靡,怎會來這荒涼不堪、遠不及鄴城的洛陽?」
耳邊卻聽陰桓已大聲道:「貴人容稟,此事下吏當真不知!」
鄧執心中一涼:「陰桓果然為了自己,單單把我給撇下了!」
陰桓根本不敢抬頭,只覺對方視線只輕輕一掠,背上便起了一層寒慄。別人倒也罷了,他卻知道眼前這位主兒雖貌如天人,然最是跋扈。若是脾氣上來,恐怕自己即使傾全族之力,也援救不得,連聲道:
「下吏若知這位董君是富安侯府上貴客,董君方踐本地,下吏定然誠心延請,豈會到今日才知道董君與侯爺有故舊之誼?」
富安侯三字一出口,人群中頓時掠過一陣嗡嗡聲。無論是鄧執等官吏,還是那些惡少年,甚至是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驚詫、恍然、艷羨、驚惶等古怪相雜的表情。
且不論洛陽,便是放眼天下,誰人不知這位魏公假子、風流俊、京都第一美男子,享爵二千石、官居郎中令,且因向來得到曹操寵愛,早早便被封為富安侯,其待遇甚至與嫡子曹丕、曹植二人並肩的何晏?
只是誰也不曾想到,這位傳說中俊美無儔的人物,竟會履足洛陽之地。更沒有想到,那位看似孤立無援,既無官爵,亦無家族的董真,竟會是他的朋友!
「誰與你是故舊!」
董真忽然開口道:「我的身份,自有楊阿若為我證明,不勞貴人費心!」
先前為惡少年所圍,又被縣尉親口喝問時,他尚能鎮定自若,不為所動。然而此時卻面罩寒霜,看都不肯看那何晏一眼,說話居然還如此生硬,似乎對這美男子十分不待見。
眾人都是一噤,楊娥不由得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倒是楊阿若冷冷的眼中,流露出一了抹讚賞的暖色。
「至於私挖壕溝云云,更是子虛烏有。」董真眼尖,已經盯住了眾惡少年身後,正瑟縮著想要藏起來的趙吉:
「趙吉!」
直呼其名,可見董真心中怒氣,趙吉不由得身形一顫,結巴道:「啊……啊?」
「你家宅第自有輿圖,如果你的丟失了,官府理應還有一份存檔,便是鄧縣尉,也不妨調出來看看。」董真的話語中滿是嘲諷:
「你既是房主,難道不知你家宅第之中,早就有活水環繞?那所謂壕溝,根本就是你祖上挖出來的水渠,不過是上面覆了石板,後來又糊里糊塗地種了花木罷了!」
鄧執滿臉通紅,眾人大出意外,而趙吉張口結舌,呆在了那裡。
當初史萬石幫著尋找織坊所需的宅第,並不止有趙宅一所。
為何會買下這所宅第,並不僅僅只是因為其環境在於鬧中取靜。董真早就暗地裡一一去仔細查勘過,不過人家查勘只為了開織坊,她的想法卻更多一些。經歷過的銅雀之亂,不是沒有一點收穫,至少對於守城有了一些心得。
董真——織成心中非常明白,洛陽現在卻是龍蛇混雜,少不了也會有一些硬仗要打。自己別無依恃,別說自己不是董氏,便當真是董氏,在洛陽也借不著家族之力。若想依靠自身實力,目前自己既沒有賓附也沒有門客,甚至沒有護衛,唯一的屬下便是從史萬石那裡奪來的這些原本是充作婢伎的女子。
天時人和都不理想,只有在地利上下功夫。
趙吉那所宅第,恰好就符合她的要求。不知當初趙氏的先祖是否有先見之明,大約也是因為趙氏門楣本就不高,私兵力量不強,所以這樣一所看似幽的城中宅第,建得竟有些類似莊園的格局,牆高、牆邊無樹、房舍緊湊、中有高樓可供僚望、無論從哪裡往外看皆無死角。
更重要的她當時發現後院有一個小湖,但水流的來處卻有些蹊蹺,看似是從一處假山孔洞中湧出,但她仔細觀察後,卻發現那假山之後石壁是花崗岩,根本不可能湧出泉水。再查勘之後才發現,真正的水源是在後院角落處的泥土之中,且水頭足有拳頭粗細,方才匯聚成這個小湖。四處牆下居然挖有水渠,又與湖水暗通,潺澉不絕。
當年趙氏先祖可能也覺得水渠太過醒目,故上面以極薄的石板相覆,並培以泥土,種了草木。但若是撤了石板,這水渠儼然就是一條護城河,外面的人即使越牆而入,也絕無可能立足,必會落入水渠之中。即使是敵方在外面放起火來,有了這水渠相護,也傷不著宅院中人,實在是十分高妙。
趙吉本身心性愚鈍,年少時就與街坊上的惡少年混在一起,父親亡故時他還在外面鬼混,根本沒來得及聽取父親臨終前的交待,其母就更不知曉此事了。及至後來他母親也亡故後,趙吉身為主人,卻不擅經營,無力進行修繕,也極少來到這裡。
只將這宅子賃出去後,仍不知個中乾坤。宅第的輿圖上雖畫得很清楚,但是他何時耐煩看過?故此時張口結舌,心頭暗暗叫苦。
何晏冷笑一聲,道:「我說陰令有個好縣尉罷,輿圖都未調出來看,便篤定了董君的所謂罪行,但不知是誰人給了縣尉如此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