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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衣車 文 / 東海龍女

    織成知道當前天下大亂,但凡有些本事的人都蠢蠢欲動,有家財的便欲帶兵起事,有武勇的便欲投效軍中,有智謀的便想尋個明主;這鄭羆既然連臨汾公主都如此看重,可見「勇猛剽悍」四個字,絕不是浪得虛名,又怎麼可能一直呆在臨汾身邊,做個小小的侍衛首領?

    點頭道:「此人這幾句話語,倒也像個豪傑。」

    「然他還有幾句話,」陳順常苦笑道:「『不拘伍子之忠,應效白起之情。』」

    伍子胥為報家仇,引吳人來攻打自己的祖國,甚至鞭屍自己楚國的君王,這當然算不上忠。白起為了被魯國拜將,竟殺了自己出身齊國的妻子以向魯君表達忠心。

    所以鄭羆這兩句話其實是反語,意思是為人當不拘忠孝節義,只求得勢出頭。

    織成本來覺得這人肯報臨汾之恩,又不戀美色財貨,倒是個豪傑,連他對女人的不屑也暫時不計。此時聽了,也不禁搖頭道:「如果這樣想,可就落了下乘,也算不得豪傑了。」

    「連殺妻求將的白起,都被他如此推崇,便是公主將妾嫁給了他,若有一日情勢所需,恐怕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妾。妾曾經求過公主,可是公主她……她反而斥責了妾,還派人將她所有賞賜妾的衣飾全都奪走,暫且將妾放往永巷勞作,今日妾是用僅存的簪珥賄賂了永巷這人,又向同住的姐妹借了件最好的衣裳,這才大起膽子,在園中尋著了少府……」

    阿苑定晴瞧了瞧她身上那件翠衣,的確是半新不舊,款式雖然不錯,卻是件夏衣,怪不得看上去有些不諧。想來必是那原主人從前得到的賞賜。且因天氣頗冷,陳順常不得不在裡面還穿了幾件夏衣御寒,猶自冷得微微發抖。

    織成自然也瞧出了這件夏衣的窘迫,卻沉吟不語。

    「妾知道自己曾冒犯過少府,這樣突然求救,少府未曾肯信。」陳順常慘白著臉,澀然道:「然妾與公主本無厚誼,是從那次敬神衣大典起,公主特意找到了妾……去……去加害少府,想來不過是因為妾也同樣出身織室的緣故。請少府明鑒,妾是偶然得幸,才得入宮封為順常,實則並無根基。之所以要跟隨公主,亦不過是為了要在內廷站穩腳跟罷了。織室苦累,那時又沒有少府這樣的明主,妾實在是怕了……妾沒有想到,公主竟這樣無情!」

    室內靜寂,唯有她的聲音顫顫微微,彷彿羔羊般恐懼而無助:

    「可是妾若是被嫁給鄭羆這樣的人,還不如回到如今的織室!至少如今因少府之故,織室的姐妹都除了賤籍,又衣食無憂……妾當初所求,亦不過如此罷了!若少府不肯相救,妾唯有一死了!」

    「依少府之見,這陳氏所言,能信幾分?」

    阿苑挑了挑燭蕊,令得那團亮光跳了一跳,顯得更亮了些,輕聲問道。

    織成叫來侍婢,命人去向蔣昭傳令,要赦了陳順常出永巷,就近安排在木蘭坊一處殿室裡。

    陳順常這才破涕為笑,千恩萬謝後,隨了那侍婢離去。她這一走,那悲悲淒淒的氣氛也隨之一空。此時夜色已降,案幾邊卻堆了一大堆帛書竹簡,織成伏身其中,正仔細翻閱。

    那帛簡如小山般,越顯得她的身影單薄柔弱。

    陳順常走後,織成便命人去蔣昭及馮保處,取來了歷年的卷宗書帳簿等物,理由當然是新上任後需要熟悉情況。

    二人不敢違逆,自然是恭恭敬敬送了來。而織成認真翻閱,一直到了掌燈時分尚不停歇。

    阿苑說這話,一來也是心中存疑,二來卻是希望轉移她的注意力,能稍事休息片刻。

    果然織成放下了手中一塊竹簡,伸了個懶腰,笑道:「你這樣聰明,難道看不出?」

    「看?」

    阿苑不由得轉了轉眼珠。

    「是啊,看就行了。」織成又伏身帛簡之「海」中,漫不經心道。

    阿苑忍不住指著那些帛簡,道:「少府如此在意這些卷宗,卻是為何?」

    「永巷雖暗,亦有明珠。」織成伸了懶腰後,只覺整個人舒服了許多,索性站起身來,做了幾個擴展動作。室中沒有別人,這樣沒有儀態的事情,阿苑已逐漸習慣。

    「不過,阿苑,有時我真不明白,內廷這樣小,天下那樣大,為何這些女子,卻總是將眼光盯在這宮牆的四角天空?」

    織成俯身去嗅瓶中菊香,道:「難道她們不知道,這玉瓶無論怎樣珍貴,所養的菊花,亦不過數日便要枯萎,哪裡比得了生長在田野之中,自由自在?」

    「或許是她們以為,內廷為天下之樞,一舉一動,便能牽動天下。所以,安於瓶中就好,何須去見田野?」阿苑回想自己當年同族那些被拘在閨閣之中的女郎們,苦笑一聲,道:

    「只是她們不知道,內廷雖可影響天下,天下卻不僅僅只有一個內廷。」

    「少府,」她輕聲道:「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裡,去往那個廣袤的天下。」

    椒房殿。

    伏後立於雕花瑣窗之前,那裡紗羅垂幔已被蝦須鉤挽起,可以直接看到夜色籠罩之下,如魚龍起伏、層櫛鱗比的一片宮院。到處都是黑沉沉的,唯各處院廊處懸著的燈籠,宛若這黑暗中的一串星辰。

    她沉吟片刻,方道:「她歇下了麼?」

    她身後正是落雲院中八名侍婢之一,此時低垂著頭,恭聲道:「她調來了所有卷宗帳簿,正在仔細翻閱,一時想必還是不會睡的。」

    「很好。」

    伏後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有些涼意:「看看也罷,再過幾日,崔氏便要進宮了。」

    晨風微微,帶著些寒意,連窗前錯落的竹枝竹葉都上了霜。從室內看出去,不遠處階下的黃花開得正盛,燦然如金。

    清淡微苦的香味,若有若無地在鼻端縈繞。落雲院四面窗扇洞開,映得室內敞亮,光線明淨,天地間彷彿都有著鏗朗的金音。

    雖然早就穿上了夾絲綿的衣袍,但鄭長使還是抗不住這寒意絲絲入骨的晨風。

    她黑沉著臉,那原本就有些狹長的面頰,看上去就更顯得長了。即使是鬢邊搖動的金葉綴珠步搖,亦不能讓她的臉色好看半分。

    進進出出的侍婢們不免更加放輕了腳步,甚至呼吸都不由得屏住,唯恐被她用來一洩怒氣。

    「仲夏共計入絳、銀灰、翠綠、素白各色帛二百匹、綾五百匹,另絳地交龍錦五匹、紺地句錦五匹……」

    雖然臉色不好看,但她的手腳頗為麻利,口齒清晰,不多時已將宮務交待得清清爽爽。

    織成悠閒地坐於一旁,端著只螭紋凍玉耳杯,飲著稍溫的菊湯。金黃清亮的湯水,一如她此時的心情。

    報完最後一筆帳,鄭長使終於忍耐不住,脫口道:「少府借了妾來,原是為冬至之宴,卻讓妾交待宮務,甚至連整理卷宗、庫藏出入亦要讓妾來主理,這本是永巷令與食官長、守庫令等人之責,怎麼就輪到妾來說話?」

    「鄭長使追隨皇后甚久,先前大長秋尚未獲罪時,聽說宮中庫藏便相當於是由鄭長使在當著的。大長秋獲罪下獄,沒幾日就歿了,不問長使,卻叫本府去問誰?問一個死人麼?」

    說到那莫名很快便死掉的老相好大長秋,鄭長使眼圈更是紅了,且分明多了些懼意,不敢再說,冷聲道:「此時妾已整理完畢,亦都報與少府了,不知可否回椒房殿覆命?」

    「那可不行。」織成笑吟吟道:「冬至宴還未開始,你也是走不得的。既然乏了,現在先下去歇著罷。」

    侍婢們立於室外,只聽堂上一陣通通腳步聲響,卻是漲紅了臉的鄭長使衝了出來,旋風般地奔出去了,顯然怒氣勃發,嚇得眾侍婢紛紛閃避。

    這幾日來,鄭長使每每露出這樣憋曲又抓狂的神色,她們已是看得慣了。雖然頗有些同情,但也不能露出絲毫來,一回過神,便是一個個垂手而立,彷彿方才過去的真是一陣旋風。

    織成這幾日已經習慣了「上班」的日子。除了整個人不能離開這鄴宮外,其實跟在那個時空上班也區別不大。

    清晨起來,先去伏後那裡「打卡」請安,然後回自己院中處理宮務。所謂宮務,也不過是永巷令和食官長等人職權範圍之上的事情,便報給她來處理。然後她再順便看看帳簿,倒也發現了幾起冒領冒入的帳務,也將涉案人員發往永巷令去做苦役,宮裡的人事也進行了一些調動。同時整修了幾間腐舊將朽的宮殿,順便還把各苑區的花草整理了一番。

    當然,為冬至之宴的準備也很重要。不過這些事情有鄭長使和馮保採辦,織成只要過目即可。

    除此之外,沒有發現這位少府有什麼新動作,基本可以算是很溫和的舉措。與之從前整頓織室那種狠准果決的作風,似乎相差太遠。

    大概是因為冬至之宴快到了,無暇他顧的原因吧!

    瞧著鄭長使怒氣沖沖的身影,終於消失在院邊那叢開得最艷的黃花之後,織成嘴角的笑意消失了,神色肅然地立起身來。

    「還有兩日,便是冬至。」

    她負手在室中踱了幾步,忽然叫道:「明河。」

    一身宮人裝束的明河,應聲從廊下閃出,步入堂中。

    隨織成入宮這幾日,明河真如隱形人一般。織成身邊近侍之人,正是阿苑。她便與秀等八名侍婢一樣,在廊下等候居多。

    但是明河此時面上,卻看不到絲毫委屈之色。

    織成瞧著她那身柔和而又不失大方的芙蓉色菱紋錦曲裾深衣,覺得當年織室那個狡猾機變的辛二娘,終於變得有些符合她新名字的氣質——明淨而淡定的星河。

    「我有一事,要交與你去辦。」

    織成含笑道:「不知你能否拿出當初辛室的狠辣手段來?」

    明河眼睛一亮,本想跳起來,卻眨了眨眼,規規矩矩地躬下身去:「姐姐瞧妹妹的手段罷!」

    隅中之時,織成帶著阿苑明河並秀等四名侍婢,出了落雲院,逕向椒房殿行來。

    才剛轉過一道廊廡,還只剛來到中宮所在的高台之下,正待拾階而上時,忽聽車聲轆轆,並夾雜有清脆的馬蹄聲,正從中宮前的廣場之上,傳了過來。

    尖利嗓子的黃門內侍高聲唱道:「五官中郎將到!臨汾公主到!」

    織成微微一震,目光迅速與阿苑和明河相遇。

    三人無聲互看一眼,織成率先轉過身來,道:「恭迎五官中郎將、臨汾公主!」

    織成只是雙手交疊,撫額下拜。其他人卻都跪下地去,齊刷刷地跪了一片。

    此時曹丕已是魏國公世子,臨汾公主雖說為皇室之後,但論起如今的地位,還要排在其後。只是曹操進封魏公之事漢帝雖已下詔,終究沒有經過明令的慶賀儀式。聽說曹操現在還是讓左右稱他為丞相,而以曹丕一貫的穩重作風,自然是效仿其父,令人稱呼他的官職,而非魏公世子。

    停在高台之下的,是長長的侍從婢女隊伍,簇擁著兩輛朱色衣車。前面開門,後面垂以錦織帷幕,正是大漢皇室貴女、內命婦等坐車的標準樣式。拉車的健牛為棕黑色,毛髮光亮微卷,一看便知不是凡物。排在最前的那輛衣車,車廂雕漆刻采,正是臨汾公主一向所喜的奢華之風。而後面那輛車則低調穩沉得多,通體無紋飾不說,帷幕也是尋常的鑲邊青緞,便與尋常宮車無異。

    織成眼角餘光,只瞧見那衣車之畔,停著一匹黑馬,蹄大如碗,鬣毛披拂,異常神駿。

    馬腹邊可以看見垂下一片熟悉的菱格紋赭黃長袍,織成心中又是一震,垂下眼去,也不知怎的,竟有些莫名地慌亂起來。

    曹丕,果真來了?他一向沉穩,怎的會公然與臨汾公主在一起?

    車簾一掀,香風撲面而來,環珮輕搖,叮令有聲。

    「多謝五官中郎將一路護送,妾等不勝感激。」

    臨汾公主那柔靡而又慵懶的獨特聲線傳了過來,當中似乎更藏有隱約的得意:「妙慧,此處便是中宮,下車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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