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惡少年都覺這計策十分高妙,果然選了個最有力量之人在最下,穩穩地紮了馬步,再一人踩一人肩膀,如人梯般立了起來。足足立了四人,這小青蜓身量最小,又十分輕靈,果然很快便緣到了人梯最上,此時那宅牆高度便恰好齊著他額頭,小青蜓深吸一口氣,雙足只在下面那人肩頭一點,果然如一尾小小青蜓,十分輕盈地落入了宅院之中!足下沒有一絲半分沾著牆頭的蒺藜!
眾惡少年見他飛躍而入,心頭大喜,忽聽砰地一聲悶響,似乎有水花四濺,卻是那小青蜓在裡面慘呼起來,叫的卻是「救命!」
頓時院中燈火通明,有數名女子笑聲,銀鈴般響起。想來是董真的那些侍婢,笑聲中唯見歡暢,卻毫無懼意。
侍婢在此,董真又怎會不在?
眾惡少年面面相覷,但知對方有了防備,哪裡還敢多呆,也顧不得小青蜓並最先被掠入宅中的朱姓惡少年了,只得一轟而散。
小青蜓怎麼也沒想到,趙吉的宅牆底下怎麼會有如此深的一片水面?從未聽趙吉提起過,如今卻千真萬確地落入了水中!
北人會水的不多,小青蜓也不例外,不過是略識些水性,可這寒冬臘月的水中簡直如萬針攢剌,冰涼的寒意彷彿透過了骨頭,便有些許水性也早就丟得無影無蹤!
在水中撲騰了半天,雙足根本還未觸及到水底,倒是雙臂起先奮力拍打水面,此時卻很快凍僵,又冷又重,像灌了鉛一般再難划動,失了力道,那水就再也托不起身軀,整個人往水底緩緩沉去,眼前一片黑暗。唯有殘存的意識中,那些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的水流,猶如一個密不透風的大蠶繭,正在將他一步步裹緊,他有如繭中的飛蛾,雖在拚命撲扇著翅膀,意識和力氣卻都在漸漸流失,只往黑暗深處不斷滑去。
可是要死了……他在心裡哀嚎道:便是死了,只怕也無人來顧念,擅闖世族居所,死了也是白死……
忽然,一團明亮的燈光,透過黑沉的水面,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隨即嘩啦啦一陣水響,小青蜓只覺大力陡至,自己離開了那片冰冷的蠶繭,冷風撲面吹來,卻有著從未感覺到的熱度。有人在七嘴八舌說話,聲音清脆,想來俱是女子:
「呀,這人還沒死!」
「**的,想必凍得狠了……」
沒有死……他心頭一鬆,終於暈死過去。
惡少年們企圖潛入雲落坊之事,第二日便在金市傳揚開去。
楊阿若在前一晚,其實早就知道了。楊阿若明面上沒有理睬董真,暗地裡還是派了人留意,那群惡少年即使當真翻入宅中,想對董真不利,他的人也不會坐視不理。只是他有意給董真一個教訓,便沒有制止惡少年們的行為。
只是沒有想到,董真自己居然解決了些事。他竟在宅牆底下挖了壕溝,完全是一副打仗中守城的作派。這些惡少年哪裡通曉軍事,自然就又折了個小青蜓進去。
楊娥聽聞此事後,在家不依不饒,向著楊阿若大發嬌嗔:「你便是不派來投軍的遊俠兒,也該有幾個狐朋狗友,去給董君作侍衛罷?難道以他的身份,次次遇上這種事情都要親自衝鋒?你妹子的命就如此不值錢,你才對救命恩人如此冷漠?」
不過,即使楊娥不發脾氣,楊阿若也自知對於董真此事,自己是有些反常了。他有心想對妹妹說點什麼,卻終究是謹慎地閉上了嘴巴。
只是第二日上,楊娥如往常一樣,自個兒氣哼哼地去了雲落坊後,楊阿若帶上幾個遊俠兒,也隨之而至。
董真接過楊娥的綾巾,卻並沒有擦手。只到一個小婢捧上銅盆,裡面盛有熱氣騰騰的香湯時,他才先將綾巾交給小婢,自己仔細洗淨了手,最後用綾巾揩乾水份。小婢接過綾巾,他還叮囑了一句:「洗淨還給楊女郎,別忘了。」
從頭到尾,動作舒緩,舉止優,彷彿前一晚沒有受過任何驚嚇,也彷彿這並不是在陌生而危機四伏的雲落坊,而是在一處安全又悠閒的貴族別院。
別的不論,這董真心思沉著,養氣功夫極好,這一點的確是遠勝常人。楊阿若想到來前聽到的那件秘事,不禁在心中冷笑一聲,忖道:「董真必不是輕易退縮之人,恐怕那人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楊娥已經嘰嘰喳喳地講明了來意,她一見董真,便是這副天真爛漫活潑可愛的小女孩狀態,全不似楊阿若記憶中那個冷淡又暴躁的妹妹。
董真聽說楊阿若帶來了兩名武功高強的遊俠,暫為她之護衛時,不禁有些意外,抬起頭來,對著楊阿若微微一笑。
這個始終戴著面具的男子,一向是冷淡的。與楊娥從前倒是頗為相似,只是完全看不出他少年時有那樣暴烈的脾氣。他為什麼要戴面具?難道是爭強鬥狠時傷了面頰,十分難看?
不過,盯著人家看和避開人家的臉都不太禮貌,董真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更為自然,不被面具的猙獰所影響。她心中明白,楊阿若對她一向是敬而遠之的,即使自己救了他妹妹,也沒讓他放鬆半分警惕。
他一定是看了出來,自己是個女子。
除非自己告訴他所有的來龍去脈,否則不能使他完全釋懷。可是董真並不想告訴一個陌生的遊俠兒首領,自己真正的來歷。反正她並沒有真的打算借助他的力量,事實上如果太過借助黑暗皇帝之力,對於正常開辦織坊也並不是一件好事。
她便是要借助他的力量,也要在最恰當時機。不要因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磨光了曾經的恩義,以致於到時沒有任何籌碼可以求助。
不管到這個時空她的身上披了多少張假皮,骨子裡她還保持了另一個時空的本質:商人的利益之心。即使是對於所謂的恩義,也一樣要計算精確,雖然面對心底無邪的楊娥時,多少有些愧疚。
或許讓她真正不以利益計算的人,只有陸焉吧。
按路程來算,他應該早就到達了巴蜀。那裡屬於益州管轄,天師道的勢力又不容小覷,不知益州牧劉璋對陸焉的歸來,又會作何應對?
最近她經常會想到陸焉,大概是從在鄴宮任少府起,便獨立支撐了太久,太過想念陸焉曾經的保護吧。
與陸焉身形相仿的楊阿若,如果不看臉,再換上一身雪白淺紫的衣裳,應該也會有那樣軒高的氣度吧?不過陸焉更飄逸,後者卻頗有煞氣。便是此時,穿了一身雙樹舞獸明光錦裁就的長袍,自面具以下,儼然是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樣,卻仍是讓人一看,便本能地有些生寒——那是在殺機中浸淫多年的人,才有的森然戾氣。
侍婢奉上茶湯,雙方也十分有禮地相對跪坐,楊阿若這才喚來那兩名遊俠。都是三十六七歲,相貌普通,舉止沉穩,粗略一看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是最常見的坊間男子。不過董真只稍提真氣,便感覺到二人的呼吸綿長輕穩,步伐幾乎聽不出聲音,顯然內力深厚。至於外貌的不出色,其實對他們來說更是一種保護,至少派他們辦事,不會被人輕易記得明白。
這兩人是楊阿若隴西的舊人,且也都娶過了妻室,這樣用起來更為可靠。看得出楊阿若雖然面色不豫,但送這兩個人還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並沒有為了妹子的心情,隨便塞兩個人過來。
董真當下十分高興,喚來阿茱,賞給了兩名遊俠兒一個一個錦囊,裡面有兩貫錢,合一千銖,可算是極豐厚的賞賜了。
那兩名遊俠兒也頗為意外,他們都是昔日受過楊阿若的大恩,才來跟隨楊阿若。依他們的脾性,是不屑為官家做事的。所以雖然長隨楊阿若左右,卻並不肯入伍搏個功名。原本也不肯來投效董真這樣的世家子弟,但聽說是救了楊娥,才勉為其難而來。原也聽了一些傳聞,認為董真這樣暴戾的世家子弟尤其是出身武將世家的,一定驕縱粗魯,沒想到卻是這麼個謙良俊美的郎君,且一出手便如此大方,也是自己的顏面,心中便有了幾分知遇之感。
楊阿若卻長身而起,沉聲道:「某有一言,請與董君私談。」
董真微微一怔,正待說話,卻聽腳步聲響,一名侍婢快步而入,急道:「主君!那群惡少年又來了!在坊門叫罵不已,奴婢們雖關閉了坊門,他們又懼怕主君手段,一時不敢衝入,卻聒躁得十分難聽!他們還說,若不歸還其同夥,必要不與主君罷休呢。」
「阿兄!」
楊娥急得扯住楊阿若衣袖,叫道:「他們欺上門來,莫非阿兄你也不管麼?」
楊阿若正待說話,卻見董真拍了拍掌,站起身來,道:「來了正好,今夕何夕,嘉賓雲集。倒是個好日子呢,阿蘿,你隨我來。稍事安排後,咱們就去會一會。」
楊娥大急,叫道:「董君!」一邊連作眼色,示意他向楊阿若求助。
董真卻向她搖了搖頭,若有所思,眼波流溢,盈盈一笑。
眾惡少年鼓足了勇氣,一起擁去董真的雲落坊,想著青天白日的,也不怕遭了他暗算,索性去將小青蜓和朱姓惡少年要回來。又因剛得了有心人的提醒,道是若是要不回,便去訛一訛他,說是「私挖壕溝,壞人宅第」。這宅子是趙吉的,董真先前打通廳堂做織室,是寫在契約中的,無法變動。但挖出壕溝灌注了水流是個大工程,做主人的完全可以收回。那董真口口聲聲朝廷律條、魏公鈞令,如今卻看他怎樣應對!
更何況董真自稱隴西董氏,卻別無族人為證,到時再栽他一個細作之罪,送往大獄之中,他所有金錢織機等物,豈不是都歸了趙吉所有?而趙吉得了眾惡少年之助,哪裡不分出幾杯羹來?
誰知剛一趕到,才開始叫罵一些威脅言語,便見雲落坊大門洞開,先魚貫而出兩行青衣侍婢,風姿秀美,裊娜動人。尤其是身著的那身青衣,並不似平常婢僕所著的青綠之色,卻是淺淺的碧色,宛若荷根新綠,又如雨後青空,實在是賞心悅目之極。便是洛陽人一向自詡見多識廣,也的確是怎樣奢靡的王公貴族都見過,卻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淺碧。
更奇怪的是,這樣寒冬的天氣,尋常人多是穿著幾層綿服取暖,還凍得縮手縮腳,她們身著的青衣分明要輕薄得多,卻是舉止大方,絕非絲毫瑟縮之態。
這些侍婢,早前就有人認出來,原是史萬石家新買來的一些女子,容色才技都頗為中庸,便是調教一番在世家大族去做婢伎,也不過是二三流之列。當時董真買了去,外人還只道他是用來做織工的,沒想到卻是真正的侍婢。
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這些女子面貌都為之一新。眉目之間再無那樣卑弱慚色,那含笑而立的落落大方之態,倒當真是有了幾分世家婢女的氣度。
那如玉面容,加上這淺碧衣裳,便如隆冬時節,活生生地在雲落坊前種了一株株水仙,凌波臨風,亭亭玉立。
眾侍婢當中簇擁著一名年輕郎君,穿一領紫底緋紋綿袍,外披墨貂,長眉星眸,貴氣逼人。可不正是董真?
先前董真既然不向楊阿若求救,以楊阿若的孤高,自然也不會理睬。不顧楊娥的反對,帶著她從側面的角門出來,立在巷角,悄悄探看。兩名遊俠兒自然留在了雲落坊中,但不知為何,董真並沒有帶他們出來。
楊娥雖然心急如焚,但是無論阿兄還是董真,都是頗為高傲之人,一個不屑求,一個不屑做,不由得頗為懊惱。然而此時見了董真那卓然神采,但覺滿腔忿急,瞬間彷彿都煙消雲散,臉卻漸漸熱了起來,想道:「是了,我怎麼忘了董君他並非尋常的男子,他當初在流民之中,尚能從京兆杜氏手中護得我們周全,如今又怎會怕幾個惡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