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既要進位魏王,不過是為下一步篡奪江山作階梯罷了。敢於違高祖之旨,封異姓王,說明他羽翼已豐,朝中再無能反對他的力量。」
織成盡可能鎮定下來,不徐不緩地說出這一番話:
「此時榮華富貴,當非曹操一人一家,而是一族甚至是整個曹氏利益集團。」
「附逆者眾,我早就知道,」左慈不屑反問道:「可他們再神通廣大,此時也救不得曹阿瞞!豈有可慮?」
織成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可是曹操如果死在了此處,他們又會如何?到時五官中郎將曹丕子承父業,為收攏人心,必要徹查其父死因,絕不會不明不白地放過,到了那時,又會如何?這裡是洛川,可不是洛陽。」
左慈終於色變。
曹**在此處,這是瞞不過去的。
萬年公主雖然是劉漢皇室,但曹氏既然打算代漢而立,就不會對宗室有什麼真的敬重之心。
何況名義上的萬年公主墓是在長安,這裡不過只有個墓碑而已,外人並不知曉。
那麼曹丕為了給父親報仇,也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必定是要踏平此墓!
左慈千方百計,不過是為了劉宜。可是如果拘了曹操來此,卻使得劉宜百年後竟不得安眠,終究是得不償失!
「左先生,你要曹操留在此處,究竟有什麼意義呢?若說是為了成全公主生前的情意,可是公主究竟願不願意,你可知道?」織成見左慈已經悚動,又殷殷勸道:
「萬年公主若是心中還有曹阿瞞,當初便不會遠嫁巴蜀,更不會到臨終都沒有談及他一個字。她都放下了曹阿瞞,為什麼你還沒有放下呢?」
織成心中對那萬年公主,有一種很複雜的心情。她自己雖情史簡單,然冥冥之中,似乎能體察到萬年公主當年的心境,且心中實在不願這樣美的碧台玉棺被毀,更不願萬年公主身後清淨受到任何侵擾。
她輕歎一聲:「若說是為了大漢江山,可天下戰亂頻起,漢室衰微,便是沒有曹操,亦難有回天之術。說不定,因了萬年公主的原因,曹操得到江山後,還會善待皇室。」
她想起備受曹操寵愛的臨汾公主,以前只道是臨汾公主擅言工媚,才得他青眼;如今想來,那些幽居深宮的大漢公主中,恐怕也只有她那明艷肆意的作風,才有其姑母萬年公主當年的幾分風采罷。
左慈怔怔地聽著,面上神情幾度變幻,竟沒有反駁她一個字。
織成見他那模樣,似悲若喜、似憂又悵,心中怦怦直跳,暗想:「他行事乖張任性,也不知道聽不聽得進去?」
忽聽左慈長歎一聲,幽幽道:「你說得對。倒是我自己太過執著,總想著要阿瞞完了當年的承諾,卻沒想過,會給阿宜帶來這樣的麻煩。可是如今便是放了曹阿瞞出去,那回雪錦……」
他神情莫測,眉頭緊鎖,彷彿有什麼事情,在心中實難決斷一般。
若放了曹操出去,為了回雪錦,他同樣要入墓來,誰又能阻擋?
織成只覺鼻端空氣,似乎越來越是稀薄,便是不說一個字,也忍不住要喘上幾口氣,胸口的窒悶感才能緩和。忍不住道:
「左先生,你究竟是想要曹操放過萬年公主,還是要他得不到回雪錦?大丈夫一言而決,莫要猶豫誤事。況且有時恨一個人,或是愛一個人,未必要用生與死的方法啊!生不如死,雖死猶生,這兩個詞語,難道左先生就沒有聽過麼?」
她這幾句話,原是想激得左慈速下決斷,卻見左慈驀地抬起眼來,目光如電,在她面上轉了幾轉。
織成心中惕然,不禁閉上了嘴,唯恐左慈又想出什麼新法子來用到自己身上。同樣是死,終究是不受折磨比較好。
「董織成,你說得對。曹操心中終有顧忌,未必對阿宜如何,倒是我多慮了。」
左慈似笑非笑,眉頭鬆開,似乎是剛剛想通了什麼癥結般,話語之間卻十分鄭重:
「我可以放了曹操,也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狡黠的笑容,在眉梢慢慢漾開,但不知為何,織成總覺得那笑容之中,多了些淒涼之意。
令得她不禁肅然起來,亦同樣鄭重其事地答道:「先生請講。」
「我要你發個毒誓,我交與你的東西,你永遠都不能交給曹氏任何一個人,包括他們的幕僚家臣在內!」
織成心頭猛地一跳,隱約已有七八分猜到了左慈的用意,她不敢答言,只是久久地凝視著左慈,眼中神色也變幻不定。
左慈淒然一笑,轉身按下壁上一處,但見墓壁裂開,裡面卻又是一間斗室,隱約可見瑩白珠光洩出來,也是如主墓室中那樣真正的夜明珠。
「那東西,便在這室中。織成你進去,」他彷彿看出了織成的不安,柔聲道:「放心吧,是你們這些女郎們最喜歡的東西。不過……要快一些出來,不然就怕來不及了……」
一進室中,織成卻吃了一驚。但見四周垂下繡幕翠帷,地上鋪有大紅地衣,富麗華美,一如女子閨房。或許是隔絕了空氣的緣故,這些東西仍艷麗如初,只是缺了幾分鮮活的生氣。
室內當中,供有一張漆案。案上別無它物,只是方方正正的,放有一隻錦緞所裹的盒子。
四周靜寂,唯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織成顫抖著手,打開外面所裹的錦緞,再輕輕打開了那只盒子。
盒子當中,放著一隻拳頭大小的盒子——金色的盒子,盒身刻著精美的花紋。
啪,按照左慈所說,輕輕一按盒扣處的機簧,盒蓋彈開了。
似綃似紗,如雲如霧。只是那樣盈盈的一團,安靜地臥於盒中。
她伸了兩指,輕輕拎它出來,當空一抖,它便流雲般舒展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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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慈站在室外,背對著那室門,一動不動,宛若石雕般,連呼吸都彷彿凝固了,有如一尊守墓俑,如在二十餘年前,便一直默守於此。
珠光一閃,卻是翠帷掀開了。
左慈驀地轉過身去。
織成安靜地站在他的面前。她什麼也沒說,但是那雙大眼睛裡,卻多了些鮮活潤澤的光芒。
左慈笑了,隨即伸手摀住了嘴,一連串的咳嗽響起。織成睜大了眼睛,但見他的指縫中,正自緩緩地沁出鮮血來。
「大叔!」她撲上前去,皺眉道:「你要趕緊調息了!不然……」
「二十六年前,海內不靖,黃巾之亂未息,朝中又奸閹橫行。阿宜領了靈帝旨意,帶著回雪錦出宮,想要尋找真正的仁人志士,扶佐朝廷綱治,匡復漢室榮光。
那時天下著大雪,我陪阿宜前往巴蜀陽平。」
左慈緩緩放下手,口鼻四處都是鮮血,臉龐俊美而淒絕:
「不知怎麼走漏了風聲,我們遇到數起追殺,其中……也有曹阿瞞派出來的剌客。」
織成愕然地看著他。
左慈從袖中抽出一條絲帕,擦去臉上血跡:「我的內傷便是那時留下的,強行壓制了二十餘年,現在元氣大傷,已經無法壓制,經脈將要斷絕,是真的活不成了。」
這是織成第二次聽他說起自己將死,但不知為何,卻沒有憂傷之意,有的只是輕鬆和釋然:
「我想放了你和阿瞞,可是又怕阿瞞言而無信,回來打擾阿宜清靜。想來想去,唯獨毀了此處,將墓穴永遠深埋地底。他曹阿瞞又不是秦始皇,沒有趕山神鞭,豈能將這地底都翻了過來?這才是唯一穩妥的法子。」
織成只覺耳邊彷彿一個個驚雷炸響。
「你說得對,有的人生不如死,有的人雖死猶生。我又何必定要留下阿瞞這條命?便將一切交給天意罷。
董織成,我會將你放入主墓室中,與阿瞞在一起。你和他,要逃一起逃,要死一起死。
先前我是想著咱們一起埋骨於此,所以已經關閉了所有的墓道。不過從前聽阿宜說過,即使墓道全部關閉,但主墓室中還是有出去的機關,這是受到秦末神仙之術的影響,認為墓主或許有屍解成仙的可能,所以必要在主墓室中留下最後一條通道,稱為升仙道。
可是這通道通往何方,這機關之樞又在哪裡,我並不知道。便是連阿宜,也不知道。你若找得到,你們能活著出去,這便是天意放過了你們。若是找不到,那就是阿宜的意思,要你們留下來陪她。但不管怎樣,我先前送你的那件東西,你都必須遵守承諾,且要用你最在意的東西來發下毒誓。」
織成驚懼莫名地望著他。
居然還有這麼一手!這連萬年公主都不知道的機樞,她倉猝之間如何找得到?況且這是留給墓主的升仙之道,天知道是什麼道路!真的適合活人行走麼?
但是總要搏一搏!
這個時代之人極得信諾,又看重天地鬼神,要她起誓,便是因了這個緣故了。
她縱是來自現代,此時也被左慈臉上肅穆神色所懾,當下定了定神,舉起右手,鄭重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董織成在此發誓,絕不將此物交給曹氏一族或其幕僚臣下、親朋好友,亦絕不將一絲一毫用於曹氏,若有違之……」
她猶豫了一下,斷然道:「叫我一生一世,都得不到我所愛之人,且為其厭之嫌之、棄之殺之!」
「得不到所愛之人?厭之嫌之,棄之殺之?」左慈忽然笑了起來,連連咳嗽,到好不容易平息下來,方道:「好!這個誓發得好!這果然是世間最惡毒之誓言!」
他又咳嗽兩聲,從懷中取出一物來,卻是本線訂的帛書,瞧那帛面已有些泛黃,想來頗具歲月了。
只聽他道:「來,你且坐下,我有本帛書,記錄的乃是我平生所學。我此生已自誤,豈能再誤他人子弟?故也沒有收過弟子。但對你而言,這帛書卻頗為有用,若你修煉得好,至少將來,可以保那東西無虞。」
織成聽他說到「此生已自誤」時,頗有愴惻之意,及至要聽他將此帛書給自己,不禁遲疑道:「可我年歲已長,須練不出什麼深的修為來了。」
「朝聞道,夕可死矣,跟年歲有什麼關係?」左慈見她仍是一副遲疑的模樣,不禁跌足道:
「別的倒還罷了,有一件功夫,你是現在就要跟著我臨陣磨槍地學起來,方能在找到機關之後,暫為保全你這條小命!」
織成想到自己此時身體虛弱,也不知有沒有氣力逃出那升仙道,又素知左慈的本事莫測,聽他說得這樣篤定,不禁也振奮起來,好奇地問道:「是什麼功夫?輕功還是兵器?」
「哪裡是什麼與人爭強鬥狠的功夫!倒是道家養生的一些法門,是我前幾年才悟出來的,便是阿瞞這樣瞭解我一身所學,也不知這門功夫。」左慈得意地翻開那帛書,停在了某一頁上,揚手道:「就是它了,《九液金丹經》。你也不過是先學些口訣法門,粗淺地入個門罷了。若要有所成就,還需多多下苦功才是。」
織成好奇地湊上前去看,但見那頁帛面上,先寫著四句詩道:
「吐納至真和,一朝忽靈蛻。在世無千年,視死忽如歸。」
廖廖二十個字,卻有一種看破輪迴的灑脫,令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織成想到孫婆子,想到這個時代極重師徒之義,豈能背她另投別師?又囁嚅道:「可是我……我不能拜師……」
「放心吧!我既不誤他人子弟,又豈能誤你這個小女郎?」左慈啪地一聲,關上帛書,肅然道:「這是我贈你的,朋友都有通財之義,我贈你本帛書,又算得了什麼?況且……」
他淡淡一笑:「你未必逃得出去,到時這書,還是與我在一起。」
織成想到自己當真若逃不出去,必在這墓中飢渴而死,化作一具乾屍。想到那可怖場景,不禁打了個寒顫,道:「不不!我一定能出去!你就教我這《九液金丹經》中的功夫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