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萬年公主,實為靈帝之女。因情節需要,改為桓帝之女、靈帝之妹。
他振臂一揮,大力奔湧而至,織成身不由已,只覺自己騰空飛起,宛若斷線風箏一般,越過長草、竹柵、花叢,砰地一聲撞開草廬的柴扉,逕直跌入廬室之中!
砰,門扉重又合上。
她緊閉眼睛,暗叫不好,只道自己傷重之後,無法提起真氣,這一跌進去,必要摔個七葷八素,沒想到背脊只是輕輕一觸地面,那力道便剛好消失了,便如被小心放在地面一般。
左慈還是手下留情了,這樣遠的距離,他亦能如此舉重若輕、渾若無事,這樣深厚的內力修為,在目前織成所見的高手中,完全可以算上no1的地位。
這樣一個武全才、相貌俊美的男子,在現代社會正是令廣大蘿莉們熱愛不已的大叔,為什麼就做了方士?!
而且看樣子,還是個沒成家的方士!
從地上緩緩坐起身來,只掃了一眼這草廬內的擺設,織成便能肯定,這是左慈的日常起居之所。
延續了左慈一貫簡潔而講究的風格,這廬內雖不過一榻一幾而已,但是皆為紫檀所制,且雕鏤精緻,鼻端能嗅到淡淡的檀香。几案下、床榻邊甚至是角落裡都堆滿了竹簡,卻是散而不亂,頗為簡潔。
西壁上開有極大的窗,窗扇倒是開著,抬眼但見天光敞亮,且空中的流雲急劇遊走,變幻萬千。
她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往外望去,不禁吃了一驚:
窗下竟臨著一處危崖,峭如刀削,猿猴難攀,唯有風聲呼嘯而過。對面迤邐青山,宛如錦屏;山崖之間,唯見一帶碧水蜿蜒,向東奔湍而去,一出崖嘴,便入了開闊之地,瞬間舒展開去,水波湧動,化作一幅起伏不定的碧綢。
那如玉的水色,是這個時空留給她的第一個印象。即使是今天換了一個角度和方向,她仍然認得出來:
那是洛水!
下游不遠處,洛水岸邊,依稀可見到綠樹連綿,隱有黛色屋瓦浮動。
如果沒有記錯,那裡正是她被陸焉帶入這個世界中的第一站:
洛神廟。
怪不得左慈漫不經心地將她拋入這草廬之中,原來是篤定了自己根本無路可逃。
忽聽廬外左慈一聲長笑,道:「你果然來了,我就知道,若一定會告訴你這個地方!」
若,那是陸彧的字!
她屏息靜氣,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你要我來,我已來了,你放了那甄女郎罷。」
織成鬆了一口氣,慢慢抵上了牆壁,只覺心中便如背脊一樣,彷彿都靠了安全的實地。
那是陸焉的聲音。
「你來這裡,難道僅僅就是為了這個女人?」左慈聲音一冷,道:「我要見你,難道在鄴城就不能夠了?之所以要你到這裡來,難道你還不明白麼?」
陸焉沉默不語。
「這裡有你的母親!」左慈的聲音之中,終於帶上了忿怒之意:「你母親要是知道,你竟不肯為被人害死的義父報仇,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寧!」
織成只覺腦子裡嗡的一聲,只覺信息量太過巨大,撲頭蓋臉地湧過來,差點喘不過氣!
母親?萬年公主是陸焉的母親?!難道那個與嗣君張衡爭吵後,帶子忿然出走的嗣夫人,竟然是萬年公主劉宜?
至於陸焉的義父,當然就是陸彧了,他怎麼了?為什麼左慈會如此憤然地提到了報仇二字?
桐花台中,左慈之語,剎那間跳入腦海:
「然今夕何夕,師君何等氣度,竟尚能對仇雌之子息,聽鹿鳴之樂麼?」
原來陸彧竟然已經死了!
前些時日一直聽槿妍說他纏綿病榻,陸焉也一直在侍疾,甚至沒有參加敬神衣大典。怎麼這樣快就過世了?難道真如左慈所說,竟是被人害死的?
朝中副相、堂堂的尚書令,誰又能輕易害死他?恐怕連皇帝都不能!難道……難道真是那個人——曹操!
陸焉棄紫袍而著白衣,在那一刻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本來理應是著斬衰之服,但連槿妍似乎都不知道陸彧的死訊,可見不管是什麼原因,其死訊暫時還是瞞著朝堂上下的。
所以陸焉只能穿著尋常的白衣,以示心中哀意,並為其服喪。
怪不得桐花台中,曹丕與陸焉,會合奏那曲《廣陵散》!
這兩個曾經相交莫逆,但也無可奈何的晚輩,是在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來溝通關於父輩的仇怨。
可是為什麼會是《廣陵散》?
難道陸彧如聶政,曹操卻成了韓王?可是誰人不知陸彧先效力袁紹,後投奔曹操,主賓相得,如魚得水,多年來都被人傳頌為一段佳話?曹操數年征戰在外,朝中事務悉數交與陸彧決斷,若非是有極深之信賴,又怎會這樣待他?他二人是為何結怨?
無數疑問向織成湧來,她站穩身子,凝神傾聽。
「左先生,過去種種,我亦是前幾日才被你所告知,之前我的確不知。萬年公主……我母親她……」
陸焉默然片刻,終於說道:
「至於我的父親,他……臨終前跟我說,平生自問無愧於天地,卻有愧於人心。他這一生,都希望匡復漢室、重建河山,可是臨到頭來,卻不知道自己的抱負究竟是對還是不對。」
「你胡說!」
左慈厲聲道:「這是大漢的江山!這是阿宜父兄的天下!陸若一生忠於漢室,更不用說對阿宜一往情深,甚至終生未娶!他怎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須知曹孟德不但害死了阿宜,也害死了他!」
「我父親是自刎的。」
陸焉答道,他的話語中隱然有了些疲倦和傷心:
「為什麼我上次就告訴你,你卻始終不信。那一日,他的病已經相當沉重,丞相忽然派人送了一隻盒子去,我正在榻邊。打開盒子看時,裡面卻空無一物。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父親呆呆地看著那個盒子,臉上神情卻似笑若哭……我……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那個樣子……」
他的聲音更加低沉了下去:
「然後他就對我,說了那一番話。又說想吃些新鮮果子煮的水,支了我出去,待我回來時……回來時……」
嗆啷一聲,卻似乎是他拔出了什麼利器。
而陸焉的聲音,低若游絲:
「他用我放在一邊的佩劍,也是天師之劍,冰絜……自刎了……」
「自刎!當日你只說你父親並非曹賊所殺,卻沒有說他竟是自刎!」
左慈失聲喝道,他的喝聲中多了一絲惶亂,似乎沒想到竟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若少年時便心性堅毅,又怎會一見區區一隻盒子就自刎?」
他聲音忽轉冷厲,喝道:
「莫不是你貪戀富貴,竟肯拋下這殺父之仇,與曹氏虛言偽飾?」
「左先生!」
陸焉含怒道:「焉豈是豬狗之輩!以上所言,字字是真!左先生若不信,便索罷了!」
左慈不料陸焉竟然發怒,不禁一怔,卻聽陸焉沉聲又道:「況且焉已公然在北城戰陣之前表明身份,言明我乃天師後人,決不會留在鄴城,更不會留在朝中!我已收服天師道,只待丞相放我遠去,我便前往巴蜀陽平,永遠不會再來冀州之地!」
鄴城是冀州之冶所,也是曹氏集團的政治經濟中心。陸焉既連冀州都不肯再踏入,這已是表明了他不會再為曹氏效力的立場。
左慈略有些緩和,哼了一聲,道:「好,即使你對你義父之死已然釋懷,但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曹孟德為何要送來那只空盒,而你義父又為何要因此自刎麼?」
「焉心中疑惑,不能解父之憂,至使他自刎而亡,實在慚為人子,」
陸焉答道:「素聞先生見識博聞、機敏無雙,願聽先生指教。」
左慈似乎沉吟了片刻。
「那只盒子,可是一隻金盒?」
他忽然問道:「只有巴掌大小,上有鎖鑰,盒蓋上刻有花鳥雲紋,線條清晰,精巧無雙?」
「先生怎麼得知?」
陸焉的聲音中,終於帶上了驚詫:「確如先生所言,只是那盒子看上去似乎是女子之物,但不知為何裡面空空蕩蕩,未存一物。」
「誰說裡面空無一物?哼,早在二十多年前,這盒中便存有天下最珍貴之物,亦是曹賊念念不忘欲得而甘心之物!那……那隻金盒,連同裡面的物事,原都是阿宜的,都是你母親的啊!」
左慈忽然笑了起來,宛若孤雁獨鶴的唳叫一般,笑聲中竟有些淒清,即使是草廬之中的織成聽了,也覺心中惻然,生出一種辛酸之意來。
陸焉似乎是驚得呆了,竟然沒有問出一個字來。
「盒上鎖鑰,可還完好?」左慈又問道。
「鎖鑰已開,」陸焉遲疑道:「可是看那花紋,似乎與金盒並不完全相似……」
「若啊,你一生睿智機敏,怎的卻受了曹賊欺騙?」左慈忽然放聲大笑,笑聲中滿是悲憤之意:
「你以為那回雪錦落到了曹賊手中?以為大漢天下終將改朝換代?以為畢生心血便將毀於一旦?」
回雪錦?織成聽到此處,心頭劇震,頓時反應過來:「回雪錦?流風回雪錦?怎的少了兩個字?與這金盒又有什麼關係?難道我一直以來苦苦追尋之物,竟是在萬年公主的手中?」
只聽陸焉急切道:「先生之言,究是何意?」
「便是因為那金盒之中,原是盛放著回雪錦!你父親一見曹賊送來金盒,且盒中空空,便以為回雪錦落到了曹賊之手,這才憤愧自刎!」
左慈憤然道:「曹賊啊曹賊!若哪裡知道,你處心積慮,喪盡天良,竟也是枉費了苦心,什麼都沒有得到!想阿宜當年是何等冰雪聰明,豈會被你這樣的宵小所趁!」
只聽一人沉聲道:「我曹孟德便是當年對不起阿宜,也論不到你這江湖術士來說三道四!」
話聲低沉,暗含威勢,便是隔著草廬,亦覺迫面而來。
織成手指握緊,只覺眼前這情勢竟是越來越撲朔迷離——
那說話之人,竟然正是曹操!
只聽四周弓弦聲響,且草叢簌簌有聲,也不知外面來了多少人馬,盡將左慈與陸焉包圍其中。
「瑜郎,今日本相要捉拿這個妖人,你快些過來,免遭池魚之殃!」
「丞相!」陸焉暗含恙怒,緩緩道:「一路行來,我似覺有人窺伺,但幾度探看,又尋不著蹤跡。此時方知,原來焉如此令丞相看重,竟派出了麾下最得意的暗探『鷹眼』馮隼、『狐走』胡應!有此二人出馬,即使是鴻飛冥冥,亦能探出蹤跡,何況是區區一個陸焉呢?」
「瑜郎且暫息怒,」曹操對陸焉的語氣卻十分平和,甚至還有幾分慈愛,彷彿真如長輩撫慰晚輩一般:
「這妖人擅闖銅雀園,剌探五官中郎將,又擄走甄娘子,且偏偏還是我舊日的相識,他如此咄咄相逼,操,非庸者矣,豈能不來?」
他笑了一聲,雖不再自稱「本相」,但聲音中卻隱然有著自負和傲氣:
「左元放一向自恃甚高,以為將巢穴安置在這洛川之間、洛水之上,操便找尋不著麼?操只是一直以靜待動,引而不發罷了。倒並非是今日跟蹤瑜郎方知。」
「你……你早就知道這處居所?」左慈似乎微有些訝異,但隨即冷笑道:
「好一個曹孟德!如今權傾當朝,自然非復當初洛陽小兒!那你也早就知道阿宜埋骨於此了?可是我在此草廬居住已有三年,你竟是連祭奠都沒有來過一次!」
「阿宜於二十年前香消玉殞,而後埋骨於斯,當時是你親自送葬並造完墳丘。隨後你雲遊四海,只到三年前廬江左慈之名傳遍天下,我亦順勢讓朝廷下詔,傳你入鄴城,你才秘密回到此處,」曹操似乎頗為感懷,歎道:「從那時起,你便一直守在此地了罷?」
誰也沒有想到,他竟對左慈的行蹤如此瞭如指掌,便是左慈也有些出乎意料,沉默了片刻,冷笑道:「慈何德何能,讓你這奸賊惦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