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是冤枉的!你不能這樣對我……」
她忽然不甘起來,瞪著眼向織成撲去,全身冷得發抖,卻又滿面潮紅,像是困斗的野獸,只想把眼前一切都撕得粉碎,將碎片一塊塊覆在身上,才能抵禦那無所不在的冰冷恐懼!
她身後的羽林郎哪裡容她動彈?一腳就從肩上踩了下去,她用力想要仰起頭,從地下看上去,羽林郎彷彿高聳入夜色的金甲神將,而她伏在地上,卻彷彿一隻最微小的螻蟻。心裡一酸,最後一股子掙扎之力頓時煙消雲散,身體被壓制得死死的,口中已塞了滿滿一把麻胡桃。
「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倒是要為你正名的,我知道你雖然悄悄出來,卻只是想來查勘一下落雲院的地形,今天的落雲院不是你燒的。」織成冷冷的笑意,像是這掠過殿頂的夜風:
「可是俗話說得好,瓜田不納履,李樹不整冠,你在今晚如此特殊的時刻,偏要撞上槍口,我不冤你,冤誰去呢?」
陳順常的樣子,簡直可以說是絕望了,卻苦於嘴巴被塞住,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不停發抖,像一株風中搖落的枯樹。
何晏乾脆俐落地做了個手勢,羽林郎們趕緊將她拖了下去。
「不是她燒的?那你們又說她是首惡……」曹丕眉頭一直都緊緊皺起,眉心之紋有如刀刻:「如果不是她,那又會是誰?」
「是我。」織成坦然地迎上他懷疑的目光,認真地答道:「是我自己燒了的。」
「胡鬧!」曹丕再也按捺不住怒火,想到自己先前的愧疚痛楚,所謂的君子之矜貴在養氣早就被拋諸了腦後:
「甄織成!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從前在織室放火,後來在銅雀台放火,現在居然跑來宮中來放火!你目無君上、膽大包天,你……」
「今日我若不燒,再過兩日,她們就要燒了。」
織成面對他的咆哮,雖然吃了一驚,卻並無退縮之意,反而露出微微的笑容:
「衛尉大人理應知道妾的習慣,凡事都喜歡搶一個先手,何況這是妾平生最為得意的兩件本事之一呢?」
是了,經過銅雀之亂,但凡聽過這女郎之名的人都知道,她平生最擅之事,便是殺人與放火。
殺人!放火!
這哪裡是一個出身世家的女郎做得出來的事情!或許崔妙慧也能……
曹丕腦海中迅速掠過崔氏那艷麗的面容,但隨即被自己否定了:崔妙慧即使是武俱備,但身為天下最有名的世族淑女,不能不重其清節,她私下裡是敢,可是絕不敢象織成這樣大大方方地說出來,說得還理直氣壯!
「衛尉息怒!」何晏已是瞧得嘴巴張了半天,尚未合攏,此時不知怎的,竟然上前來為織成說情:
「今晚情形險惡,若是織成不提前下手,落了後乘,步步受制,恐怕落雲院燒起來,她就當真伏屍其內了!」
「還有你!」
曹丕索性將怒火一起都傾渲出來:「何平叔!你也是堂堂的郎中令,又領有一等富安侯的爵秩,怎麼也跟隨她來胡鬧?這放火燒宮,一旦傳揚開去……」
「那麼妾就應該守在落雲院等死才對麼?」
織成終於有些不耐,厲聲道:「陳順常口口聲聲冤枉,為何一見到我如遇鬼魅?說明她早就知道我會死在大火之中!只是不知道這火是我自己放的!」
她眼中閃動著陰冷的光芒,一時間竟連何晏都噤住了:
「怎麼貴人的命值錢,我這樣織奴的命就賤得很?」
「你……」曹丕從來威儀甚重,加上他一向矜貴的身份,便是曹操麾下崔琰、郭嘉等最受器重之人,雖被他呼之為叔父,亦是將他視為少主看待,客客氣氣;還從未見過她……不,是從未見過有一個女子,該如此直面他咄咄逼人,利如霜刃劈過來,絲毫不留餘地!
「你可以有更好的法子……」
話尚未說完,被她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斷:
「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想出來又怎樣?」
她冷笑一聲,轉向何晏:「令君,天子與皇后皆在你的護衛之中,那些賊子的計謀便不能得逞!他們必是不甘心離開,還會繼續潛伏下去等待時機。而即使他們要離開,此時宮門已閉,四城戒嚴,他們也離不了鄴城!」
「所以我們此時要做的,便是搜捕!」
何晏已恢復了尋常神色,笑道:「好,只是從哪裡搜起?」
他話語漫不經心,但那驀然閃亮的雙眸卻透出了無限興奮之意,似乎視這皇城宮闈如無人之境。
「等一等,你們只說到了落雲院被燒,可是木蘭坊各處、鳴鶴宮還有椒房殿的火頭,又是誰點起來的?」
曹丕壓了壓火氣,但另一種感覺,卻從心底滋生起來。
無論織成行事的風格是如何剛愎猛烈,卻從來不是不知輕重之人,只不過別人是柔中帶剛,她卻是剛中有柔。
她既敢放火燒了落雲院,不可能沒有依恃,也不可能沒有後手。
可是他想知道,她到底埋下了多少伏線?
他目光鎖定織成,冷冷道:「至於你說陳氏、臨汾、崔氏暗通蜀人,欲擄走天子和皇后,又有何憑據?」
織成只是掃了他一眼,顯然怒氣未消,向著何晏道:「先從中宮搜起!」
曹丕眉毛一挑,正待喝問,只聽步伐急促,有人高呼道:「衛尉!」
曹丕轉身看時,卻是他應織成之言,派往銅雀園中鎖拿阿苑的那個侍衛。
鎖拿?
其實他心中疑惑重重,不知是什麼事竟使得織成對於自己這個千辛萬苦才向曹操要來的侍婢,用到了「鎖拿」二字。
「稟衛尉!銅雀園落雲館中空無一人!」
「那些衣飾箱籠呢?」織成忽然問道。
何晏有些不解,她不像是喜好金珠之物的人,怎會關心這些?
那侍衛怔了一下,答道:「都已動過,旁有一隻箱匣,收了半匣珍飾錦衣,卻不知為何沒有帶走。」
火光照映之中,曹丕分明看到織成的目光一黯。只聽她喃喃道:
「原來……是真的。」
以阿苑那樣聰明的心性,一旦見到宮中火起,就什麼都會明白了吧?
可惜,即算她劍術再出眾,也越不過這高峻的宮牆重簷,穿不破層層的宮衛郎官!
何晏的話聲已悠悠傳來:「依你之言,中宮和鳴鶴宮都已布好明暗守衛,只待收網!」
椒房殿的寢殿之中,伏後只著中衣,呆滯地跌坐在軟榻之上。
外面的火光依稀在窗欞處閃動,映得珠紗羅帳沿上,一陣明、一陣暗。
她秀麗溫婉的臉上,也忽明忽暗,看上去竟有幾分猙獰。
一切都變了,椒房殿不該起火的地方,竟然起了大火!且宮殿四周,不知從哪裡忽然冒出那麼多的羽林郎!他們有備而來,竟然還帶上了出陣才用的數十名弩兵,手執勁弩,一來就牢牢守住了四方通道。這樣的陣勢,便是此時有千餘叛軍沖打鄴宮也能阻上一個時辰,何況她根本沒有那樣強大的人手和力量!
椒房殿如此,聽政殿會怎樣,想一想都不寒而慄。
她分明是將椒房殿的替死鬼都找好了,卻沒來得及用上,自己恐怕當真要做鬼了。
門外傳來壓抑的低低哭泣聲,那是守在寢殿之外的宮人們,在抱成一團瑟瑟發抖。像是一群被圍的羔羊,只等待著惡狼在下一刻破圈而入。
砰砰!
外間傳來破門之聲,隨即宮人們的驚叫、哭聲、器物撞倒的聲音響成一片,而踏過這片喧囂而來的,是如虎狼般騰騰而來的齊整腳步聲。
那是羽林郎,還是南軍衛?
外面忽然安靜下來,砰的一聲,寢殿門被撞開,冷風裹挾寒意而入,吹得滿殿燭火搖搖欲滅。
一陣甲冑鮮明的衛士當先而入,殺氣騰騰地堵住了門窗等通道,那是南軍衛。往他們後面看去,依稀還能看到羽林郎玄甲紺裳的影子。
起火的時候,來的分明只是羽林郎,說話也客客氣氣的,只是圍定了她與皇帝的聽政殿。怎的如今卻反了過來,南軍衛成了主力。
他們真的來了!
伏後閉了閉眼,險些往後栽倒。但從小所受的淑女教儀在此時起了作用,她咬緊牙坐在榻上,盡量保持一動不動,但那緊緊抓住錦褥的十指,卻暴露了她此時恐懼不安的內心。
衛士們幾乎塞住了半邊寢殿,她定了定神,一拍榻沿,厲聲喝道:「掖庭司馬何在?如何任由南軍驚散宮侍,擅入皇后寢處?如此僭上無禮,論律當斬、誅三族!」
衛士們有如鐵塑泥雕,根本不發一語,只是分開兩排,讓出中間通道來,似乎在等待著誰人入內。
果然,不多時有三人魚貫而入。後兩人伏後一眼便認出來,正是曹丕何晏。
而走在最前的那個英秀挺拔的長髮女郎,卻讓她牙齒不由得格格敲擊起來,霍然站起,眼珠也在瞬間變得通紅,說不出是怕還是恨:
「甄氏!你身為中宮少府,卻為何深夜帶人闖入中宮?是想要造反麼?」
織成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伏後。
此時她已全然撕去了平素那溫婉到幾近柔懦的面紗,細長的蛾眉擰豎而起,加上那通紅的眼珠,一如待人而嚙的困獸!
人被逼到了死地,大抵都會如此吧?
其實自己與伏後,並無什麼了不得的血海深仇,卻不得不拚個你死我活。誰讓這天下,終究是勝者為王呢?她只是一個穿越者,改變不了也不能改變歷史的走向。
她要生存下去,就不能不反擊。如果要反擊,就不能留絲毫餘地。否則這些比她身份耀眼的貴人,只要緩過勁來,便定會置她於死地!
織成不想在這時做無所謂的傷春悲秋。
這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時空,那個經過數千年血與火的洗禮後,已經建立起了平等、自由和尊重的人類生活秩序的時空。
這是戰火延綿、人賤如草的亂世。只有野獸的法則才能生存!而她不想死!
「皇后娘娘心中有數,否則的話,又怎會深夜嚴妝以待?」
織成開了口,話語中帶有一絲嘲諷。
「本宮分明就是被你們驚……」伏後驀地發現,織成的目光,卻落在了她的耳際。
轟的一下,似乎有一點火苗,從耳珠燒起來,延伸到整只耳上,通紅滾燙。
她本能想伸手去摸,但強行克制住了手指。心卻迅速跌落下去!
是耳上戴著的明月王當。
自己雖然迅速脫去外袍,只著中衣,也散了髮髻,做出方才從夢中醒來的樣子。但倉猝剝去衣飾時,竟忘了它!此時那兩粒有「明月」之譽的上好珍珠,仍在晃來蕩去,每下反射出的瑩白光芒,都是對她無言的嘲諷。
「是臣驚破了皇后娘娘的美夢,不過您的美夢太不合適,終究也是會破碎的。皇后娘娘,事已至此,再無翻盤的可能,你大罪已鑄,」織成神色未動,說出來的似乎也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卻讓曹丕和何晏都遽然失色:
「把馬超交出來,或許你可以不死!」
馬超全家剛剛被誅殺,據說逃往涼州的他還在招兵買馬,意圖捲土重來。
但一個遠在涼州且赫赫有名的猛將,此時竟然被指出潛伏在中宮,任是誰人也要大驚失色,意識到其中禍患之深廣。
伏後的手被衣袖所遮掩,再一次暗暗抓緊了榻上的錦褥。
她搖了搖頭,臉上的怒意尚未退去,但已多了些木然,道:「少府之言,本宮不知。」
事已至此,但她畢竟為一國之後,若是沒有得力的證據,便是曹操親至,亦不能將她奈何。
織成冷笑一聲,正待開口,卻覺微風颯然,殿外一個宮人低著頭進來,恭敬地站在了曹丕身邊。
「鄭長使!」伏後眼尖,卻一眼認了出來,冷笑道:「原來是你,本宮待你不薄,你這賤婢卻賣主求榮!虧你還是滎陽鄭氏之女!世家的門風都要被你喪盡了!」
鄭長使這一出現,連織成都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