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傻!」織成的臉上露出笑容:「兵器有那麼多種,誰讓你們只拿刀槍劍戟?若是兵器庫中輕劍不夠,就不會拿些弩箭之類麼?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人少時一定碰過弩箭。雖說拉不動傳說中谿子、少府、時力、距來等勁弩,但一張輕弩理應沒有問題啊,其射程也在百米,用以自保也足夠了!自負勇力的,便拿些三石弩罷!若是數人聯合起來,一人運臂拉弦,其他人腳踏腰引,三石弩也能拉開啊。」
此言一出,不僅眾織奴,便是伍正強也忍不住回過頭來,詫異地瞧了織成一眼。
和傳統的弓相比,弩有著自己的優勢,主要是弩上有弩機,瞄準時間充裕,命中率高,又簡單易學。所謂「朝學而暮成」。而且弩的張弦不單靠臂力,還可以用腳踏腰引,別說兩人合用,便是幾十人合力的大型弩機都有。用於防守,是一項極為方便的利器。
漢代還發明了輕弩,還在末端加了把手,使發射出去更省力,一人就能操作。這就是織成所說的一石弩,即拉弩的力氣只需要一石,合計現代的三十公斤左右,的確是只要壯健些的織奴們都可以使用。因為她們平時搬運織機、投梭紡線時的力度本身也不弱。
只是,她一個閨閣女子,怎的對兵器如此瞭解?
織成在心底苦笑一聲,她想起了賀以軒。
成長在現代平安盛世的男子心中,多有兩個夢。一個是綠茵夢,一個是沙場夢。所以他們一是愛足球,二是好軍事,賀以軒外表看來雖然弱秀,但內心也一樣有著沸騰熱血,不但是個足球迷,也是軍事迷,家中各類相關體育和軍事雜誌堆得如山一般高。
織成以前經常幫他收拾屋子,累了的時候也隨手揀過一本來看。軍事雜誌上不但有各類槍械戰機等內容,還開過一個連載的欄目,是專門講述冷兵器時代的知識的。
關於漢弩的記載,織成便是從那上面看來的。有幾句評論漢弩的話,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千斤之弩,掛於一寸之牙,發於半指之力,其妙無以加也!」
只是,在漢末這個時代,女郎們向來以詩書自娛、擅琴棋為長,女紅針線還在第二等,氣質高華出塵者不在少數,但說到對於兵器這種冷冰冰的東西的瞭解,又哪裡比得上織成這樣說得頭頭是道?
綾錦院眾人心中,對這位剛被封為娘子的院丞,更覺深不可測。這位娘子初入織室時,據說是姓董,現在看來,那董姓只怕是她偽稱的,甄姓才是真的,亂世之中怕損了家族清名,編個姓氏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沒想到中山無極甄氏,本不過是個二流的世家,怎的會如此深藏不露,族中一個旁支的女郎,便如此出色?
至於元仲,在看向織成的一雙如漆眼珠中,頓時又多了幾分欽敬之色,更是乖乖地牽著她的手,挺起了小胸膛,拿出極是抖擻的精神來。
那些遵令進食的織奴們,此時匆匆忙忙吃完了飯,也陸續加入到隊伍中來。
織成倒沒有留意到元仲的目光,她掃視一眼眾織奴,笑意漸斂,道:「事關生死,各位不能以兒戲待之!今日我綾錦院中,不包括我在內,在此共有一百二十四人,其中能持刀劍者,左列!懂弩箭者,右列!兩樣皆不會者,就在中間靜立!」
她在綾錦院中時間不長,但威望已立,眾人都漸漸信服,此時雖然心中疑惑,仍是很迅速地依言站成了三排。
織成只略略一掃,便估出這一百二十四人中,能有臂力持刀劍者,只在二十餘人,皆是壯健有力的婦人或內侍。懂弩箭的更少了,只有八人。其餘的人都傻乎乎地站在中間,一看便是易宰的肥羊。更讓她又喜又氣的是,那二十餘人中,有四人是來自辛室,且一望便知其精神風貌殊與眾人,神態極是傲岸,雖是女子,卻有了幾分糾糾丈夫之概,看來是幾次血與火的洗禮,將她們的膽子練得大起來了。
不過站在中間的那些清秀的肥羊們……
她歎了口氣:「以後在院中,要多鍛煉下你們的身體。像你們中間這些人,什麼都不會,難道對方拿刀砍來時,你們就只會伸出脖子不成?」
這讓她想起後世一個笑話:「報告太君!抗聯的人拿著大刀來了!我們彈藥已盡,怎麼辦?」「怕什麼?他們有大刀,咱們皇軍有脖子!」
「啟稟娘子!」一個聲音不服氣地響起來,竟然是明河,她也站在中間那支隊伍中的後面,此時踏出一步,腰桿挺得筆直,一臉的不以為然:「正所謂體力有強有弱,各人體質不同,自然不是每個人都拿得動刀劍,開得了弓弩,可是娘子此言,也太過妄自菲薄,需知奴等也並不是待宰的肥羊,還有別的傍身之術啊!」
「別的?」
織成一時沒轉過腦筋來,站在中間隊伍中,另一個辛室的六娘已經笑起來,聲音響亮,帶著幾分不懷好意:
「娘子莫非忘了,我等最擅長的兵器,乃是石漆啊!」
更多笑聲響起來,卻是善意的訕笑,顯得親近許多:「可不是?聽說這是娘子當年在辛室的成名兵器,不如教教我們,料想學起來可比那弩箭快得多了!」
石漆?!
織成頓時目瞪口呆!她怎麼會忘了這茬?不錯,殺人放火,這可是她的成名作、必殺技!怎的她來了這銅雀台,腦子就變軸了呢?需知無論在什麼地方,這石漆可都是居家旅行殺人放火必備之利器啊!
她旋風般地轉過身去,看向同樣目瞪口呆的伍正強:「伍侍衛,不知金虎台中,可藏有石漆?」
正所謂:石漆在手,天下我有~
織成牽著元仲,躊躇滿志,一臉得意地看向眾人,只見人人都站得筆直,個個手中都有了兵器……呃,或者是兩罐石漆。
她忍不住提醒:「此物易燃,在這殿室之中要分外小心,不然可就把我們烤成熟羊了!」
眾人轟然而笑,紛紛答道:「請娘子放心,我等對石漆也是熟悉得很!」
「辛室一役,早就名揚滿院了!」
「不管誰來,都叫他有來無回,嘗嘗我們綾錦院的拿手好戲!」
「不知其他院中,又有什麼絕技?」
「切,他們那些院丞,倒是如待宰的雞羊一般,哪有什麼悍惡之氣?」
「你這話是在影射我們娘子悍惡麼?」
「啊!沒有……奴是一時失言……」
一時間笑語紛紛,將先前沉重氣氛沖淡了不少。似乎面對的不是窮凶極惡的對手,而是手到擒來的宵小一般。
伍正強搖搖頭,同情地看了一眼元仲,暗忖道:「小郎君是哪根筋搭得錯了,非跟在這樣的女子身邊,五官中郎將的膽子也忒大了些,居然應允了。這……這位甄娘子可不是什麼善良之輩啊……」
織成忽然想起一聲,客氣地向伍正強道:「奴還有一請,不知當不當講。」
伍正強先前有些輕視,此時不免也肅然起來,應道:「請。」
織成道:「奴等領了兵器,卻如鼠蟲般蜷縮在這陋室之中,此處狹小,視界亦窄,如果真是來了剌客,如何鋪展得開呢?奴請問伍侍衛,可否攜我綾錦院中人,入冰井高台之上?」
伍正強微微沉吟,他是曹丕心腹,曹丕派他過來時,已經告知了他織成所提的關於對北城門口綵衣方士們的懷疑。所以此時織成委婉地請求上冰井台上,主要也是為了防備那些方士,他自然是明白的。
只是綾錦院中這些織奴,雖然與他尋常所見的畏葸宮奴們不大一樣,自有一種昂揚精神,但畢竟不是將士。這樣多的人一起上台,恐怕會引來他人的注目。
織成看出他的為難,心念一轉,又道:「我們這裡一百二十四人,可令會使弩箭者上高台城堞,使劍者隨我身後,其餘人等輪班上台為補充,如此可好?若是擔心惹人注目,還請伍侍衛賜我們一些衛士衣袍。」
她湊近一些,低聲道:「眼下北軍勢弱,援軍未至,我綾錦院中織奴人數雖少,至少可作斥侯之用。」
伍正強再次認真看了她一眼,心中卻是一動。
這甄娘子說得不錯!冰井台不比銅雀台是權貴聚集之地,也不比金虎台的戰略位置令人注意,但能有一支伏兵在此,總是好的。那些弩箭手布在城堞之後,他們力弱,但好歹也有些防守之勢,持劍者可能是粗通一些武功,緊急時加上稍候曹丕就會遣來的五十名侍衛,也更能保證小郎君的安全。
還有斥侯!
雖不是兩軍對陣,但在這北城三台之中,身著宮奴服飾的他們自由走動,近距離觀察監視那些綵衣方士,卻是極佳的人選。
只是不知這些織奴驅使起來如何,眼前這位甄娘子又是否能安排妥當呢?
然,即使是不盡如人意,做了也比不做的好。
他再次沉吟片刻,道:「可。」
伍正強與看管冰井台的宦官打過招呼後,織成指定的一些織奴便換了衛士衣袍,上了高台,加入到原有的冰井台衛士之中。只不過冰井台不像銅雀台是貴人所居,也不像金虎台是藏兵所在,所以守衛的衛士數量也只有十餘人而已。他們所著的並非北軍的玄甲,而只是普通衛士的衣袍,織奴們加入其中,也並不怎樣引人注目。
加上很快曹丕派給元仲的五十名侍衛就趕過來了,更令她精神一振,只覺得安全係數又增加了不少,於是命他們和持劍的織奴們全力保護元仲。自己親自安排那些弩箭手伏在冰井台的城堞之後,又令提著石漆的宮奴們分為兩班,輪流巡視。
她這番鄭重行事,慢慢引起了宮奴們的留意,似乎人人都感受到了大戰將臨的氣息。辛六娘第一個便悄悄來問:「娘子,看這情形,那些剌客似乎並不尋常,怎的連娘子都如臨大敵一般?」
「剌客未曾肅清,」織成溫和地看著她,還是用的那個理由,但已加上了幾分凝重:「只怕時刻會糾集同黨前來作亂,我們地位卑賤,萬一有亂,北軍未必會顧得上來護衛我們。但當初我在織室之中,便說過要與各位姐妹共進退、同生死,此時又豈能看著你們坐以待斃?所幸五官中郎將應允我的所請,又蒙元小郎君堅持與我們共進退,你看我們不是多了五十名侍衛,又有了兵器在手麼?」
「娘子……」辛六娘眼中不禁有了淚光:「五官中郎將本是貴人,豈會留意到奴們的死活?想必也是娘子在背後轉圜,才有了如今的些許依恃罷?說起來,恐怕這整個內廷,不,是整個天下,只有娘子拿奴等當人看待了……」
「不要哭,」織成感覺得到,有許多道目光都在默默地關注著這邊,不禁有意提高了聲音:「人者,直立於天地間也!別人不拿我們宮奴當人看,我們卻依然是堂堂正正的人!今日若是平安無事,倒也罷了,若果真再有剌客作亂,不妨叫那些人也瞧瞧我們綾錦院中的風骨!自古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英雄豪傑,豈分貴賤!不過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罷了!」
她來自現代社會,本就沒有什麼尊卑的理念,這幾句話的確為心中真實所想,說得擲地有聲,熱血沸騰,眾織奴原本有些憂慮神情的,此時心中激動,也都豁然開朗,齊聲應道:「正是!」
伍正強張了張嘴,卻被那轟然應答驚得沒有出聲,心中卻不禁道:「這甄氏娘子,好一張利口,好一番豪情!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這兩句話當真叫人心折。若是男子,當不輸於郭嘉、董昭等賢士,難怪連眼高於頂的五官中郎將,也一反常態,答應了她的請求呢。」
他急著向曹丕覆命,當下只向織成恭敬地行了一禮,轉身便離開了冰井台。
一般來說,將軍在大戰在即時,都會對士兵進行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以鼓舞士氣。
織成雖不曉兵事,但對於人心還是懂得的,她讀三國演義時,便對劉孫曹三人用人之術大為讚賞。如今雖然沒有見到劉備和孫權,但曹操那種爽朗豪邁的個人魅力,已見一斑。她好歹以前也做過總監,瞭解過大公司的hr培訓,知道士氣的重要性,也知道如何才能做到以情感人、以情促人。
只是她到底來自現代,所用的法子不是重賞罰用良才的那一套,但這種不分貴賤、以人為本的訓話,卻更令這些處於最底層的織奴們感銘於心,效果可是要強得多了。
更重要的是,在這個時代,女子受眼界所限,又以婉順為美,像織成這樣受現代思想薰陶、性情堅毅如男兒的實在不多。至少她們沒有看過多少古裝劇,也不懂得像織成這樣,模仿劇中那些將軍們抑揚頓銼的說話音調,其感染力當然不言而喻。
果然一番演講後,織奴們與先前又有了不同,弩箭手之間開始小聲交流自己有限的發射經驗,並且比比劃劃地實踐。佩劍的原先跟在元仲身後,在五十名侍衛中有些畏縮,此時也顧盼神飛,緊緊抓住劍身。捧著盛有石漆陶罐的人,也將罐子擦了又擦,個個昂首挺胸,只盼立刻出現幾個剌客,才好顯得自己頗有雄才。
便是那五十名侍衛,原先不苟言笑,心中對於這些地位卑賤的織奴們卻很是不屑,但見了織成等人的情狀,雖不說刮目相看,但臉上也多少有些異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