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武衛衣甲鮮明,配備精良,唯一與虎衛們不同的,是臂上纏了一根黃色布條,迎風獵獵飄動。
他們對於冰井台明顯沒放在眼裡,逕直向著銅雀台衝了上去,瞬時與虎衛們戰成一團!銅雀台上各殿室中,迸發出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顯然是裡面的人被眼前的景象驚嚇住了,隨即窗子也砰砰關緊,至於原本被燈籠和火焰引得出了樓閣,大膽倚欄而看的一些人,更是如沒頭的蒼蠅般慌成一團,只恨自己沒能更快地扎進室去。
便是冰井台上的眾織奴,也才不過欣喜片刻,便看到了這支強軍的殺出,不由得又相顧失色。但是有明河等人虎視眈眈,又有已室織奴血淋淋的例子在前,倒也不敢表現出來,只是不斷拿眼去睃織成,想從她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來。
織成略一猶豫,喝道:「拿琉璃和銅鏡照射他們!」又喝道:「執弩者何在?」
那些拿著琉璃片和銅鏡的織奴一呆,但見織成雙眉上豎,不禁心中一緊,當下依言扳過手中琉璃和銅鏡,對準銅雀台石階上激戰的眾人,驀地射去!
而那些原本領了弩箭的綾錦院中織奴,也在這聲喝叱中如夢初醒,當即合身撲在牆垛之上,手中弩頭也瞄準了銅雀台方向。
伍正強一怔,織成已厲聲道:「銅雀台此時兵力空虛,援軍未至,我們若不將這禍水引過來,只怕銅雀台危矣!」
「甄……甄娘子……」高喜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壯起膽子苦著臉道:「可是我們這裡都是些幼弱之輩,哪比得上銅雀台的強兵健士?若是那些武衛們掉頭衝過來,我們可就全完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織成鄙視地將孔融之子的名言說了出來,喝道:「若是銅雀台完蛋,難道冰井台就能保全?不如此時牽扯住部分武衛,讓五官中郎將他們在銅雀台從容佈置,與之對抗,我們或可有一線生機!」
她再不理高喜,向眾織奴揚臂叫道:
「秦末之時,有陳勝吳廣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大漢太祖皇帝,原也是出身平民,卻因亂世而得機遇,坐擁萬里江山!天下從未有白食之餐,諸位!若不甘於終生沉淪下僚,永居織奴之份,就隨我一搏吧!」
「人活百年,終是一死,與其卑微到死,不如一搏!」
明河第一個跳出來,揮動小拳頭,慷慨應道:「娘子驥尾,我願附之!」
「誓同生死,絕不後悔!」槿妍嗆地一聲,拔出隨身攜帶的匕首,滿面毅色,也站到了織成身旁。
素月淡淡一笑,什麼也沒說,卻從旁邊拾起一柄不知被誰丟棄的長刀,靠在槿妍身邊。
本是一心想要激發所有人鬥志的織成,此時卻不由自主道:「所謂富貴險中求,此去生死難卜……」
三人互視一眼,素月第一個伸出了手,隨後是槿妍和明河,將自己的手掌也重重地覆上去。
三隻修長的手掌,輕輕一拍,繼而緊緊相握。
擊掌為盟。在這個重然諾、講信義的年代,無疑是代表了她們最堅定的決心。
織成看著她們,那三張因了勞作而略顯粗糙、卻仍不失秀美稚氣的臉龐,自入織造司以來,所有並肩戰鬥的往事,頓時隨同熱血,都湧上心頭。
即使是在辛室的第一場戰鬥,有槿妍和明河相助,但她們一個是遵從主命,一個是迫不得已,斷不如今時今刻,是心甘情願地站在自己身旁。
從來沒有想到,會遇上這樣危急的時刻,連性命是否保全也未可知時;向來孤獨的自己,竟然會在這個異時空中,結下這三個生死與共的姐妹。
莊子說,自己做夢變成一隻白蝴蝶,在天地間翩然飛舞。醒來後自問,到底是自己夢中化蝶,還是自己這一世,原是在蝶的夢中呢?
織成來到這個時空後,也常有這樣的恍惚感。總覺得這不過是一場夢,一場在那個時空中做的夢,哪一天醒了,這一切的夢境就會破碎,消失得乾乾淨淨。
可是就在這一刻,她由衷地想道:就算這是一場夢,總也有值得自己留戀並銘記一生的東西。
她豪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手掌也覆了上去。
四隻手掌,緊緊互握,隨即閃電般飛開,啪的一聲,在虛空中互擊一掌!然後放聲大笑,其聲豪橫一如男子,響徹了整個三台的樓城!
眾織奴互視數眼,她們雖為女子,但畢竟年輕,被織成等人的情緒感染,許多人的臉都漲得通紅。已室大娘第一個站了出來,舉手叫道:「願附驥尾,生死與共!」
又是七八個織奴站出來,同呼:「願附驥尾,生死與共!」
此時包括那些執鏡和琉璃片,正向著銅雀台上石階的武衛們不斷照射的織奴們,幾乎所有人都呼啦啦湧上前來,眼中閃光,振臂高呼:「願附驥尾,生死與共!」
聲震屋瓦,不僅是冰井台的守衛驚得呆了,便是遠處的銅雀台上,亦似乎有不少人探頭望了過來。
伍正強站在那裡,久久說不出話來。
那些織奴,平時見得可謂多矣。每次跟隨五官中郎將去織造司時,總會見到這些穿著灰黃色的粗葛衣服的年輕女子,或埋頭坐在織機前,拋梭引線;或是在路上遇到了,也只是垂下頭,如蛇鼠般悄無聲息地退到一邊。
她們連同那些織機、房室、錦匹一樣,是屬於織造司的器具,他甚至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們。
好像只到此時,他才第一次意識到,過去他在織造司隨處可見的、著灰葛衣的那群人,是活生生的人!
是因為灰葛衣換成了青綠衣的緣故麼?眼前的她們,看上去是如此的鮮活,彷彿枝頭新綻的綠芽,有著獨屬於春天的蓬勃生機。
又如同那種叫做石漆的東西,原本深藏於地底,平時看起來絕不起眼,但一旦沾上火種,卻瞬間爆發出可怕的力量,似乎摧枯拉朽地能燒燬這世上的一切。
而眼前這個仍然蓬頭垢面、卻意氣風發的絳衣女子,她便是那春天,她便是那火種!
他偶一轉頭,只見元仲正站在一旁,烏黑的眼睛緊緊看著織成,閃閃發光。
織奴們此時操作起琉璃片和銅鏡來,已經駕輕就熟,配合起來也頗為默契。幾個人各成一組,用琉璃片聚焦的陽光,已成功地灼傷了幾個武衛。且因銅雀台離冰井台更近一些,那灼傷的程度就更重了許多。有一個武衛被那光射中足踝,甚至痛得跌下了台階,還抱著足呼痛不已。
其實最困擾那些武衛的,並非這種痛不可當,而是不知是被什麼暗器灼傷了自己,且無所遁形,才真是令人心生懼意。至於銅鏡,因為台前皆是石階,沒有什麼易燃物,所以尚不能有對待綵衣方士們的那些威力。但鏡中反射的強光,若是射入了眼中,可令那些武衛們有片刻的眼花,虎衛們瞧出便宜,趁機又剌倒了幾個。
這樣一來,也算初戰小捷,織成瞧在眼裡,頗為高興,但轉念一想,惕心立起,喝道:「大家不要掉以輕心,只怕那些武衛們很快就會來進攻我們了!素月!你去組織人,找幾口大鍋,多燒滾熱的沸水,另把庫房裡的石漆都運上來!明河,織奴中所有能用弩箭刀劍的人歸你指揮,記得要與冰井台的守衛首領商議!槿妍,」她轉身拉過元仲,把他往槿妍處輕輕一推:
「你快將小郎君送去銅雀台,交給他阿父……不,」她頓時改變了主意:「交給五官中郎將!」她歉意地向著伍正強一笑:
「本該由伍侍衛送小郎君前去,但眼下冰井台需要人手,伍侍衛跟隨五官中郎將征戰多年,於軍事一道,要百倍強於我等婦人。只好請伍侍衛留在此處襄助了!」
「談何襄助,此乃伍某份內之事。」伍正強聽她安排得井井有條,頗為佩服,只在聽到對元仲的安排時,微露詫色,似乎是想問什麼,但又壓了下去,拱手道:「謹遵娘子之令!」
「我不走!」元仲露出失望之色,往後一退,叫道:「你說過要保護我的!怎的現在又打發我走?你們……你們總是不要我……」
他原本是很倔強地睜大了眼睛,說到最後一句時,卻是眼圈一紅,泫然欲涕,模樣兒實在惹人憐愛。
「元仲,」織成不料元仲對於被送走竟有這樣大的牴觸情緒,心中一軟,想這孩子阿父定然是一直不靠譜,才讓他有「不要我」的話語出來。放軟了聲音,說道:
「起初我帶你過來,是怕在銅雀台中離臨汾太近,你阿父又照顧不周,萬一不慎,或許你會再次落入臨汾手中……眼下我為了保住銅雀台,引了那些武衛過來,冰井台的兵力遠不如銅雀台,很快就會變得危險。臨汾可能帶給你的危險,比起這種危險來就小得多了,所謂兩害權衡取其輕,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我只能讓槿妍姐姐送你到你阿父的身邊,並不是不要你。」
「可是,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或許是她認真解釋的態度給了元仲一些安慰,他的淚水沒有掉下來,但低下了頭,倔強的、小小聲地道:「你送走了我,還怎麼保護我?你是大人……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織成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幼時的情形,父親過世時,自己才只有九歲,也是這樣站在他的病榻前,心中充滿了無邊無際的恐懼,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緊緊抓住病床的床柱,忍住淚水,很小很小聲地哀求道:「你說過要一直保護我的,爸爸,你是大人,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當時父親已經病得皮包骨頭,手上滿是針眼,針頭只好紮在大腳趾上,鼻孔裡插有氧氣管,奄奄一息的,躺在白得剌眼的床單裡。聽了她的哀聲求告,只能勉強地抬起手來,想要摸摸她的頭,微弱地答道:
「是爸爸……的錯,爸爸要……失……失信了……」
一種久違了的酸楚熱流,從心口一直湧上鼻端。
「我答應你,如果這次我能活下來,」織成彎下腰,捉住元仲小小軟軟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嚴肅地說:「我一定會留在我們元仲的身邊,永遠永遠都不離開。」
伍正強眉毛一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槿妍的臉上,也露出了異樣的神色。
元仲卻歡喜起來,反手抓住織成的手指,叫道:「果真一直在我身邊麼?」
「是。」織成鄭重其事地回答:「我會一直保護元仲,只到他長大成人。蒼天在上,可為證鑒!」
「等我長大了,我也會長成阿父那樣的人,」元仲驕傲地道:「讓所有人都尊敬我,害怕我!那時候,我也會保護你的!」
你阿父這樣的人,被尊敬和被害怕,不過是因了地位罷?
織成在心裡咕噥道。
但她當然不會去傷害一個父親在孩子心中的光輝形象,雖然她一向認為,那位素未謀面的元仲阿父定是個怯懦之人。
「槿妍,送走他罷,趁著飛閣葷道還在!」
織成硬著心腸,掙開元仲的手,大聲道。
而幾乎與此同時,只聽馬蹄疾沓而來,卻是從全明門湧入了大量騎兵,兵著玄甲,臂纏黃帶,竟然也是參與叛亂的武衛,黑壓壓地衝進來,幾乎佔滿了三台前的廣場!
這一次連織成的臉色,都有些發白了。
這不是一次普通的叛亂!這樣精良的騎兵,連騎士都能穿戴鐵甲的隊伍,可不是容易對付的敵人!
首當其衝感到壓力的,便是廄門上的守衛。綵衣方士人數眾多,很多人都有武功,又悍不畏死,所以頗有些難纏。但畢竟並非是真正的軍士,即使有首領頭目指揮,還是基本上各自為戰,算得上散兵游勇,在攻打城門時毫無法度可言,一時間無法造成大的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