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蟲?
曹丕眨了眨眼。
她的新鮮詞語可真是多,不過這三個字倒也形象。其實這世間女人,只怕大部分都是寄生蟲罷?
她們所能依恃的,只是丈夫的寵愛。所驕傲的,只有所謂的家世。若是家世彷彿,她們就只會攀比鮮華的妝飾,還有惡毒的心機。
曹丕又不覺地皺了皺眉頭。
或許,只有眼前這個女郎是個例外。
他的目光,掃視過她的朱羅長袍,曹操所賜的衣服自然不菲,即使是這麼一件低調的袍服,亦是精美講究,衣襟上剌繡繁複交纏的籐蘿紋,須得在光線的映照下,才能從明暗間辨出紋路的走向,然珍貴之處,亦正在這若隱若現的幽微之間。
正如這袍子此時的主人,柔弱無華的外表下,卻似乎藏有一個廣袤雋美的世界。
流光殿有兩個入口,這裡是專供女客出入的通道。
因了對這次宴會的看重,來參宴的女客都到得比較早。
故城鄉主等幾名貴女,已經是最晚的一批。所以此時織成與她們發生衝突,並沒有引起更多的人圍觀。
他伸手做了個手勢,手下侍衛已經有兩個機靈的走開,攔住了聞聲趕來的內侍和衛士,並驅散了他們。
如果他願意,便是那個傳皇后令來解圍的內侍,堂堂的大長秋遲讓,也得被攔在外面,根本接近不了故城鄉主。
大長秋,是宣傳皇后詔令的大宦官,是皇后的卿,爵秩二千石。那又如何呢?
皇帝都形同虛設,何況皇后?
然而身為大長秋,遲讓居然也不敢違逆織成?這倒是個有趣的現象。
織成卻在此又迸出了另外兩句新鮮話,新鮮詞依舊是曹丕首次聽聞的:「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知道什麼意思麼?」
她微微抬起下頜,斜睨著面無人色的故城鄉主:「我雖出身織奴,然殺武衛、燒三台、平逆亂、救丞相,可不是你家院子裡的奴婢,也由不得你來折辱!我要是這麼好收拾,怎的別人不親自動手,倒慫恿了你來?當真愚不可及!」
曹丕險些笑出聲來。
卻覺肩上被重重一拍,他橫眉看去,卻對上了曹植那張嘻笑的俊臉:「大兄,這女郎好生有趣!」
曹丕哼了一聲,道:「你何時過來?如何不入殿中去?」
「進了殿,哪裡看得到這齣好戲?」
曹植嘖嘖道:「這女郎是越來越厲害了。如今她不同往時,引來的注目更多,若不是這性子,只怕還真應付不來。」
他神色一動,低叫道:「她……哎喲,她當真動手了!」
曹丕轉眼看去,但見織成猛地一推,故城鄉主便如彈丸般拋了出去,她猝起不防,踉踉蹌蹌地衝出去,險些要撞上廊廡上的高柱,幸好被幾名侍婢撲上去扶住。
似乎一口氣終於洩了出來,故城鄉主跌倒在侍婢懷裡,放聲嚎啕,精心梳弄的鬢髮被這麼一搓磨,已散了大半,亂髮與眼淚鼻涕糊了滿臉,狼狽不堪。
織成冷哼一聲,掃向其餘幾名貴女。她來這時空已有數月,所經歷之驚險,卻是半生未遇。數度於生死邊限打滾,又幾度放火殺人,不知不覺之中,已經頗有殺氣。
此時袖裾無風自動,凜然生威。
那些貴女們長養於深宮內院,最多不過是幹些殺人不見血的勾當,哪裡真真嘗試過舔血的滋味?驚得臉色煞白,紛紛往後退去,恨不得將自己縮得越遠越好。
織成懶得再理睬她們,舉步便行。那大長秋原本是站在對面,此時見她過來,只覺脊上發涼,不由得也往旁一退,自然而然地躬身行禮,十分恭謹。
織成連這群貴女都不放在心上,又哪裡會留意到他?大步往殿中邁去,槿妍明河緊隨其後,亦挺直了身軀,學她姿態行路,頗有揚眉吐氣之感。
曹丕遠遠看去,只見那如男子般挺拔的身影,高視闊步,逕入殿中。身後朱羅袍裾之上,拖曳一片絢麗霞光。
流光殿中,已是酒香盈鼻,燭光如晝。不時有衣著綺美的侍女宮人,手托漆盤,躬身穿行,衣袖間掀起陣陣薰香之風。殿當中設有主位,整體分為四區。此時西南區已經坐了不少貴女,令織成驚訝的是,這一次她們居然沒有在身前設錦幛來遮蔽。其容貌衣著,一覽無餘。
雖然因了自重身份的緣故,與宴的男賓們沒有什麼調笑之舉,只是有些訝然和驚喜,偷偷地注視幾眼。但也足夠讓那些貴女們感到興奮和不安,一個個緋紅了臉,盡量保持其典儀態,端坐席間,幾乎沒有互相談話和走動。
怎的沒有臨汾公主?
全是陌生面孔,而且那故作矜貴的表情裡,都有掩不住的新奇和欣喜,舉止妝飾,也與鄴城的貴女們有細微的差別,一看便知是來自異地。
織成頓了頓,不知道自己該走到哪裡去。
此時有宮人迎上前來,恭敬地引她前往之處,卻是東南區。
那裡緊挨著主位,雖然寬大,卻只設了四張席位。織成被引到靠後的一張長几前坐下,槿妍和明河沒有席位,便都跪坐於她的身後。
饒是如此,她一出現,便引來了不少目光。織成不必去看,也知道那些目光中必然有驚詫、不安,甚至是鄙夷和忿怒。
槿妍取過漆盒中的羽觴,卻為她斟上溫湯,聊以代酒。她是陸府的侍婢,這一套做派是熟極而流的,動作優美,舉止大方。明河在旁看了,不覺自慚形穢,想要幫忙,卻越發覺得自己手腳笨拙。再看織成,只見她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來,回想自己先前在殿外對上故城鄉主們的舉止,更是忐忑不安,低低地叫了一聲:
「少使!」
「明河,我問你一個問題,」織成彷彿早就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抬眼看過來,溫言道:「若方纔我們服了軟,向那故城鄉主伏地請罪,她是否就會放過我,與我攜手晏晏,相談甚歡?」
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到答案吧?明河斷然道:「不能!」
「那便是了。」織成目視著她漸漸變紅的俏臉,沉聲道:「既然如此,何不先下手為強?知其不可為,就絕不可為。你以後可要記住了,莫要再拖我的後腿。」
「拖……後腿?」織成這個詞語雖然古怪,但是明河多少也明白了七八分,忙道:「姐姐放心!明河從此心中眼中,只有姐姐一人,再不認那些什麼公主鄉主的,全當她們是塵土罷了!」
織成一笑,正待開言,忽聽環珮聲響,卻是先前與故城鄉主一起的幾名貴女,相攜進入殿中。她們目光方才投過來,只與織成一觸,便慌裡慌張地往西南區的席位上逃去。有兩個驚慌失措,甚至碰翻了宮人手中的漆盤,盤中酒湯傾潑,頓時又濕了一人的裙子。
那宮人大驚,急忙跪下請罪。
被潑濕裙子的貴女眼見滿殿人都望了過來,大失體面,雖然心中又羞又怒,但見織成目光掃到,心中凜然生寒,哪裡還敢在這裡計較?甚至都未曾罵上那宮人一句,便在自己侍婢的陪同下,倉皇地逃入後殿更衣去了。
槿妍忍不住笑道:「少使大人好大的威風!竟嚇得堂堂的一位亭主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便灰溜溜地走了。當真有萬婦不當之勇呢。」
說到這個「婦」字時,刻意咬得重了些,意即取笑。
織成嗔怪地瞅她一眼,苦笑道:「惡名在外,倒也省事。否則以我們今日所坐的席位,只怕就會引來不少麻煩呢。」
明河這才發現,眾人投向這邊的目光,都有些古怪。再仔細瞧瞧四區的設置,她縱是再不懂得宮廷禮儀,也知道這東南一區,席少且貴,所坐的應該是大有身份之人。
若論身份,這殿中隨便找出一人,都要強過織成,為何卻是她坐在這裡?偏偏另三張席位都是空的,也不知應坐何人。
忽聽一男子聲音忿然道:
「你這織奴,你是什麼身份?誰許你坐在此處的?當真是放肆,還不快些離開!」
織成抬頭看去,但見那男子衣飾風流、相貌鮮華,一張俊臉白裡透紅,當真如美玉般無瑕,可不正是堂堂的富安侯何晏?
不知怎的,這位何晏總是看自己不順眼。
以他消息之靈通,不會不知道曹操對自己的看重,可他敢跳出來這樣不客氣地對待她,自然是恃著曹操對他的更看重。
或者是……
織成凝坐不動,何晏卻有些急了,居然一擄袖子,露出比女子還要光潔雪白的半截小臂來,就要拉住織成衣袖,拽了她出去。
槿妍臉一沉,正待起身攔阻,卻見斜剌裡伸出一隻手來,沉著而輕捷地按在了何晏臂上。
只是輕輕一按,何晏卻覺宛若千鈞之重,自己的手臂居然再也伸不出去,眼睜睜地瞅著被對方推了回來,甚至對方還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無比妥貼地幫他把捲起的袖子細細放下,微笑道:
「平叔你的席位是在對面,還是快些回去罷。」頓了頓,又道:「丞相馬上就要到了。」
對面也如這東南區一般,只設了四張席位。果然何晏是甚得曹操寵愛的,他的席位自然比織成的要靠前一些,此時已擺滿了果品美酒,並兩個極為美艷的姬人侍坐一旁,已引得不少人偷偷駐目。
織成不禁無奈地想:「有這樣美姬在身邊,你還能來找我的麻煩,我就有這麼剌眼麼?」
倒是槿妍聽了那人之言,驀地抬起頭來,滿面沉怒之色,在一瞬間化為了欣悅之容,面容之上,便如蒙上一層柔和暈光,喜道:「少君!」
滿殿華服之中,陸焉一襲素衣,卻如山間最皎潔的月色,清冷高貴,如真如幻。即使是艷如春陽的何晏面前,亦不曾遜色半分。
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如日月相映,耀眼生輝,引得西南區的貴女們不禁眼睛一亮,也顧不得再維持矜貴儀態了,倒頻頻向這邊望來。這一望便知,原來這兩名曠世美男的糾紛,皆是因織成而起。看向織成的目光中,又加入了不少嫉恨之意。
「陸子瑜!」何晏低聲嚷道:「她是當真不能坐在這裡!丞相他……」他情急之下,溢於顏色,並不像是刻意與陸焉為難。
「丞相之意,便是平叔你,此時也不能公開違逆。」陸焉笑容溫和,顯然他二人私交頗好,並沒有什麼隔閡:
「何況……」
他向何晏身後看去,微微一笑,道:「大公子和植公子也過來了。」
他在公開場合,一向是稱曹氏兄弟的官職,此時稱大公子和植公子,應該是平時與何晏等人私下的稱呼。
曹丕倒也罷了,曹植是與何晏每次見面都要爭上一爭的人。陸焉自不願這二人再次發生齟齬,所以才出言示意。
何晏不禁一滯,哼道:「總之你……她可是你的人!那什麼夜光神女……我都知道!」
言畢,不忘狠狠地瞪織成一眼。
「侯爺,我不是誰的人。」織成有些啼笑皆非,正色道:「我只屬於我自己。」
「大言炎炎!」何晏那雙美如秋波的雙眼向織成斜過來,美雖美矣,卻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
「你不過一個小姑子,知道些什麼!子瑜,晏會助之!」
他一拂衣袖,也不再理睬陸焉,揚長而去。
「他這是怎麼了?」曹植剛好過來看見,瞪眼道:「總是一副自恃不凡的模樣!難道竟連瑜郎也要挑釁?還什麼晏會助之?助什麼?誰要他助?」
他一向與何晏不對盤,說起話來絕不客氣。
「我已是方外之士,以後借助各位貴人的地方還很多。」陸焉為何晏解釋道。
他通身全無飾物,只髻上插一根羊脂玉簪,越襯得膏發潤澤:「此宴一畢,我便要遠赴巴蜀了。昔日門庭若市,今日門可羅雀。平叔還如昔日一般待我,子建不是應該高興才對麼?」
這話讓曹植一窒,隨即嚷道:「又不是他何平叔一人這樣待你!我,還有大兄,我們待你依如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