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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 賜名 文 / 東海龍女

    這倒不是句謊話,她這個董姓,在那個時空中,也是真的從母而姓。她的父親卻是姓徐。至於為何姓董不姓徐,依稀記得有個老街坊說過,是因為父親至愛母親,所以執意要愛女隨母姓氏。

    想到此處,不禁苦笑一聲,又道:

    「如今你便是拉個嫡支的族人站我面前,想必也是相望不相識。」

    她巧妙地為自己的所謂「身世」做了解釋。因為對於甄氏一族她的確是一問三不知。且也深知自己風格卓異,所懾人之處不過是來自現代的那一份剛強自立,卻斷然不是世家女郎的風範。同時也讓曹丕消彌敵意,甄氏於她無恩,自然她也不會與滅了嫡支的曹丕有什麼仇恨了。

    「原來如此。」曹丕目中森然的亮意終於消斂,點頭道:「怪不得……你的閨名竟是叫什麼織成,織成者,不過是一種織品罷了,以此為名,斷然不是世家之儀。原來族中對你竟疏忽如此,也難怪你如今作派,與尋常女郎不同。」

    「衛尉英明。」織成適當地捧了他一句,心想:「我都讚了你英明了,你以後可不許反悔,說我乃是個西貝貨,根本不是甄家女郎。若是那樣,你便不英明了,豈能作魏國之主?」

    想到此處,不禁有些得意,嘴角微微露出笑來。

    曹丕奇道:「你笑甚麼?」又瞅了一眼她身上那何晏所贈的月華暈襉錦袍,哼道:「稍後我讓人送衣服來,你是堂堂中宮少府,豈能穿著何家的錦衣?」

    織成不以為然,心中想道:「中宮都燒了,皇后也廢了,這中宮少府你還說要接到銅雀園去,哪裡『堂堂』?怎麼『堂堂』?」

    耳邊聽曹丕又道:「瑜郎贈你名劍,平叔贈你錦袍,我便贈你一個名,如何?」

    織成並不知他心中那些彎彎曲曲的念頭,只道他當真認為自己這個名字與甄氏女郎所謂的世家之儀不符,雖然想要拒絕,但又不敢開口,便躊躇道:「可是這名字是我父……阿父在世時給我取的……」

    曹丕見她似有不捨,知道她心中孺慕之思,不覺一軟,便道:「無妨,這仍是你的閨名小字,身畔親近之人仍可稱之。我為你取的是名,你以後身份貴重,可不能再用小字代名。」

    古人對於姓、氏、名、字,各有不同的講究。一般來說,姓是父族,氏為母族,名是用於正式場合,字是私下親近時所稱呼。誠如曹丕所言,名,也不是人人皆有的。漢朝世家女子,頗有地位的,多半有正式的名,如蔡昭姬,她的名就是琰。又如伏後,名就是壽。

    織成再不能推辭,只得點了點頭。

    曹丕甚是高興,拾起旁邊銅火箸,小心地戳了戳爐中霜炭,一邊沉思不語。霜炭翻了個個兒,火苗閃得更高了些,舔在瓷罐邊沿上,罐中滋滋有聲。

    他將銅火箸一放,笑道:「有了,你是在洛水之畔救了瑜郎,才被帶到鄴城來。洛水有靈,名曰宓妃,你不如就叫甄宓罷。」

    甄宓!

    織成只覺腦中一片空白,竟呆在了那裡。

    其實歷史上那位據說與曹丕反目被賜死的甄後,真實的名字一直待考。有說是叫甄洛的,有說是叫甄宓的。只到她來了這個時空,才知道真真切切是叫甄洛,至於宓字,她想或許是因為曹植寫了那篇又名《洛神賦》的《感鄄賦》,裡面用洛水女神宓妃代指甄洛的緣故,才被後世所誤傳。

    只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宓字,竟栽到了自己頭上!

    她有些不服氣地想:「當貴人就是好,賜個名字算是榮幸,還讓人不敢反駁。什麼我是在洛水與陸焉相遇所以被帶到鄴城?分明是你自己在懷念歿於洛水的甄洛才對。當真以為我不知道所謂『伏羲女溺洛水而死,遂為洛水之神,名宓妃』的典故麼?」

    但見曹丕微微含笑,似乎很是愉悅的樣子,也不敢拒絕,只得應道:「謝衛尉。」

    曹丕皺了皺眉頭,似乎對於這個稱呼不以為然,問:「你從前是怎樣稱呼陸焉?」

    織成忖道:「難道他不喜我稱這個官職?那麼下次還是稱他將軍,又或是世子?」面上仍恭敬地答道:

    「從前是稱他少君,以後自然要稱師君了。」

    曹丕聽了這話,不知怎的,竟默然下來,只是看著爐上的瓷罐出神。

    火舌吞吐,瓷罐中水響漸大,一縷甜香瀰漫開來。

    織成忙道:「怕是梨水烹好了!」伸手正待去捧那瓷罐,手上一暖,卻被曹丕握住,耳邊只聽他柔聲道:「當心燙手,還是我來罷。」

    來得突兀,她驀地覺出他的話語時,已是近在耳邊。

    閣中是建於小湖之上,面積頗為狹窄,且又榻案俱全,留給二人圍爐而坐的空間,本身便不甚寬廣。

    他這一俯身伸手,呼吸已觸著了她鬢邊的柔髮,髮絲嬌羞不勝,頓時逃開氣流,往兩邊飛去。

    織成僵在了那裡,唯恐自己動上一動,便碰著了他的臉頰。

    近了看時,才知道他有那樣好的肌膚。即使是現在養尊處優,但昔年征戰的風霜磨礪,仍積蓄在他微蹙的眉間,漆黑的眼底,還有那淡淡的象牙白的膚色上。那緊繃的、光滑的、健康的肌膚,不同於陸焉的清逸出塵,亦不同於何晏的嬌艷無倫,而是自然而然的,於蓬勃生機之中,又流露出一種冷毅森嚴。所謂矜貴,大抵便是如此了罷。

    從前見到他,只有一種說不出的懼怕和顧忌。若非不得已,是恨不得離得越遠越好。

    不知是否聽他講起初平三年的那場雪事,又有了那如人親密私語般皚皚而落的細雪,似乎對於他的認知,並不僅限於他的身份和後世的評價。有時竟恍惚化作那個兗州府第中孤單的幼童,令她多出了幾分同病相憐之意,自然而然的,戒懼就淡了許多。

    何況此時,曹丕身上那種似乎與生俱來的森然之意,卻如同穿行苑中的寒冷夜風,遇上了這暖煦襲人的溫湯霧氣,消散得乾乾淨淨。

    整間閣子裡,溫度彷彿都升高了,織成的鬢角滲出了汗意。

    曹丕的手,似乎也化在了她的手上,竟沒有移開半分。

    隔得太近了,她那透出紅暈的臉頰,撲扇如蝶翅的睫毛,連同她身上的溫香氣息,都近得不能再近。

    他們分明可以退一退的,但心底分明又覺得,似乎這裡太狹窄,根本是無處可退。

    瓷罐中的梨水,開始咕嘟發聲,散發出誘人而濃郁的甜香。

    曹丕只覺醺然若醉,一手握著織成手掌,另一手情不自禁,伸向前去,想要撩開她額前鬢邊,那些十分擾人的亂髮。

    「篤篤!」

    兩聲遽然而起的敲門聲,十分不合時宜地截斷了漸趨升高的溫度。

    「好甜的香氣!再不請我進來,我就不請自來了哦!」

    滿室醺意瞬間退去,那梨水甜香,單純又清新。

    曹丕眉間升起一縷慍意,亮晶晶的黑眸卻掃了織成一眼,見她暈生雙頰卻又驚如脫兔般的模樣,心中不知怎的,那縷慍意卻也煙消雲散,坐直了身軀,笑吟吟道:「平叔休要裝模作樣,你既已至,豈肯空返?」

    大笑聲中,閣門推開,何晏大搖大擺進來,雙眼只在室中一掃,也不顧風儀氣度,砰地一屁股就坐了下來,恰好在二人之間,且大剌剌地伸直雙腿,逼得二人不得不往後挪移,距離就未免隔得更遠了些。

    「好香好香!」他一下子就嗅到了爐上瓷罐中的飴糖梨水,想要揭蓋去看,卻被斜剌裡伸出一隻手,迅捷地搶了去。

    「我的。」顧不得燙,曹丕將瓷罐放在案上,手掌按在蓋上,似笑非笑地瞅著何晏:

    「我有些咳嗽,織成熬的飴糖梨水,」

    他指了指爐旁放著的香茅酒和糕點:「你的在那兒。」

    「大兄,吃一口也不行麼?」何晏被梨香所誘,眼巴巴地瞅著曹丕掌下按著的瓷罐:

    「我剛才過來,也受了些風寒……」作出一副可憐狀,且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甚至還用上了少時的稱謂,卻仍然打動不了曹丕的「鐵石心腸」。他索性將香茅酒推到了何晏面前:

    「受了風寒正好喝一口熱酒驅寒,那些糕點也是你和阿宓的。」

    「阿宓?」何晏拿起酒壺的手一滯,目光睃向織成:

    「不是甄少府麼?怎的……」

    「妾起於微賤,雖出身甄氏,卻無世族之儀,多蒙將軍賜名一個宓字。」織成臉上紅暈尚未完全褪去,人卻已鎮定下來:「富安侯乃是貴人,或許不屑呼之,便仍稱妾為甄氏即可。」

    「還是這樣牙尖嘴利!」何晏自顧自斟了一杯香茅酒,一飲而盡,頓時只覺一種奇異的芬芳伴隨著酒漿的苦辣,化作一把烈火,自胸腔燒出來,逕直衝上了鼻端!

    他早有準備,手指疾電般,從袖中扯出一方絲帕,及時摀住了口鼻,將那一聲「啊欠」堵在了帕中。其姿勢一如既往的優美,彷彿不是在打噴嚏,而是正拈花而嗅。

    這樣的貴介風範,的確是尋常人學不來的。

    織成不禁想起了崔妙慧,清河崔氏,論起來比起何氏要更加清貴。何氏只是依恃何太后而起家,論家史傳承,遠遠比不上有千年淵源的清河崔氏。自己便是改了個風的宓字,要真論骨子裡的風,那是拍馬也趕不上崔妙慧。

    今晚出了這樣的大事,不知在鳴鶴堂近鄰的棲鳳堂中,隨臨汾公主而居的崔妙慧,又會是何種反應。

    「啊,對了,」何晏放下袖子,絲帕也丟在一邊,顯然是沒打算再用了:

    「你的侍婢明河,我已命人送過來。今晚你大概是要留宿於此了,獨自一人多有不便。」

    「明河要過來?」織成喜出望外:「多謝富安侯照拂。」

    雖不明白怎的她又變了稱呼,但何晏瞧了一眼面色已經沉下來的曹丕,心中暗笑,自然也不會計較,正色道:「區區小事,不過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曹丕哼了一聲,只覺指尖燙得厲害,便將手掌移開。卻見織成伸手過來,幫他揭開罐蓋,一隻燉得酥軟的梨端端正正立在罐中,她從旁邊盤上拿過箸匕,先以銀箸挾開梨蓋,又將最小的一柄匕筋遞給曹丕,柔聲道:「請食。」

    箸匕,是古人進食的兩種食具,一種是筷子,一種是匙具。後者又被稱為匕筋,亦多為銀製,頗為精巧。

    曹丕心中驀暢,依言以匕筋食之,梨肉已被燉得酥中帶脆,且滲入了飴糖之味,觸舌清甜爽口,且又熱氣騰騰,只食得幾口,便覺胃腸之中極是舒服,且額上也見了微微的汗意。

    何晏瞧得更是艷羨十分,便是口中的香茅酒也彷彿變成淡而無味的白水。忽聽織成歉然道:「不知侯爺前來,只做了一盞梨水。這裡還有一隻鴨梨,侯爺若是喜歡,稍後容妾再奉上一盞便是。」

    曹丕眉梢一揚,正待說話,卻聽外面伍正強的聲音,恭恭敬敬地傳了進來:

    「已是丑時一刻,將軍該走了。」

    曹丕騰身而起,正待要走,忽然又轉過身來,向何晏道:「平叔,今晚宮中多事,你身為郎中令,可不能同婦人孺子般,躲在此處。」

    「你先前不是也在這裡呆了半晌麼?」何晏在心中腹誹,但看曹丕目中射出警告之意,終究不敢再惹他,笑嘻嘻道:「候我也嘗完梨水再走,不會超過丑時二刻。」

    曹丕見他端坐席上,一副被釘住般的穩篤樣,心知這憊懶之極的俊美人物是打定了主意要讓自己硌應,若是在往常,不免要暗中還擊,但此時或許是飲了那清甜溫暖的飴糖梨水,心中頗暢,竟不以為忤,笑道:「如此罷了,可不要貪食誤事。」

    何晏微詫地挑了挑眉,只聽門外伍正強的聲音又響起來,這次卻帶了幾分驚喜:「是明河過來了?快撣撣雪進去,我家將軍、郎中令、還有你們甄女郎都在閣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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