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先放一把火,燒掉了所有危險。留下了後路,自行逃逸,還把我也捎帶出來。」崔妙慧眼簾撩起,終於有了一絲挑釁的意味:「甄氏,你今天將這些告訴我,有何用意?我不過是敗在小瞧了你上,若再來一次,我必不會輸。所以即使現在,我也並不服氣。」
織成莞爾一笑,湊過頭去,幾乎要碰著她晶瑩的耳垂:「首先,請你記好了,如今我離開了鄴城,也不姓什麼甄氏。從今之後,我便是我,一個姓董的少年郎君。」
「你……」
崔妙慧再次詫異地睜大了眼,掃視一眼織成的少年郎打扮時,織成早若無其事地站直了身子。她反手拔出腰間的「淵清」短劍,對著崔妙慧晃了晃,笑道:「此時我們便去你的香車罷,你須得要聽我的話,否則我這人脾氣不好,當心我的短劍也隨主人之性情,一個不痛快,偏偏要鑽進你的細皮嫩肉裡,那可就糟了!」
劍光如雪,夜色之中,映得鬚髮皆碧。崔妙慧哪裡還不明白織成是在威脅她?挺直了背,沉著臉一聲不吭。
織成再次晃了晃短劍,崔妙慧咬了咬唇,終於不得不退後一步。
「崔妙慧,你是一個與我相似的人。」織成的話語永遠出乎意料:「當然在某些方面你比我要優秀得多,但,那又怎樣?我一定要你瞧瞧,你所倚仗的、你的驕傲的、你所在意的,其實全部都是鏡中花、水中月。」
最後這幾句,她說得甚是大聲,冷靜而又篤定,聽不出善意還是惡意,卻蘊涵了無限自信,就是連遠遠站在一邊的楊娥,也聽得清清楚楚。崔妙慧心中一顫,抬眼看去,恰見一群方要立上樹梢的鳥雀,被織成話音驚起,撲簌簌的再次飛開。
「董君……」半扶半挾地將崔妙慧塞入車中時,楊娥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為何要這樣對待崔妙慧?等我們入了洛陽,你又打算……如何安置於她?」
織成扮成阿沿,而楊娥扮成了那個小婢如意。真正的阿沿已死,如意昏迷在樹林之中。藉著夜色的掩護,二人扶起被點中穴道又在貂裘下捆得結結實實的崔妙慧,沿路返回官道。那個留在官道上,守著輜車的大奴根本沒有看清她們的真面目,只剛驚喜地迎上前來,就被織成下手打暈,同樣以衣帶捆緊,又撕碎衣襟堵住其嘴巴,這才拖到一邊灌木叢中藏好。
崔妙慧想要獲救的最後希望也落了空,不禁臉色臉看,被那個生死不知的大奴氣得半死。
織成向著楊娥,微微一笑,卻沒有回答她。
楊娥張了張嘴,不知道自己心中,為何竟沒來由地浮起一縷酸澀之意。
耳邊卻聽織成又向崔妙慧揶揄道:「我看那杜源,也不見得怎樣寵愛你。他有僕從如雲,卻派你來做這樣危險的事,連個得力的幫手也不撥過來,儘是些蠢如豕鹿之輩!」
的確,無論是阿沿還是這個駕車的大奴,還有那個小婢,皆是僕婢中二三流的人物,阿沿會些功夫,想來是充當侍衛角色的,不過都甚是平庸。
雖說崔妙慧是為了討杜源歡心,並想要證明自己頗有智計,才主動請纓來捉拿楊娥等人。而楊娥等人若是沒有遇上織成,倒也的確不是什麼大敵,不必杜源派好手相助。但杜源若當真對崔妙慧小心在意,便是為了排場好看,也至少得派上一二十名隨從僕婢才對,這樣輕描淡寫地派了三名來,顯然是未放在心上。
崔妙慧心中明白,更覺苦澀,當下狠狠瞪了織成一眼,掙扎著自己鑽入車中,楊娥不妨,險些兒被她絆到。
織成的點穴功夫並不精深,只是讓崔妙慧的雙臂暫時麻痺罷了,雙足倒還行動自如,不過鑽入車中這樣的動作,還是讓她有些踉蹌,雖絆到了楊娥,自己差點跌個面朝下的不姿勢,幸得織成眼疾手快,一把將她後領拎起,輕輕鬆鬆地往車內一塞,這才向楊娥道:「去罷,車上多留心她些,此女也頗有智計,不同於尋常女郎……到了洛陽,如何處置我們再行計較。先去接了你阿娘和秦氏母子罷。」
楊娥聽她這樣說話,顯然與自己親近,信任程度更是不同。嫣然一笑,用力點了點頭。
織成從前沒駕過車,不過騎過馬,大致瞭解這種牲畜的性情。加上為崔妙慧駕車的這匹老馬十分溫馴,走了一段路後,織成已漸漸掌握了要領,倒也像模像樣。
楊娥將阿娘與秦氏母子從灌木叢中接出來,大略地說了下情況,便安置在車廂一邊。崔妙慧身披貂裘,面無表情,雙眼微闔地坐在另一邊。楊娥的阿娘身體疲弱,幾乎一直都在昏睡,秦氏倒有些戰戰兢兢,不過楊娥從車廂裡尋出些點心食水來,大家一起分食後,肚中不饑,人也多了幾分膽色。就連那嬰兒也被餵了小半碗調開的點心糊糊,在母親懷中睡得頗為香甜。崔妙慧只作沒看見,彼此之間,倒也相安無事。
倒是秦氏坐了會兒,腹中已飽,所在軟暖,一直緊繃的精神也放鬆下來,不免就多了些婦人的八卦習性,先掀簾看了看外面夜色,轉眼又隱約瞧見楊娥手中餵食嬰兒的那個陶碗,咦了一聲,湊過來低聲問道:「你從哪裡尋這樣個陶碗?瞧起來有些面熟呢。」
車廂中沒有燈燭,只有簾外透入的夜白微光。楊娥頰上發熱,但料想也無人看見,遂鎮定地答道:「是董君的東西。先前他在溪邊熬煮魚湯,以此碗盛了,也分我一份。我想路上總要有些食具,便也隨身帶上。」
剛說到此處,卻聽崔妙慧嗤地一聲輕笑,楊娥如遇針剌,驀然回首去看,模糊中只見她一雙眼睛中,閃動著嘲弄的光芒。
楊娥不知怎的,在這人既美貌、門第也高的女郎面前,總是有些自慚形穢。當下只作未聽見,卻聽秦氏讚道:
「原來是董小郎的東西。你這一說我就想起來了,前幾日在流民中,他好像是用這只碗添粥飲水。那時我便想,這小郎雖然穿得破爛,也一樣的手腳頭臉全是塵土,飲食卻乾淨得很,聽說是出自董氏,果然大家子弟,即使在流民之中,也與庶民不同呢。」
頓了頓,又道:「沒想到洗乾淨了手臉,才發現他還生得那樣標緻!我看哪,就是那什麼京兆杜家的郎君,人品敗壞,穿得那樣富貴,也比不上董小郎標緻!」
楊娥想起織成先前對崔妙慧的揶揄,兼之崔妙慧方才又明顯地嘲笑過自己,有意回擊,便故意答道:
「京兆杜氏,又算什麼東西?只有那些不長眼的,才被所謂的富貴迷住,險些還誤了自己性命呢!」
崔妙慧聽在耳中,目光如電,掃了她一眼,卻哼了聲,並不答言。
秦氏這才發現車廂中氣氛有異,她膽怯地看了眼裘衣如雪、貴氣逼人的崔妙慧,又往後靠了靠,抱緊自己的兒子,不敢再說話了。
車廂中幾個女子如何機鋒,機鋒之中又暗藏著怎樣的心意?在外趕車的織成一無所知。
先前她對楊娥等人說得雖然輕巧,其實心中對於是否能一路平安直達洛陽全無信心。從信都往洛陽,乘車要半天路程。但是王大帶領眾流民走的道路,並非是直達洛陽,而是哪個鎮子施粥就先往哪個鎮子而去,事實上已經繞了不少彎路。眼下要趕到洛陽,而且要趕在杜源的前面,還要繞開杜源留宿的莊園,只怕殊為不易。
而且到了洛陽之後,楊娥這群人,老的老、小的小,又該如何安置?實在無法安置時,織成決定也只能自己先找到商隊前去東吳。她不是救世主,自己尚且在逃命,在力所不能及的範圍之內,實在無法救助他人。但是,在這個「實在」之前,怎樣也要做一做努力。
夜色深沉,沒有明月,只天際上散落著幾顆星子,微光閃爍。然而藉著淡淡的夜白,還是能看清遠處低矮而起伏的山巒,黑竣竣的宛若剪影的樹木輪廓。
風從對面吹過來,小刀子一般,割得臉上生疼,卻又有些微微的熱。
我是奔馳在自己選定的道路上麼?我究竟選定了一條怎樣的道路?
她揚起鞭子,向著那匹不緊不慢揚著碎步一路小跑的老馬,甩了個響亮的鞭花!
馬車轉過一道拐角,前方忽然出現了一行車隊。
說是車隊,規模卻又不大。不過六七輛牛車,車簷掛有紗燈,四周垂下鑲錦簾子,顯然是乘坐女眷。車旁卻有二十餘名護衛模樣的大漢,皆是緊袖短襖,腰佩鋼刀,一見織成這車過來,先是一驚,遂都放肆地掃視過來。
織成心中一動,不由得握緊了鞭柄。
雖說如今權貴們也興起了乘坐牛車,但牛的種類卻頗為名貴。眼前這些牛車,分明拉車的都是最普通不過的犍牛,其主人當然不會是以牛車為時尚的貴族,而是真真正正只能乘坐牛車的庶民。只是尋常庶民家中,哪裡會有這樣多的牛車、這樣多的女眷?而且這些護衛,趾高氣揚又戾氣外露,一看就不是善類,更不會是世家豪奴。杜源這麼差勁,但他的僕婢還是頗有氣派的,更不用說織成從前見過的曹氏、陸氏的家奴扈從了。
幸好那些大漢雖然模樣粗俗,卻看清了這輛馬車上的徽記後,似乎有些退縮,並沒有主動來招惹他們,反而還約束馬匹,往道旁盡量避讓,好讓織成所駕的馬車通過。
京兆杜氏,雖然在一流的世家如崔鄭等看來有所不如,但在尋常庶民甚至是尋常的豪強大族看來,那是高高在上的階層。
世族的勢力往往如大樹根莖般盤根錯節,觸一發而引全身,而引來的反彈施壓也會異乎尋常。這些大漢受其積威所懾,主動退讓也在情理之中。
織成不敢久留,但也不敢走得太快,鎮定了心神,仍維持著自若的態度,揮鞭策馬,逕直通行。
行經之中,才發現車隊最前,有一輛牛車與眾不同。車廂雖然從外觀看一樣,卻用了對獸飛鳳的繡金經錦為簾,這種經錦是蜀錦中的上品,又要用去大量金絲,因圖案華美,織法多變,常常是用以掛壁裝飾而用的。卻被用來做成這樣一幅簾子,經風撲灰,煞是可惜,且也要花去數千錢,不是普通庶民能用得起的。簾角以密密金線,繡有一個拳頭大小的「史」字。漢時通行隸書,以凝采端方為美,這個「史」字卻偏偏是一個秀美繁複的篆字,配上這暴發戶氣息十足的繡簾,唯恐別人不識身份的洋洋護衛,有一種「人傻錢多速來」的即視感。
然而,在這樣亂世,即使是曹操治下,也是盜賊時出,這個姓史的主人敢在深夜的官道上,如此顯擺地前行,而且平安到了此時,想必錢多沒錯,人卻未必是傻的了,自然有所依恃。
織成正想暗暗催鞭,加快速度,卻聽身後「砰」地一聲巨響,冷風撲來,隨即夾雜著數聲驚呼,不知什麼物事重重地摔在了馬車之下!
織成遽然回頭,只見一條白色身影,正橫臥車下。藉著旁邊車隊的燈光,但見那身影正是一個女郎,此時滿頭墨發披散,如瀑布般鋪瀉開去,與那如雪貂裘相映,越襯得眉目如畫,華艷不可方物。
赫然竟是崔妙慧!
車中隨即跳下一人,卻是楊娥,她滿臉通紅,顯然又急又怒,一邊語無倫次向織成道:「我……我……她……她忽然撲出來……我……」一邊已撲到崔妙慧身邊,抓住她肩膀,想要把崔妙慧拉了起來。崔妙慧上身被點住穴道又捆住雙臂,但雙腿尚能動彈,當下奮力向外滾開,竟然躲開楊娥,一邊放聲叫道:「你們又不是京兆杜氏的人,不過是一群流民作亂罷了,還敢要帶走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