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敢!」
臨汾公主氣急反笑,那串鳳首銜白珠步搖也隨之晃動:「世間女子,誰不是視容貌為性命?你不過是要挾我罷了,豈敢真的劃上一道?」
「我怎麼不敢?」織成嗤笑一聲,劍刃移動,自頸間來到了臉上。
在織室呆了許多時日,自然比不上臨汾公主那張精心保養的臉一般,有著吹彈欲破的肌膚。
然因為年輕,底子又好,洗淨後仍是白晰嬌嫩。織成手腕毅然舉起,看著那明晃晃的劍尖,幾乎只是輕輕一觸,便深陷入肌膚之中,血珠噌地冒出來!
臨汾身形一顫,曹植第一個大叫起來:
「住手!」
織成的手停在半空,斜眼看了過來。
「公主的人若上前一步,我便劃上一道。」
「你……」曹植氣得一跺腳,旋風般地轉過身去,瞪向臨汾公主的眸中已燃起兩團暗焰:
「劉芬!你不要太過份!」
臨汾一驚,不由得後退兩步,侍女的相扶下,才踉踉蹌蹌地站穩。
她身後的侍女互視一眼,便想撲上前去。
織成頸間那一道血痕,還在往外緩緩滲出血絲。她的面容沉靜,那一雙眼睛,也是幽如深潭,看下去似乎無邊無底:
「別試圖上來制止我,我練過武功,手法很快,至少比你們的步子快!」
那些侍女遲疑地停下來,看了看臨汾公主。臨汾公主咬緊了牙關,才不至於讓牙齒相擊的格格聲傳出。
她瞪著織成,織成向她淡淡一笑:
「公主可以任由我劃下去,再令人衝上來鞭打我洩憤。但這樣一來,無論我見不見得到丞相,丞相都知道堂堂大漢公主,是如何凜逼區區一個織奴了。」
這織奴!她在要挾自己!她居然真的下得去手!她敢,可是自己敢不敢?
「甄織成!」曹植情急之下,叫出了織成的本名,目中的寒焰變成了焦急:「你放下匕首!臨汾她不敢!有我在,誰敢動你分毫,我便要了她性命!」
臨汾公主驚得又是一顫,又氣又急,且有一股寒氣,從脊樑後冒了出來。
認識曹植這許久,也知道他心中對她不屑,但她畢竟是公主,且看在其妹曹節面上,最多不過是不理她罷了,還沒見過他這樣生氣的樣子。
平時那樣風流倜儻的人,高興起來連對宮女都是溫柔小心的曹植,她原以為,跟一向冷肅得令人生畏的曹丕是不一樣的。但現在見他動了怒,她才驚覺,原來曹氏的男子,不管外形如何有區別,內在都流著同樣冷酷又暴戾的血液。
眼前這個長髮素衣的男子,他真的會要了她的命!
室內死一片的靜寂,只有燭火跳動的滋滋聲。曹植是森寒,織成是淡漠,其他人都只覺得發冷。
要殺這個賤奴,還有機會!何必與之玉石俱焚?
臨汾公主瞪了半晌,驀地轉身就走,走得太急,幾乎要撞著身後一個侍女。
那侍女慌忙後退,但啪地一聲,已被她甩了個耳光。臨汾公主一陣風般地離開了,侍女們緊跟了上去。
明河揀起地上的鞭子,向她們擲去,叫道:「你的鞭子!」
一個侍女伸腕接住,回頭狠狠瞪了明河一眼,逕直去了。
織成長舒一口氣,身形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曹植伸手來扶,她卻反向外挪出一步,整個人更是搖晃得厲害,眼看便要跌下地去。
青影閃過,一隻胳膊穩穩扶住了她。
織成只覺鼻端掠過一道淡淡的草木清氣,還有些微的藥香。她看向腰間,那扶住她的胳膊上,是青色衣袖。
明河上前,從谷少俊手中接過了織成,
谷少俊自袖中取出一隻小瓶,遞給明河:
「這是水獺髓與玉髓磨粉,加入其他草藥後調成的藥膏,勞煩這位姑子給甄娘子擦在臉頸的傷痕上,便不會留下疤痕。」
這是第一次聽到他說話,語調不急不徐,帶著些溫和的謹慎。
他擔憂地望了一眼織成手中的短劍:「這劍刃鋒利得很,若再重上半分,只怕有了這藥,也會留疤。」
「人若活得沒尊嚴,要這皮囊何用?」織成微微喘氣,將「淵清」插回腰間鞘中,只覺丹田中有寒氣不斷冒出,幾乎要凍僵了臟腑,全身漸漸失了力氣:「還請谷醫士賜粒藥丸,我眼下……有些精神不濟……」
「稍事歇息再去也不遲,丞相那裡,我自會……」曹植忙說道,卻見織成兩道清水般的目光掃過來,不知怎的,他竟有些訕訕地閉了嘴。
谷少俊略一猶豫,果然取出另一隻瓷瓶,又道:「服下一丸,便能提神一個時辰。瓶中有十丸,都送於甄娘子罷。只是這藥有虎狼之性,不到迫不得已,絕不可用。」
織成大喜,心知在這個異時空中,一步踏錯,便或許會有大禍。這樣一來,在關鍵時刻保持體力,就顯得非常重要。至於虎狼之性……她自是明白,此藥必是以損傷元氣來達到瞬間提神的效果,但若命在頃刻,便是飲鴆止渴,也勢在必行。
當下接過瓷瓶,真誠地說了一句:「謝謝谷神醫。」
隨即倒出一丸,一仰脖了便嚥了下去。
谷少俊微微一驚,欲言又止。
曹植在一旁半晌沒說話,此時瞧著織成服了那丸藥,明河又小心翼翼地為她頸上傷口擦藥,才低聲道:
「我先前不是不想攔著臨汾,我只是想瞧瞧,你會用什麼法子打發她,我不知道你會這樣……」
話語低軟,帶著些歉疚,還有些溫柔。
明河在一旁聽了,眼圈兒忽然紅了。
嘩啦一聲,眾人都是一驚。抬頭看時,只見織成隨手扯過一塊飄拂的紗幔,撕下條紗羅來,麻利地繫在頸上,又拉了拉衣領,確信那頸間的一道血痕看不見了,才說了句:
「想必丞相久候了,煩請侯爺帶奴過去罷。」
軟兜再次抬起了織成,出了清荷室,繼續向前行去。
與先前沉默輕快的氣氛不同,此時織成一言不發,其他人也都小心翼翼,而曹植走路的步伐,不再是凌波微步,而是重如鐵錘,砸得地面通通悶響。
「我阿父非尋常人,你在他面前,切記一定要說實話,一絲一毫,也不要隱瞞。」曹植悶悶道。
他走在最前,大步流星,侍女們幾乎要飛奔著才能跟上他。
「記下了。」織成平靜地答道。
「你這女郎好沒道理!我……我不過是……」曹植驀地回頭,氣憤地嚷道。
但一觸上織成那靜如秋水的目光,剩下的話便被生生堵了回去。
「你生氣了?」他突兀地問道,聲音軟了下去。
織成臥於軟兜之上,盡量放鬆身軀,節約氣力。對於曹植的示好,卻答非所問:
「前面之室,是否就是丞相所居?」
她發現,自己已處在摘星樓最中心的位置。兩邊層層飛簷如翼般,向黑夜裡延伸開去,一路灑落星辰般璀璨的燈光。那是簷下掛著的一串串紗燈,映得廊道之中都亮如白晝。
前方是一間異常華麗的宮室,門口垂下織錦簾子,有美貌的羅衣侍女立於室外兩側。
曹植瞪了她一眼,賭氣似地轉過身去:
「丞相就在裡面,我和谷神醫在外等候你,若是你精力不濟,記得叫我們進去。」
侍女們停下腳步,明河小心地扶織成下來,悄聲在她耳邊道:「侯爺生氣了,他又不是壞人,對姐姐還頗為客氣,我們與那些貴人,本就有著雲泥之別,姐姐又何苦如此呢?」
是啊,何苦如此呢?
織成在一路上就想得很明白了。對於曹氏兄弟,他們既然寧可傷了她的身體,也要讓她服下那虎狼之藥,只為了她能精神抖擻地為陸焉在曹操面前開脫。說明在他們的心中,即使她與他們還算是相識,但並非什麼重要之人。以前曹丕對她的幫助,不過是因為舉手之勞,順水的人情。那曹植又怎會因她而輕易得罪臨汾公主呢?
正如他所言,他不過是好奇,想看看自己怎麼應對臨汾公主。依他最初的想法,就算是她應付不來,最多也不過挨幾鞭子。當著他的面,又是馬上要去見曹操,臨汾公主又不會將她打得多麼重,不過是要折折她的傲氣罷了。
又或者,到了緊要關頭,他還是護得住她,那麼看看好戲,又有什麼關係?
就算是後來他對臨汾公主發了脾氣,也是沒想到織成竟然以這樣剛烈的方式,來保護自己的尊嚴。同時他覺得他的尊嚴受到了損害——原來織成是靠自己來保護自己,而不是靠他。
他並不是發自內心地尊重她。
她再出色,再勇武,在他們的心中,都不過是驚奇罷了,彷彿一件新奇的玩具,而不是一個有尊嚴的人。
來這個時空這麼久,她已逐漸適應了不同階級在待遇上的不公。
曹植比起其他貴族男子,比如何晏,仍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磊落男子。到後來他低聲下氣地跟她說話,隱約也算是致歉。這對於其他貴族男子,簡直是不可想像的。
道理都懂,可是她還是不理曹植。
不是因為生氣,是因為她忽然倦了。
在這個時空,為了活下去,為了流風回雪錦,她一直採用的辦法都是借勢。
借陸焉的勢,借曹丕的勢,借曹操的勢。在織造司一步步往上爬,在凝暉殿中化險為夷,在冰井台苟延殘喘。現在還要借曹操的勢,才能毫髮無損驅走臨汾公主。
為什麼總要借勢才行呢?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勢力?
不用瞧任何人的臉色,真正自信自尊地活下去。
還有臨汾公主……她要是一直這麼找麻煩,倒真是個大麻煩。得想辦法來個一勞永逸才行,先發制人,才是她董織成行事的風格。
織錦垂簾已在眼前,她馬上就要再次見到那位亂世梟雄——曹**。
門口候著的兩名羅衣侍女迎上前來。其中一名侍女生了一張圓圓的團臉,偏是那肌膚如搓酥凝雪,雙瞳又清又媚,瑤鼻朱唇,更是如雕琢出來般鮮潔明艷。其嬌憨動人之態,當真連織成這個女子都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她向曹植嫣然一笑,低聲道:「左先生在內,與丞相相談甚歡呢。」
「左元放?」曹植皺了皺眉,道:「這種時刻,他在此做甚?連你九仙媛都不能旁侍?」
「左先生會變戲法,哄得丞相笑了幾陣,妾等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九仙媛看樣子是曹操喜愛的侍妾,她撅起嘴道:「誰讓妾不會變戲法呢?」
曹植看了一眼織成,低聲道:「盧江左元放,是天下知名的方士,擅能變形,幻人視聽,至於厭刻鬼魅,斷谷不食等更不在話下,且還會分形隱沒,出入不由門戶。丞相雖是不信神仙之術,但此人確有過人之處,且學識淵博,不可當尋常方士看待,故常在跟前侍奉。」
織成此時已猜到這個左元放,即是後世小說中亦常常閃現身影的方士左慈。正如曹植所說,這個左慈很有學問,又擅幻術,甚至是出入時,不用通過門窗,悄沒聲地就能出現了,看來是個加強版學霸型的三國劉謙。
只聽九仙媛已經鶯聲瀝瀝,向簾內道:「啟稟丞相,甄娘子到了。」
室內無人答言,只有擊掌聲遙遙響起,似乎是應允的意思。九仙媛打起簾子,織成向她回禮致謝,深吸一口氣,再次整了整衣領,挺直了背脊,步入室中。
室中寬闊,比起清荷室來,又大了數倍。西窗下有一張極長的書案,上面胡亂地堆滿了書簡。又有幾塊帛書,也是橫七豎八地放在案上,被幾塊鎮紙壓住。
織成不覺失笑。
這樣熟悉的場景,自己在另一個時空的工作室也是有的。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是不許別人動的,因為每一件物事,都有主人獨特的用意。
室中燭光搖影,竟比起外面還要明亮。織成四下裡一掃,才發現室角之處,放有一盞半人高的雁形宮燈,雁翅半斂,便將燈座燈盤包含其中,想來也有防風的意思。
那修長渾圓的雁頸,則在空中扭過優美的弧度,喙上高高擎起一片半攏半卷的樹葉。
織成仔細看時,才發現那樹葉其實是煙道,可將雁翅中點燃的三盞燈火所發出的輕煙導入其中,以保持室內空氣的乾淨。
整盞宮燈設計巧妙,形態優美,且通體為鎏金工藝,有一種漢朝物品獨有的凝重大氣,與這室中風格也頗為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