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井台後苑,是一片寂靜的園林。因為冰井台並不像銅雀台,是專門用於飲宴歡聚所用,故後苑面積不大,也只寥寥幾處亭閣,大部分地方都頗為平闊。亭閣旁極少奇芳異卉,但種植了不少樹木。
芳林豐茂,重蔭濃綠,在夏日裡顯得格外清涼宜人。
織成提著一盞簡陋的燈籠,急匆匆地找了塊開闊地蹲下來,喚道:「素月,拿火石來!」
曹丕自然知道素月便是那兩名「縱火犯」之一,看情形無庸置疑,她也應該是織成的心腹之一。而這個素月看來深得織成風格之三味,她十分淡定地從懷中掏出兩塊火石來,一點也不介意人們是否會聯想到剛剛燒過的冰井台大火,嗆嗆幾聲,便濺出火星,又熟練地以艾絨引著,湊向那燈籠之中。
火苗一跳,燈籠亮起來,只是在日光下,那火光便不明顯,彷彿只是給燈籠鍍上了一層暗紅的微光。
曹丕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們施為,當然連他自己也沒發現,其實他更多的,是不由自主地暗暗觀察織成的神情。
與現時流行的那種細細微卷的蛾眉不同,她有兩條修長入鬢的眉,正面看的時候未免顏色淡些,側面瞧著,那淡淡的黛色,倒如起伏的遠山,似曾相識。
「眉是遠山青,山下橫波泉。」是明媚的春日,盪舟在玄武池的水波間。柳絲吐綠,桃李如霞,十里春風也溫軟如心。便在這春風裡,他笑吟吟地看著懷中的她,她嬌羞地舉起手中團扇,絲綃扇面也遮掩不住,露出那兩道溫柔起伏的遠山眉,眉下含情的翦水雙瞳。
他的胸口忽然隱約一疼。
阿洛……
「喂,你!你來告訴我,這粗布怎麼能自己燃起來?」清脆的童聲響起來,打斷了他瞬間的恍惚。
是跟在他身旁的元仲,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向一旁的槿妍問了出來。
「元仲!」織成一沉臉,直呼其名:「你這孩子,向人請教時不知道尊稱一聲姐姐麼?好沒禮貌!」
薄怒輕嗔,都聚攏在眉間,黛色的眉梢微揚,清麗中透出英氣,那不是溫柔蒼茫的遠山,倒彷彿未出鞘的劍鋒。
難怪元仲這孩子無法無天,見著她卻難得的服服帖帖。那些貴女們最多不過是驕橫罷了,有誰能像她,如此美的遠山眉中,也能蘊含殺氣。
阿洛的幻影消失了。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元仲,元仲小臉一癟,顯然不以為然,但又有些發怵,嘟囔道:「姐姐姐姐……我的姐姐們可都是有品級的貴人……」
話音未落,便見織成目光如刀子般飛過來,元仲立即住口,忍了忍,聲若蠅鳴,極不情願地向槿妍道:「姐姐……」
「不敢當,小郎君。」槿妍欠身避向一旁,恭聲道:「小郎君喚婢子槿妍便是了。」她指向織成手中的燈籠,道:「那粗布上蘸著的,是石漆啊。」
織成捧著的那盞燈籠,實在相當簡陋,它是以竹篾編成的,燈罩為長圓形,卻不是時下燈籠常用的絲、紈、帛、絹、琉璃等物,而用的是一種極薄的被稱為「皮紙」的竹白紙;底部是一個十字形的支架,也是用竹條草草削成,在十字形的中心,放有一團粗布,不知是蘸了什麼物事,此時正在激烈地燃燒著。
「石漆?」元仲睜大眼睛,喃喃道:「又……又是石漆……這一定又是她想出來的罷?」
他看向織成,輕聲嘟噥道:「別的女人都愛脂粉啊珠寶啊,她倒好,走到哪兒,最愛用的都是石漆……」
織成不理他,槿妍假裝沒聽到,悄聲道:「小郎君,你快看,馬上那燈籠就要變出戲法來啦!」
「一個破燈籠而已嘛,會有什麼戲法……咦!」
元仲猛地睜大了眼睛,雙手一拍,失聲咦咦地叫起來,樂得又跳又蹦,流露出一個五六歲孩子真正的天真活潑:「飛起來了!飛起來了呀!」
除了早就試驗過的織成和槿妍素月三人,其他人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若不是顧忌著曹丕的身份,只怕也會跟元仲一樣跳起來大叫出聲!
果真!那燈籠裡蘸滿石漆的粗布,在被點燃之後,不僅是燈籠亮了起來,甚至是整盞燈籠先是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地,繼而冉冉飛了起來,在空中越升越高,飛過眾人頭頂,飛過碧綠的樹冠,最後一直飛向了高高的虛空。
「嗖!」
一聲利響,卻是曹丕劈手從身旁護衛手中,搶過一柄長弓,箭搭弦上,飛速射向空中!
嗤!
箭枝破空而去,瞬間便穿破了那盞正往上飛去的燈籠!原本鼓得圓圓的燈籠,應聲癟了下來,只在空中微微一晃,便砰地一聲跌落在地。
元仲第一個衝出去,徒勞地想要接住它,那燈籠卻偏偏落到了他的足邊,且糊著的皮紙先被箭枝射穿,後又被燒得七零八落,連竹篾也斷了大半,整個燈籠一片焦糊。
他小嘴一撅,不禁失望地叫起來:「為什麼要射下來啊?它在天上飛得好好的,我還想看它能飛到多遠……」
曹丕嚴厲地看過來,元仲的聲音便低了下來,到最後低不可聞,耷拉著腦袋,悄悄兒地退了回去。
織成原也是滿心欣喜地抬頭仰望,卻不料被曹丕一箭射了下來!
她渾身一顫,臉上頓時失了血色。
多麼熟悉的一箭!
在洛水之畔,對於靠著小型飛行器的「天衣」之力飛過天際的她,在旁人大叫「神仙」「妖精」又喜又畏的時候,唯有他,冷酷地拉開弓弦,劈空射來了那奪命的一箭!那玄甲怒馬的身影,宛若死神般冰冷,帶著箭枝的寒意,即使此時想起來,依然如在背脊,更一直沁入了心底。
她怕他。
此時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心緒,為什麼她來到這個時空,就變得跟以前不同?遵紀守法、兢兢業業,只知埋頭苦幹的時裝設計師,竟變成了一個如此冷酷的女人!是,來到這裡之後,她竟然也開始殺人了,還不是一個,辛大娘、元娘、夷則……將來或許還有……
她一直告訴自己,就像玩電子遊戲一樣,這次穿越時空之旅,除了她自己,其他都是虛無縹緲的。他們,這些她以前只在書上看過的名字,只存在於歷史的長河中,存在於不可捉摸的意境裡。
所以,就像遊戲裡也要一步步打怪尋寶積分一樣,如果有人擋在她的面前,就算殺了又有什麼關係?
於是她將這些活生生的人都看作了遊戲裡的虛無人物,毫不留情地動了殺意,甚至是將殺人和放火,看作是自己最擅長的遊戲中特技,毫無顧忌地一再使用,她徹底地釋放出了心底的另一個壓抑已久的自己,在嗜血殘暴的路上越走越遠。她甚至還找出了另外的說法,就是「我不殺人,人必殺我」!
其實,這不過是一種自我催眠,給自己的行為找到的絕佳借口。
眼前的這些人,包括已經死在她手中的夷則等人,他們不是電子遊戲中的虛無人物,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
她殺了活生生的人!
背脊的寒意,真實地升了起來,織成不禁打了個寒噤。
是什麼引誘出了她心底的那個殘暴的魔鬼?
是不是那個微涼的黃昏,當她掠過洛水上空時,那破空而來的冷酷一箭?第一次感覺到死亡是那麼近,殺機是那麼濃,這個世界那麼冷,自己是那麼的害怕……為了不再有這種感覺,寧可先去殺死敵人……
織成怔怔地看著那只破散的燈籠,心中卻想道:「若那日我也是被這一箭穿過……」
神思恍惚之中,槿妍的聲音便似乎分外遙遠而微薄:「娘子!娘子!將軍在問你話呢,娘子?你怎麼了?」
「你們製作此燈之意,我已明白了。」曹丕的聲音中,難得地帶上了幾分溫和,還有幾分疑惑:
「之所以用箭將它射下來,是不想被外人所見,窺破了我們的用意。甄娘子,你無須介懷。」
還有元仲焦急的聲音,似乎已經有了哭音:「甄娘子!甄娘子!將軍他不是有意要弄壞你的燈籠的,你可別傷心,你快說說話,不要嚇元仲啊……元仲幫你再做燈籠,做一百個,一千個!」
素月一聲不吭,卻上前一步,拉住了織成的手,卻暗暗用指甲,在她掌心裡重重一掐。
劇痛傳來,織成一個激靈,甩開素月的手,猛然驚醒過來,方抬起眼,便看到了一張張或焦急、或疑惑、或緊張的面孔。
我這是在做什麼啊!這樣的關頭,竟然還做如此兒女之態!
織成在心中大聲責罵自己,一邊連忙調整好臉上表情,做出又羞又怕的模樣來,低聲道:「奴以為將軍一箭射下燈籠,是要大發雷霆之怒,降罪於奴,故而失態了,還望將軍原宥。」
一邊歉疚地望了一眼素月,後者卻微笑著搖了搖頭。
元仲先舒出一口氣來,他放開牽著的織成衣袖,抹一把臉,破涕為笑道:「還以為你膽子有多大,原來你竟害怕五官中郎將到了這個地步,放心吧,他說了明白你的用意,不會怪罪的。」
槿妍眼神中仍有一絲疑惑,但什麼也沒說。倒是曹丕的神情緩和下來,望向織成的眼神中,也有了欣賞之意,笑問道:
「甄娘子,你在此燈下懸有一隻小小竹筒,內裡中空,可是打算注入石漆麼?此地一向是西南風向,燈籠固然是能夠飄去那裡,若有數十盞燈籠飄去,數十筒石漆之量,要盡數燒燬那物不行,但打擊對方士氣卻是大有可為。但我看這燈籠,恐怕是粗布燃盡,才能從空中緩緩落下,則石漆傾潑之際,其實是籠中火苗早就熄滅了,若想那些傾潑下去的石漆燃燒起來,那火種又該取處哪裡?」
他只看織成演示了一遍燈籠升空,便推斷出了她的用意;而且作為一個沒有學過物理也不知道o2和co2為何物的古人,不用她解釋,便知道是因為粗布燃燒才使得燈籠升空,粗布燃盡燈籠便會降落的原理,真是相當聰慧了!不愧是未來的魏國皇帝!
織成已經鎮定了心神,對著他俊朗的面龐微微一笑,道:「素月!」
素月應聲上前,從懷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琉璃片,那琉璃片晶瑩透亮,映出綠樹芳草,還有素月平靜的半邊臉頰。
曹丕滿面疑惑地望向織成,道:「這琉璃是你之物麼?……怎的如此古怪?」
素月恭敬地答道:「是元小郎君所賜。」
元仲已經縮了縮脖子,結結巴巴向曹丕道:「是冰井台庫房裡的冰瓶,我……我不小心打碎了一隻,這便是那瓶底了……」
當時權貴府第,多半都有冰室,冬天時便運來厚冰藏儲,到盛夏時再取出降暑。盛冰的容器有冰瓶、冰盆等物,冰盆是用來盛裝大的冰塊,可放置在室中降溫;而這種冰瓶便是用來盛放碎冰,放於飲料中降暑的。琉璃此物,雖被列入七寶之一,但唯有晶瑩透亮而已,所以並不是怎樣珍貴,用來裝冰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且因為是用作瓶底,所以與尋常琉璃片厚度均勻不同的是,它是中間厚、四面薄。但眼前的這一片,中間更厚,四面更薄,顯然是經過了進一步的打磨。
曹丕看著這片琉璃,沒有多說。但看織成並元仲神情,哪裡還會想不到這冰瓶根本就不是「不小心」碎掉的?
幸好素月又有了新的行為,她腳步輕快地走到一片空地上,從袖中取出一些做燈籠剩下的紙屑等物,團成幾團,堆在一起,又悄然退回織成身邊。
曹丕饒有興趣地看了她一眼。
這個素月和槿妍,即使在何少使到來,也沒有像別的織奴一樣放棄對織成的忠誠。甚至還在織成對付何少使一事中,起到了極大的作用。即使如此,作為與冰井台大火關係最密切的兩個人,她們的罪過不輕。現在只是暫時因了曹丕的面子,被冰井台的衛士們放出來,身上的罪責還未被洗清。但她們卻和織成一樣,神態安然,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擔心的。
織成是一貫膽大,槿妍還有陸焉,這個素月卻是毫無憑恃的,她為什麼不害怕?甚至到了此時,她的腳步仍然如此輕快。
織成從素月手中拿回那片琉璃,揮了揮手,道:「都讓開些罷。」
除了素月槿妍,其他人都狐疑地看著她。只見她以兩指捏著琉璃片,對於天空,來來回回地調整角度。
此時雖已過午,但夏天時長,依舊是烈日炎炎。曹丕一向儀容嚴整,即使在這樣的炎夏,襟領處也是掩得嚴嚴實實,但是裸露在外的手部皮膚被烈日一炙,也在隱隱生疼。
若抬起頭來看天空,定會被陽光剌得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