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慈深深看了她一眼,揶揄道:
「你啊,你的心跳次數不多不少,只有四百次。似乎那琴音並沒有打動你的心,亦沒有撼動你的靈識。不知是果真鎮定,還是對牛彈琴之故?」
織成淺淺一笑,自動忽略他話中的諷意,心中卻也頗為驚異:「曹丕琴技雖高,可那一曲《廣陵散》,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讓我無法產生共鳴,自然也不會令心神深浸其中。」
左慈的眼珠轉了轉,露出促狹的笑意:「你可知陸焉和那曹氏小兒瞧你的時候,一樣會心跳加速麼?陸焉的心跳動了五百七十五次,而曹氏小兒的心,卻跳動了六百一十二次。」
織成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睛。左慈忽地想起什麼,趕緊又補了一句道:「曹氏小兒多出來的那幾十次麼,倒是在你分神偷偷揉腳脖子的時候,想必是氣的。若把這幾十次除外,我看陸焉和他對你的心意,簡直是不相伯仲。」
「你……」織成只覺心裡忽然一團亂麻,她原是出於好奇才問,卻怎麼也沒想到竟聽到這樣的答案。她竭力想要從左慈的眼中看出哪怕一絲虛報的成份,但是左慈雖然臉上滿是促狹笑意,眼底卻是寧靜澄澈,毫無閃躲,顯然並沒有撒謊。
陸焉?曹丕?這兩人又不是沒見過女人,何況他們只要稍假辭色,天下不知多少美人趨之若騖,怎會對自己心跳加快?
不不,左慈一定是數錯了,他同時數這麼多人的心跳,又不是神仙,哪裡數得過來?
又或者這兩人心臟是有問題的,才會跳那麼快!
若論感情,陸焉對自己或許是感激;而曹丕……那冷靜端肅的臉,頓時浮現在眼前。一雙漆黑的眼,像水底的黑石子兒,清澈、乾淨、水光流轉。水若漾起些細細的漣漪,便是他眼中有了表情,那些微的、幾不可察的心緒……
她忽然覺得臉燙得厲害,趕緊轉過頭去,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原本酸軟的腳底頓時生風,蹬蹬地往前走去,堅定的足音在地道中迴響不休。
「大叔!就算你最終要滅我的口,也不必這樣良心發現,編這些話來哄我開心!」
她竭力控制情緒,淡淡道:「我只想知道,我們出了這地道,你又會帶我去哪裡?」
「真像啊。」
左慈跟在她的身後,半晌沒有作聲,忽然幽幽來了這麼一句。
「像什麼?」織成忍不住回頭望去。
左慈素來保養得宜,雖年過四旬,但肌膚仍光潔紅潤,毫無皺紋。
不過那無情的歲月,終究還是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些痕跡:那狡黠無憂的笑意,清澈如童子般的眼神,都掩不住眉間偶爾掠過的狠絕,和唇邊那一縷若隱若現的冷酷。
然而此時,瑩瑩珠光,給左慈的臉龐上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采;那些狠絕和冷酷,似乎都被隱藏在這層柔光裡,如同那些歲月,都在這一刻倒流,回到了最初的華年之中。
被他這一刻所迸發的青春華采所懾,織成竟也有了剎那的恍惚。
兩人靜默地對視,地道中寂然無聲,彷彿只有無窮的記憶之河,在嘩嘩地奔流。
「你可有想過,曹陸二人都出身顯貴,」
左慈忽然打破了這寂靜,道:「為何只有我知道萬年公主府的地道?」
織成蹙眉看他,輕輕搖了搖頭。
「萬年公主劉宜,為桓帝之女、靈帝之妹。她容貌美麗,天姿聰穎,深得兩朝君王寵愛,你但聽她的封號,便應知道她曾是多麼榮華無極。」
左慈緩緩道:
「你,很像她。」
「我?」織成失笑道:「在大叔你的口中,不是一向都說我是又老又難看的女人麼?」
「論容貌之美,你自然比不上萬年公主。」左慈毫不客氣道:「不過這世上的女子,美貌的車載斗量,也算不得什麼稀奇。」
織成這是第一次聽到一個人用「車載斗量」來形容美女之多,心道:「這左慈倒當真有趣,明明是個狡黠不過的人,偏偏性子如此清高又古怪,怪不得以他那樣博聞通經,又出身廬江左氏,卻不肯入仕,要去當什麼方士。」
「可是你性情倔強,又心思敏穎,外表雖然瘦弱,內心卻勇武如獅虎,與萬年公主當真再相似不過,甚至是……」
他嘴角浮起一縷古怪的笑意:「甚至是曹陸二人與你,也仿若當初萬年公主之事……」
織成一向有自知之明,雖然被左慈拿曹陸二人來揶揄,但她心中並不當真,卻對那位傳說中集美貌智慧權勢寵愛於一身的萬年公主的狗血八卦感了興趣,忙道:「萬年公主當初,可是迷倒了天下英雄?」
「皇家公主起居貴重,又不曾象野史中編造的什麼皇榜招親繡球選夫,怎會迷倒天下英雄?」
左慈白她一眼,但隨即又感慨道:「不過,那仰慕她的人,卻無一不是這世上少見的大英雄、大豪傑……甚至是大奸賊……」
織成聽到此處,更是興趣盎然,正待要再追問幾句,好讓左慈更有些談興,卻見他神色一黯,擺了擺手,道:
「這些事情,都過去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來,我左慈自問看遍萬丈紅塵,勘破世情人心,沒想到一時觸動情懷,竟又想起了這些舊事來。罷了、罷了。」
織成大失所望,忙問:「那大叔你總能告訴我,這位絕代佳人的最終歸宿吧?是嫁給了哪一位大英雄,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左慈卻沉吟了片刻,轉過身去。換了角度,只有一半珠光投射在他的臉上,他的臉色便半明半暗,瞧不清神情,但氣氛卻陡地冷了下來。
織成不由得在心中疑道:「難道我問錯了不成?怎的他倒有些傷心的模樣?」
卻聽左慈又道:「你可知我們這條地道通往何處?」
織成趕緊搖了搖頭。
左慈抬步向前走去,掠過織成身前,也沒有絲毫停頓。織成趕緊跟了上去,卻聽他的話語淡淡傳來:「所通往之處,便是萬年公主墓。」
織成一窒,不禁頓住了腳步。
那榮華無極的天之驕女,原來早已經香消玉殞?芝蘭摧折、英苕華殞,也難怪左慈會露出那樣惋惜傷感的神情。
前方珠光映照下,依稀能看到一排台階,斜斜向上延伸而去。
軋軋軋。
是左慈按動了機關,但見頭頂一方石板緩緩移開,露出久違了的明淨天空,山野間所獨有的草木芳香,一齊湧入了地道之中。
織成此時餘力將竭,跟在左慈身後,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出了地道。剛一出來,也顧不得風度儀態,便往地上一倒,大口呼氣,又拿袖子大力扇風,方覺緩和了許多。
左慈連連搖頭,道:「我先前還是說錯了,萬年公主儀態萬方,即使在逃難之時亦極重精潔,你看看你現在的模樣,可沒一絲一毫像她。」
織成歇了片刻,已覺氣力又好歹回來些,答道:「她便是再儀態萬方,如今也是一堆白骨,這世間無論公主庶民、美人醜女,到得頭來,可不都是死了?我行世處事,所求不過是自己心安罷了。」
話雖如此,但多少有些狡辯。
她有些沮喪地想:「是否當年,便是我缺少這樣貴重的風姿,才始終不得以軒的青睞?女子便如織物般,務必一絲一毫不能放鬆,方能成為那華耀世間的珍錦。以後……便慢慢地學起來罷。」
這一次左慈竟出乎意料的沒有反詰她,反而沉默片刻,道:「無論什麼人,最後都化為一堆白骨……你說得是。」
織成心知他一定是想起了萬年公主,既然是靈帝之妹,按時間來推算,想必與左慈年歲相仿。當初左慈得以出入萬年公主府,所見的她正處最美麗的盛年,那樣奪目的光華,不知給少年左慈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以至於過去了這麼多年,即使她早已離開人世,但在左慈的心中卻始終鮮活如昨。
她打碎了他的舊夢。
她心中忽然有些歉疚,低聲道:「對不起,是我說錯了。」
左慈露齒一笑,如霽雲排開,露出明月如洗,剎那間鮮悅無比:
「可是我啊,即使是守著她的白骨,她在我心中,也依然是最美的佳人。」
他放開步子,向前走去,天青色的衣衫忽忽生風。
織成略一猶豫,環顧四周,但見地道出口是在一處拔地而起的山崖底下,前面都是看似無際的荒野,長草叢生,岩石嶙峋。以她如今的體力,即使是此時悄悄溜走,也根本無法逃脫左慈那如鬼似魅的輕功。
只是,左慈不是說這裡有萬年公主墓麼?怎的如此荒蕪,哪有絲毫皇家陵園的氣派?
她爬起身來,趕緊跟著左慈,亦步亦趨地向前走去。
左慈大步向前,那些長草一一伏在他的腳下,他踏草而行,衣袂飄然,彷彿不是在荒野之中行走,而是凌波於蒼色的湖水上。
不知何時他的手中也多了一枝竹笛。笛身青翠,猶帶竹色,上面鑽孔頗為粗糙,卻有種拙樸之感。
他吹起一支陌生的曲子,清新空靈,悅耳動聽。織成也不知道那曲子叫什麼名字,只覺音聲泠泠之中,帶有一種單調而真實的喜悅。彷彿是飄泊江湖的遊子,回到闊別已久的寧謐家園。
左慈忽然停了下來,從唇邊移開了竹笛,定定地望向前方。
織成順著他的目光,向前看去,但見前面長草之中,隆起一個半圓的小丘。丘前有青石板鋪就的小道,道邊草中,伏有數對石獸,樣子安靜而拙樸。
距小丘不過數十步的地方,有所小小的草廬,不過兩三間房舍,圍著半人高的竹柵欄。柵欄上、小丘邊,都叢生著簇簇芳草,葉片纖長,碧翠可愛,並有幽幽香氣,撲鼻而來。
織成跟隨左慈,好奇地走近小丘,卻見小丘四周的雜草,都清理得乾乾淨淨,數級石階直通丘前,那裡卻立有一塊石碑,上書九個大字:「漢萬年公主劉宜之墓。」
她不禁呆在了那裡。
萬年公主劉宜!那位絕代佳人的最後歸宿,竟然就在這片荒野長草之中!
說好的皇陵呢?漢律規定:「列侯墳高四丈」,其餘級別遞減。萬年公主如此受寵,其秩絕不會低於列侯,可是那小丘雖比尋常墳丘要更大一些,且有石獸、神道,卻也並不高峻。哪裡比得上皇陵中必備的氣勢雄渾的石殿、可容四匹馬拉的車廂經過的寬闊神道、高大神峻的守墓石獸?
而墓碑上,也沒有遁例撰寫其生平、讚辭等,而僅僅只有她的封號和姓名。
縱然是她知道,大漢的社稷江山,將於數年後顛覆於左慈口中的「曹氏小兒」之手,但是現在漢帝尚在、宗廟猶存!
這哪裡是公主墓的規格?恐怕連個縣主都不如,更是遠遠比不上遠在洛陽的大漢皇陵!
為何那備受桓帝、靈帝兩朝寵愛的萬年公主,竟然會孤零零的獨自葬於此處?
「你是覺得,此地過於簡樸,與阿宜身份不符,是麼?」左慈彷彿看出了織成心中所想,不知不覺中,他對於萬年公主的稱呼,變成了更為親近些的「阿宜」,他叫得如此自然,彷彿她是他睽別已久的故友,而非身份高貴的大漢公主。
織成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大漢萬年公主墓並不在這裡,而是在都城洛陽。」左慈歎了口氣,蹲下身子,用衣袖拂了拂本就潔淨無塵的墓碑:「董卓之亂後,洛陽皇陵中,就多建了一座萬年公主墓。對外也是說萬年公主是歿於那一年的亂事之中,其實不然,阿宜她,是在三年後才離開人世,她真正的歸宿,便是在這座洛川之中。」
織成心中感慨,萬年公主隱姓埋名來到民間,又歸葬於此處名不見經傳的洛川,不知身上背負的,又是怎樣的一段亂世往事。世情多變,竟至如斯,即使貴為公主,亦一樣不能猜度到自己最終的歸宿。
左慈忽的側耳聆聽,似乎察覺到什麼,衣袖拂處,長身而起,目中精光一閃而過,手臂驀的探出,已攫住了織成的衣袖:「貴客將至,這位甄娘子,還是請你先到那草廬中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