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聽到他談及曹操,竟用了「曹賊」二字,也大感意外。這楊修與曹氏兄弟看上去都不錯,尤其與曹植交好,沒想到對曹操竟有如此刻骨之恨。他背著曹植等與這行為詭秘的所謂仙使交往,定然是用心叵測了。
那仙使似乎是透了一口氣,冷然道:「原來你是猜的。」「先前是猜的,不過我慫恿曹子建前去曹賊處求情後,便已得到了確切消息。」楊修越發得意,道:「曹賊自不會瞞自己的愛子,故此曹植告訴我,甄氏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昨晚大火之後,竟秘密逃出了鄴城!曹賊大為惶恐,這才命令許褚追捕。而曹丕何晏二人,正是為了此事去向曹賊求情,可惜卻無功而返。」
他神色漸漸凝重起來,得意之色隱去,道:「曹賊一向以知恩重義自詡,卻不惜追殺自己一向寵信有加的救命恩人,而甄氏行事一向是看似妄為實則縝密,為何會任由落雲院毀為白地,且還捲入伏氏身死一事。依我看來,此事必然大有蹊蹺。」
他頓了頓,只見那仙使只是凝神傾聽,卻並沒有多大的喜怒變化,不僅得意之情化為一片索然,只得收起了所賣的關子,說道:「依我之見,以上種種跡象,無不說明甄氏身上,必有極大價值。否則曹賊又何須甘冒名聲被毀的風險,亦要追殺甄氏?我們必得趕在曹賊之前,將甄氏拿下,對本教一定是大有裨益!」
那仙使默然聽完,此時方道:「你所言雖然有理,然喚我前來,總不會是要我從許褚手中救下那甄氏罷?我方在此不過數人,豈是許褚的敵手?無異於是以螳螂弱臂,以擋戰車之猛啊。」
「許仲康有萬夫不當之勇,所率虎衛武藝精良,此處又是鄴城地界,他若綴上那甄氏,尊使雖然武功高強,卻畢竟是外來之龍,在本地勢單力薄,只怕搶那甄氏不下。」楊修眼珠又轉了轉,道:
「不過某倒有一計,可且尊使拿下甄氏!」
織成聽到此處,不禁呆若木雞,背脊卻隱隱發寒。她不明白這仙使所屬的是什麼教派,這楊修又為何要與他們勾結,甚至不惜要拿下自己。
但令她暗生寒意的是:從後世流傳的關於楊修的故事,可以看出此人素有智計,又擅揣摸人心,尤其瞭解曹操,難道他當真看出了自己被曹操追捕甚至不惜擒殺的真正原因?
「哦?」那仙使一雙眼睛,喜怒不形於色,只在楊修身上一轉,卻隱有疑惑之意:「素聞公子智計無雙,某願聆之。」
「許褚向來對曹氏忠心,但曹賊即使對他,亦未說明甄氏的重要,只是讓他追捕而已。想必迫不得已之時,還會讓他擒殺!然,在許褚心中,甄氏必然比不過曹子建重要!」
「公子之意是……」那仙使也不由得愕然抬眼,似乎已明白了楊修之意。
而織成更是一個激靈,怒意陡生!
「仙使如此聰明,當然已猜到某之所言。此時曹子建為救甄氏,已經去追趕許褚。然我在他馬蹄上做了點小小的手腳,再奔上數里,曹子建所騎的馬匹便行走有礙。」
楊修洋洋得意:「那時曹子建尚未追上許褚,勢單力薄,尊使你此時趕上去,我亦會蒙面相助,定然是手到擒來。有了他在手中,還怕許褚不將甄氏讓給你麼?」
織成眼中不禁噴出怒火,又驚又急,若不是礙於二人在此,恨不得要一躍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滑雪前進,把曹植給攔下來,告之楊修陰謀。
那仙使點頭道:「果然好計,不過本使尚有一事不明:公子是與曹植一同出城,卻先他而返,若曹植落入我的手中,公子會不會引起曹賊的懷疑?」
楊修搖頭笑道:「自然不會。子建待我甚是實誠,我雖隨他一同出城,但他心知擅自援救甄氏一事會引起曹賊發怒,怕連累了我,特意囑我先行回城,由他一人追趕許褚。」
仙使哼了一聲,道:「曹植對公子你,確是甚為實誠。」這平平淡淡一句話,卻隱含了譏誚之意。楊修雖聽了出來,卻神色不變,曬道:「那又如何,我楊氏世代效漢,高族名門,卻不得不俯就於曹賊這贅宦庸閹之後的淫威之下,實是合族大恥!修當世豪傑,寧教我負天下人,亦不讓天下人負我!」
最後這兩句話,織成在後世便已耳熟能詳。當時只以為是曹操專利,沒想到楊修竟也曾引為已用。從前聽這兩句話時,並沒有什麼感覺。此時身臨其境,卻覺得氣怒交加,實在為曹植不值!
曹植為人天真熱情,一旦交心,便根本不曾防備。孰知卻被楊修拿來如此利用!而且他對楊修可謂不薄,楊修卻轉身就將他徹底出賣,且聽楊修的言語之中,唯有淡漠狠絕,哪裡有絲毫顧及昔日情義?
當下咬牙暗道:「你這樣狼心狗肺的人,果然最後死在曹操手中是活該!」一時腦中念頭急轉,只盼快些想出個法子,來救得曹植,又盼這二人快些離開。
卻聽楊修笑道:「咦,怪不得鼻端只聞得一片清香,原來這裡也生有忍冬。聽聞貴教所在澗中,亦生有忍冬花,經冬不凋,宛若仙境。此時我二人在此相見,居然也有忍冬,這實在是上天所賜的吉兆啊。」
古人因金銀花經冬不凋,故又稱之為忍冬。
那仙使目光轉了過來,分明也是看到了灌木叢上積雪之中,冒出的星星點點花朵,目中神色稍霽,點頭道:「不錯。外人只道我們那裡稱為無春之澗,只道是不毛之地,卻不知澗中到處都是忍冬,花開又謝,週而復始,四季不凋。」
織成聽到「無春之澗」四字,先前那隱約的熟悉感頓時完全湧上來,心頭大大一跳,猛地想起一事,暗叫道:
「無澗教!原來他們是無澗教人!」
她最初穿越過來,便在洛水之底,看到與陸焉搏鬥搶奪陽平治都功印的無澗教人,後來更是多次遇到他們的剌殺。包括第一次在織室的血鬥,正是無澗教人藏身於辛室,假作織奴,而被她與十一娘等人聯手殺死。
只是萬萬沒有想到,楊修竟然也與無澗教人有染!
而這仙使,顯然在教中地位還頗高。他們處心積慮,潛伏鄴城,到底想要做什麼?
耳邊但聽楊修道:「仙使若是喜歡,我便折一些過來。這雪地之中,花香格外清馨,比起無澗之底,或許另有一番風致呢。」
他為人處事,的確自有一番風度。若是刻意交納,便能讓人如沐春風。此時與這仙使攀談片刻,語氣輕鬆,顯然頗為瞭解女子心性,知道這位仙使也是女子,自然不會拒絕花朵的誘惑。
那仙使微微一曬,道:「如此,便有勞公子了。」
織成心中大叫不妙,她正藏於這忍冬花下,若是不近前自然看不出來。但先前爬進來的雪地痕跡雖然掃平了,大雪卻還未來得及將其完全覆蓋,近前看時畢竟還是有些不同。以楊修之精明,又怎會留意不到?即使一時未覺,但他絕不會只採一兩朵花,必會折斷那些最上面的灌木,來采幾根最盛的花枝,一陣拉拽之下,但凡有些空隙可以看下來,伏於花枝之下的自己便極易暴露。
當下握緊「淵清」短劍,想道:「若當真發現了,只好也拚上一拚。瞧著能否趁其不意,搶到他那匹大宛馬逃走。否則我也是無計可施了。」
只聽雪地上咯吱聲響,是楊修一步步踩雪而來,忍冬花香氣越發撲鼻,卻如催命暗符般,一顆心怦怦直跳,正凝聚真氣,蓄勢待發,卻聽不遠處有人喝道:「前方何人?因何在此?」
織成一驚,側臉看去,卻見一行騎士,出現在不遠處的雪徑之上。觀其旗甲鮮明,頭上翎毛飄拂,手中都執有矛槊,鋒利的刃頭與雪地相映,凌然生光。宛然竟是曹丕近衛的裝束!
這一下,三人俱是大驚失色。那仙使反應最快,身形一轉,足下急走幾步,便已立在了楊修身邊,急促低聲道:「他們怎麼會來?你好生應對,萬不可讓其生疑!」
楊修也是驚疑不定,強自穩住心神,揚聲道:「我乃丞相府主簿楊修是也,爾等何人?」
織成伏在忍冬籐下,卻將那仙使的舉動都看在眼裡,心中浮起疑云:「曹丕這些親衛與其他的衛士在裝束上並沒有很明顯的區分,這仙使卻大為驚懼,顯然她一眼便能認出來者身份,難道她平時也多在鄴城權貴圈中活動?」越想越覺有理,又忖道:「她掩住面容,聲音也彷彿經過刻意的修飾,即使楊修是與她們無澗教一夥的,也不肯放下面幕。難道她也怕楊修認出她來,或者說她乾脆就是認得楊修?」
那隊騎士一聽楊修之名,便少了幾分戒備,略微放鬆了些。當前一人下了馬背,上前拱手道:「在下是五官中郎將府的侍衛夏侯昌,領將軍之令前來接臨淄侯回城。聽說臨淄侯是與楊主簿一同出城,不知他現在何處,緣何主簿卻在這裡?這人行為詭秘,以布蒙面,不知又是何人?楊主簿不要見怪,實在是在下等受五官中郎將嚴令,說臨淄侯出城時隨身未攜侍衛,城外或有匪患奸細,恐對臨淄侯不利。囑我等務必要十分謹慎小心,故此不得不多問上一句。」
他雖是語言謙和,實則一雙眼睛已掃向那仙使,滿眼疑惑,意即相詢楊修。
曹操之父未被過繼曹氏時,本姓原是夏侯。故曹操父子一向對曹氏和夏侯氏最為親厚。此人雖名不見經傳,但也是夏侯氏,足見為曹丕親信。
「這……」楊修露出猶疑之色,有些支吾,那仙使雖然默聲不語,但眼中卻第一次褪去了淡然,露出了焦灼的意思。
夏侯昌正待進一步逼問,卻聽楊修苦笑一聲,道:「實不相瞞,我今日出城,雖說是侍從臨淄侯,實乃……實乃卻是來私會情人……只因我這心愛的女郎,乃是城中世家之女,卻又被父兄所阻,不得與我相見。」
他說到此處,一伸手臂,將那仙使輕輕攬在身後,自己擋住了那夏侯昌的目光,顯得又是羞慚,又是得意,
此言一出,不論是那大感意外的夏侯昌等人,還是瞬間身體僵硬的仙使,甚至是潛伏於忍冬籐下的織成,都不禁驚得呆了。
心中歎道:「這楊修果然是奸滑之輩!但凡能達到他的目標,行事全不顧尊嚴廉恥。眼下即使是漢室祚微,但世家與寒門之間的溝壑仍然存在。須知他亦是簪纓世家的公子,而這些侍衛多半是屯兵軍士出身,又不像何晏手下的郎官們本就是官宦子弟,他卻毫不顧及自己的顏面,竟然找出這樣的理由,也虧他想得出來!」
但不得不佩服楊修除了臉厚心黑外,也頗有智計。他這樣一說,那仙使即使打扮得再不倫不類,看上去再可疑,也能說得通了。況且夏侯昌等人礙於楊修的身份,以及她所謂「世家女郎」的身份,必不能強求去揭開面幕,瞧瞧其真實相貌了。
夏侯昌雖不是出身寒門,且是領了曹丕之命尋找曹植,但也不敢公然去冒犯世家的女郎,同時還與楊修翻臉。他手下的軍士更不敢,那仙使也想通了此節,緊張之意稍緩,緊緊捏住衣角的手指也暗暗鬆了開來。
夏侯昌但見楊修神情不似作偽,且他身旁那女郎雖蒙著面目,卻纖腰螓首,氣度端,的確不像是尋常女子。也知道曹植向來放曠不羈,又與楊修交好,找個借口成人之美這樣的好事倒的確是他做得出來的。當下便向楊修再行一禮,笑道:「主簿有美人在懷,在下等不敢相擾。煩請主簿告知,臨淄侯可是沿著此路而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