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之後,竟是個難得的晴空麗日。天際蔚藍,陽光明媚,遙遙映著遠處宮殿的屋瓦,燦然生光。
今年雖剛下過幾場大雪,但畢竟大部分時日的天氣和暖,街道邊的柳枝非但沒被大雪所凍壞,反而提前發出了嫩綠的芽尖,竟有了幾分早春的意味。只是那風依舊剌骨,偶爾刮在手臉之上,便如小刀子攢剌一般。又剛是經過了大年,除了那些售賣吃食的攤點猶自冒著騰騰熱氣,行人卻甚是少見,都縮在屋舍中圍爐取暖。
雖說街面的石子路被清掃得乾乾淨淨,前一日的炮仗碎屑都已不見蹤影,但有些低窪的地方,還積了些許雪水,經這一夜風吹寒凍,又結了層透明的薄冰。
(洛陽又名雒陽,因大漢朝以火德興,諱水,故改名為雒陽。但曹魏以土德興,就又改回了洛陽。但為了中敘述方便,一直採用洛陽二字)
在這樣一個寒意料峭的早晨,兩輛牛車一前一後,自洛陽城西的金市裡出來,穿過筆直平坦的中東門大街,直往前方駛去。車輪輾過那些薄冰,發出卡卡嚓嚓的碎響。
身著細葛鑲段絲綿短袍的馭者坐得筆直,不時在口中發出「咿哦」的聲音,驅使那健牛前行,音調也是鏗鏘有節,顯然是訓練有素。
依漢舊制,這大道分為三條,中道只有皇帝和品秩顯赫的士大夫才能行走,當年都用土牆砌起隔開,聞其聲而不見其蹤影。董卓火燒洛陽後,這些土牆自然也早就化為烏有,但是時人還是習慣性地依制行走。而這兩輛牛車雖然披朱拂翠,頗為華麗,連車伕也著細葛鑲緞絲綿短袍,但卻一直靠右行駛,顯然車中之人並不是什麼公卿大臣。
但饒是如此,也吸引了不少道邊艷羨的目光。
洛陽雖曾是天下名都,兩漢先後都曾在這裡定都,特別是到了東漢時期,洛陽是全國政治、經濟、化中心,也是工商業最為發達和集中之所,歷經光武帝、明帝、章帝、和帝、少帝殤帝、安帝、少帝(劉懿)、順帝、沖帝、質帝、桓帝、靈帝、(劉辨)、當今皇帝等十四個帝王,實是一處人煙鼎盛、車馬輻輳的繁盛之都。
只是董卓一場大火摧毀了這一切,不要說那巍峨壯麗的南北二宮在被搶劫一空後又付之一炬,便是城外的太學、辟雍、明堂等地,也都夷為白地。當今皇帝被迎至許昌又到鄴城後,主政的曹操雖盡力對洛陽進行了多次修復,但苦於資金不足,也只是廖廖行事罷了。而權貴大臣也都離開了這裡,只有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民、亡命奔逃的遊俠兒、無處可去家園被毀的貧民留了下來。
昔日被班固稱為「都人士女,殊異乎五方。游士擬於公侯,列肆侈於姬姜。都人士女,殊異乎五方。游士擬於公侯,列肆侈於姬姜。」的景象再不復見,一座偌大的名都,竟是滿目瘡痍,街邊的坊壁、房舍隨處可見火燒砸搶過的痕跡。而像這樣兩輛在鄴城絕對算不上一等的牛車,還有那比尋常人家都穿得華貴的馭者,在洛陽城也是相當引人注意了。
一個婢女模樣的女子掀起簾子,向那馭夫脆聲問道:「馮大,郎君在問呢,離永和裡還有多遠?」
她只有十五六歲,穿著茱萸色織錦綿袍的婢女,鬢邊簪一朵飾以玉翠的珠花,眉淡眸清、容色照人。口音卻不是洛陽官話,帶著些吳儂軟語,一聽便不是本地人。
那馭夫一聽「郎君」二字,趕緊回過頭去,恭敬地答道:「回稟郎君,街上人少,咱們再快一些,一枝香的功夫也就到永和裡了。」
這番對話落在行人耳中,特別是那「永和裡」三字,令得艷羨之色又加上了三分。
因了權貴們都去了許昌或是鄴城,曹操有意要重新起復洛陽的工商業,故此鼓勵商人們遷居來此,甚至以極為低廉的價格,將位於上東門內,緊毗北宮、原本是由貴人居住的永和裡、步廣裡都租賃給大商賈們居住。雖是亂世,但從來不乏巨商大賈,這些人腰纏萬貫,不過是社會地位低些罷了。聽說竟能在昔日貴人所居的地方居住,即使只能租住八十年,也是頗為嚮往。當下也就蜂擁而至,一擲千金,在這兩處修建起不少私苑園林,倒令得這座飽經滄桑的名都隱約有了些繁榮的氣象。
但大部分的商人,還是只將洛陽看作一處有前景的掘金之所,加上他們只是臨時居住,所以還是願意居於位於城西的金市。
金市與位於城外的馬市、南市等九市一起,在昔日皆為商賈雲集之所。正所謂「船車賈販,周於四方,廢居積貯,滿於都城」。董卓之亂中,馬市、南市等皆毀,只有金市尚存。
洛陽復建後,四方而來的商人便是多聚集於此。雖然「金市」這個名字聽起來俗氣,事實上卻極是興盛,街衢通達,閭閻數千,各類館舍亭榭鱗次櫛比,往來人群也多是穿絲著緞面容紅潤,與其他街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成了名副其實的「金」市。
故此,這馭者堂皇、披朱拂翠的兩輛牛車,自金市的坊捨中出來,又是前往新貴雲集的永和裡,就更是隱然高人一等了。
寒風吹來,車簷下掛著的翠綠玉環叮咚相擊,發出悅耳的脆響。就在這宛若仙音的響聲中,兩輛牛車不緊不慢,駛過中東門大街,向左一拐,再過一道城門,便到了上東門內。雖是冬日,遠遠望去,觸目所及卻不乏翠綠。那是些深宅後苑裡的常青樹木茂盛如雲的綠冠,在陽光下越覺得鮮明醒目、生機勃勃。
牛車在永和裡一處朱府華堂前停了下來,朱底繡雲紋夾綿車簾一掀,先前那個茱萸色錦袍的婢女跳下車來。她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向那府門的守衛施了一禮,道:「我家郎君要拜謁史君,請傳稟。」
那守衛中的為首者原是在權貴人家為奴的,還有些見識。見這婢女衣著不俗,車駕又頗為華麗,不敢十分倨傲,但因了其主人的身份,不免還是有些神氣,問道:「你家郎君何人?郡望何處?現任何職?請詳盡告之,我才能稟告給我家主人。」
那婢女眉宇微沉,心道:「這史萬石不過是個商賈,走通了權貴路子,謀了個佐吏的微末之職,也就敢問來人的郡望!他史家世代為賈,又有什麼郡望了?」
卻聽車中有人輕笑一聲,道:「我竟不知,老史也這樣大的排場了麼?」
車簾一掀,又是個美貌婢女下來,卻是纖麗清秀,即使穿著綿袍,也顯得柳腰一搦,盈盈可握。史府即使富貴,也少有這兩個婢女的美貌,守衛剛看得有些呆住,卻見那兩名美婢都已打起車前的織錦簾子,迎下一個年輕郎君來。
那郎君目如秋水,面如冠玉,卻沒有戴冠,露出髮束如墨,上綰一根玉簪,透綠欲滴。身形修長,亭亭如竹,卻披一件雪白鶴氅,袖裾飄飄,立在當地,宛若神仙中人。
便是那守衛都覺眼前一亮,暗讚道:「好風流的小郎君,洛陽許久不曾見過這樣的人物了!」
又見那鶴氅羽色雪白,隱有瑩光,彷彿是鶴羽拈了同色絲線精織而成,他也知道貴人們最近興起了穿鶴氅,但似乎都沒有眼前這位的鶴氅看上去精緻。
心下暗暗一驚,想道:「雖是乘著牛車,但這樣的郎君哪裡會是尋常商賈?只怕我看走了眼,先前不該為難才是了。」
卻見那郎君拔了髻上玉簪,示意婢女交給那守衛,笑道:「你拿了這個去給老史,他若不見,這簪子我也不要,也就賞你了。」
笑語之中,意態瀟灑,又有三分漫不經心之態,那守衛不敢怠慢,趕緊行禮接了過來,入手看那玉色通透,且看上去有幾分熟悉,並不是凡品,心下更是忐忑,當下便直奔府中而去。
那郎君卓然而立,當真有如一隻白鶴般,超凡出塵。那纖瘦的婢女看得目弛神搖,忍不住讚道:
「我家郎君當真出色,依婢子看來,別說是現在的洛陽城,便是當初為帝都時,那些有名的世家子恐怕也比不過郎君呢!」
那茱萸色錦袍的婢女輕輕哼了一聲,道:「我家郎君,是隴西董氏子,亦是名門望族,自然是不會比他們差了!」又啐道:
「這史賈好生無理,他難道忘了當初是如何涕泗橫流,跪求郎君救命的麼?依我說,這一份重禮,讓誰去做不成,非要便宜這個死胖子?」
那郎君微微笑道:「富易妻,貴易友,其實一個人富貴了,易的又豈是妻友?負的又豈只是恩義?這都是人之常情,阿茱你又何必氣忿呢。阿史雖胖,卻大有用處。若阿茱你實在氣不過,不如和籐兒一起,好好欣賞下我的美色,豈不是好?」
言畢側身低頜,伸手拂額,矯矯如雲松過崖,擺了個「天下最帥捨我其誰」的傲驕造型,終於惹得阿茱撲噗一聲,轉怒為喜,笑出聲來。
婢女籐兒抿嘴一笑,道:「正是。郎君之美,不但震懾我等,只怕連史賈也驚著了。郎君請聽,那門中踏踏的沉重之聲,可不是他正跑過來了?」
說是踏踏之聲,果然絕不誇張。
話音未落,但見一個胖子從院中向門口滾動而來。
他著實是胖得厲害,一身的錦袍幾乎勒得圓滾滾的,還是讓人很擔心衣帶會被崩斷,活像一隻碩大的肉球,不過球底伸出兩根腿來支撐著,那腿雖與常人相比粗壯如象腿,但與他自己身形相比,卻頗為「秀氣」。讓人再一次擔心,這兩條短腿是否真的能承受他身體的重量。
他身邊原也有兩個侍婢,看樣子是隨時準備攙扶。無奈他雖胖,跑起來卻快,加上那重量過人,簡直有虎虎生風之勢,那兩個嬌怯怯的侍婢便不敢直攖其鋒,只好小碎步地跑著跟隨其後。
那胖子還未奔到門口,便喘吁吁地叫道:「董君!董君!門衛無禮,阿史來遲,請勿要發怒!」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攀過門檻,又一路滾下台階,胖乎乎的手討好地奉上前來:那是這位俊美郎君先前從髻間拔下的玉簪。
那守衛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縮於門階之後,不敢上前。
那郎君似笑非笑,也不接那玉簪,道:「阿史,這簪子還是你收著罷了。」
那胖子臉上的油汗都快滴下來了,一迭聲道:「阿史怎敢!這是為報郎君救命之恩所贈,郎君若不肯收,豈不是要與阿史斷絕往來麼?若被人知道阿史這樣對待自己的恩人,又以何面目居於洛陽永和裡呢?」
那郎君笑道:「啊喲,原來是為了你的貴人身份,才不肯與我交惡麼?誰不知你是名聞天下的大商賈、大財主,真,身份寒微,不敢高攀了。」
「董君是隴西董氏,名門大族,阿史不過是個商賈,才真真是高攀了董君!」那胖子一味的諂媚,說出來的話倒也動聽得很。
那自稱「董真」的郎君本就無意當真與他斷絕往來,不過是故意揶揄幾句罷了。聞言一笑,伸手在那胖子肩上拍了拍,意示安撫,這才氅衣披拂,悠然往府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