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耽擱了!
即算是自己危言聳聽也好,過度敏感也罷,此事必須馬上報知曹丕,否則萬一真出了事,才叫悔之莫及!
織成強定心神,俯在元仲耳邊,低聲道:「那你速去叫來五官中郎將,我便在摘星樓下那間側室等他!此事千萬不要誤了!切記!」
「我不去!」元仲見她臉色微變,忙又補了一句:「我得看著你,不然你這狡獪的女人騙了我走,你自己也跑了,我可去哪裡找你?我讓護衛去!」
他指了指遠遠站在樓下的兩條大漢,另一隻小手卻緊緊抓住了織成的手指:「我陪你去那側室,行不行?」
「可是那側室……」織成恨不得脫口而出,說那室中有一具屍體!但見元仲一副「你休想撇開我」的倔強樣子,又怕他糾纏起來誤了事,只得軟化了幾分:「好,你趕緊讓人去叫!」
元仲雖然有時頑劣,但此時見織成臉色大變,也知道必是出了什麼事情。果然招手叫了一名大漢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那大漢看了織成一眼,臉色頗為詫異,但元仲只是將眼一瞪,他便飛也似地往樓上去了。
織成鬆了一口氣,牽起元仲小手,道:「我們且去室中罷。」
她忖思那側室中雖有屍體,但被自己用氈毯雜物相覆,想必一時看不出來。而窗扇大開,血腥之氣也會被玄武池上的清風吹散,元仲未必能夠察覺。等到曹丕真的來了,再找借口支開元仲也不遲,免得給他幼小的心靈帶來傷害。
元仲頗為得意,竟難得乖順地由她拉著手,不再說什麼「娘們兒怎能隨意拉小爺的手」之類的渾話了。
二人到了側室之中,織成先掃視一眼,沒有發現什麼異狀,且因窗扇大開,通風良好,果然血腥氣也淡不可聞。不禁先在心裡輕輕吁了一口氣,尋了個乾淨些的遠離那屍體的地方,從袖中抽出一塊帕子來,墊在那裡,讓元仲坐下。
元仲因為沒被她給撇開,一直頗為得意,也乖乖地由她安排,見她仔細尋了個乾淨些的地方,又體貼地拿了帕子墊給他坐,倒有些意外,咕噥道:「我以為你只會凶霸霸呢,原來溫柔起來時,跟我娘也差不多。」
織成不禁失笑,忽然想起他說過,那公主拿了他的玉珮,怕對他娘親不利,趕緊問道:
「你娘怎麼樣了?」
「我那天讓人去凝暉殿中叫了阿父出來,就將此事都告知於他。阿父讓我不要擔心,我想我娘也就不會有什麼事了。」
元仲只是寥寥幾句,卻顯然對他那阿父頗有信賴驕傲之意。
果然有父母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啊,織成心中不禁有些羨慕。又問道:「你到底是何事得罪了公主?她竟連你的身份也顧不得了?一個劉漢宗室的公主,竟這樣囂張……」
她話雖未說透,但元仲是貴人之子,雖然年幼,但在大人處耳濡目染,對於朝中一些事情也並不會陌生,當下撇了撇嘴,道:
「無非是與曹大姑交好,丞相現在又用得著她罷了……倒是你這宮奴,膽子倒大,小爺我雖不在凝暉殿中,也聽人說到你今日得了幸進呢。」
他雖年幼,卻頗為機警,只說了兩句,便扯開話頭。織成並不知道他口中的「曹大姑」,指的是曹操之女曹憲,但聽說沾了個「曹」字,又有元仲尊稱為大姑,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是曹操家的女子。見他忌諱,也不願再問,笑道:
「所以你才起了好奇的心思,一定要冒用丞相的名頭,留下我來盤問一番?膽子真大,也不怕丞相得知,要了你的小命!」
「你……小爺我哪像你這織奴,膽子既大,臉皮又厚,心腸還黑……」
「既是如此,小郎君為何還要亦步亦趨地跟著我?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你……」
論起鬥嘴,織成在凝暉殿上連何晏都氣了個倒仰,又怎麼會輸給這六七歲的元仲?
只是她嘴上戲謔,心中卻如油煎一般,不知元仲所言是否屬實,當真能請來曹丕?
若曹丕未至,自己又該如何?
以半柱香為時,若曹丕未至,自己首先要做的,當然是尋個地方藏起來!這三台之地,如此寬闊,總也會有一兩個隱蔽之所,比如冰井台下那些偏僻的殿室?
不不不,若那些人圖謀不軌,佔據三台之後,首先要應對的就是曹操麾下的反撲,他們怎會捨棄藏儲有大量糧草物資的冰井台?那裡也不會安全。
她暗暗用手按了下胸口的衣襟。
那隻小巧而結實的爪形鐵鉤就藏在襟下。整座銅雀台,都是背靠玄武池的,實在找不著別的地方,不如將槿妍她們叫來,就從這間側室的背面墜下,從池面逃生!
那年青男子能借助此鉤爬上來,她們怎麼就不能借助此鉤逃下去?
當然,銅雀台離水面頗高,又只有一個這樣的鐵鉤,還需要用些絲帛絞成繩索,這樣才能加快效率。又因這側室是在摘星樓底層,大群的人前來必定會引起北軍護衛的警惕,且這側室也容納不下呀。
那麼,銅雀台中,數曹操父子地位最尊,身邊護衛一定最多,逃命的機會也最大,這不用她來操心。至於其他人,她既無交情,亦無責任,只須顧著綾錦院的人罷了。還有眼前這個元仲……
其實元仲雖長得玉雪可愛,性子卻實在不討喜。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個孩子的內心,並不如外在那樣跋扈,而且他家中還有娘親在等候……至於他那個阿父,雖然他言語中十分信賴,但那不過是兒子對父親本能的欽慕罷了。他那阿父若真是個靠譜的,豈能讓他落入那惡公主的手中,還拿了他的玉珮,險些連他娘親也害了,更不用說他的性命!
況且明知是那公主擄了元仲,但聽元仲的口氣,他那阿父除了派兩個侍衛來跟著元仲外,並沒有其他的舉措。可見此人利慾薰心,為了不得罪與曹家女子關係密切的公主,居然如此委曲求全!
把元仲留在這樣的阿父身邊,真有個亂事,他還保得住小命?
想到此處,她眼神閃動,柔聲道:「你不要氣了,我方才是故意說的。我只問你,若此時銅雀台中有大變,你可願跟著我?」
「銅雀台中能有什麼大變?丞相和五官中郎將還有平原侯都在呢……」元仲不以為然,忽地睜大了眼睛:「你讓我去叫五官中郎將,是不是就是因為這件事?」
「廢話真多!」織成又被他撩起了火,沒好氣道:「那你還是跟著你阿父去罷!我地位卑微,其實也於你無益。」
「不是啦……」元仲撲閃了下大眼睛,長而密的睫毛,真像兩把扇子:「你說的是真的?你願意……把我帶在你身邊?」
「你以為我有多情願?還不是你阿父太不靠譜啦!」織成脫口而出:「我看他根本就不會照顧孩子……」
只聽嘁地一聲輕笑,室門口光線一暗,有個人影出現在那裡。
「元仲,你當真要跟著這個一派胡言的女人?那你阿父乾脆就不管你了,如何?」
那不緊不慢的聲音,溫厚中暗蘊迫壓之意,一聽便知是曹丕。他一開口,果真顯得與元仲相熟,怪不得這孩子敢說自己能叫了他來。
可是……可是恰好聽到自己在說元仲阿父的壞話,曹丕會不會告訴他去?
雖然並不懼怕,但織成的臉上還是有些發燒。
總是在背後說人壞話,還有著誘拐人家兒子的嫌疑不是?
元仲似乎對他有些懼怕,囁嚅著不敢說話。看他那副難得的可憐模樣兒,惹得織成的心頭火又起來了。
她挺胸前進一步,把元仲撥拉到身後:「五官中郎將是朝中柱石,這麼嚇唬一個孩子,離間人家父子親情,不覺得丟臉麼?」
「離間人家父子親情的是你吧?」
曹丕似笑非笑:「要是我晚來一步,元仲可不就被你拐走了?」
正午的陽光,從他背後照進來,彷彿給他全身鍍上一層細碎的金光,如天神般威儀赫赫,讓她眼睛有些發花。
無論內心如何,就外表而言,這些貴人們總是有著堂堂煌儀,就不知抗壓力如何?知道有亂又會如何?
她忽然想起了正事——她可不是來跟他討論元仲阿父的!
「元仲,你乖,先出去跟侍衛們呆一會兒,我有事要稟告將軍!」她一把從背後拉出元仲,也不管他願不願意,擠過曹丕身邊,拉開室門就把他搡了出去,正好推到門口的侍衛大漢懷中:「看住小郎君!不准走遠,也不准進來!」
砰!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室門緊緊關住。
奇怪的是元仲雖然咕噥了兩句,表示他的不滿,倒也沒有不依不饒。
「剛才還問元仲要不要在你身邊,這會就毫不留情地將他推出去,你跟他阿父相比,又強在哪裡……」
曹丕還在喋喋不休,他的話真多!
織成皺了皺眉,顧不上要反駁他的陰陽怪氣,快步走到掩蓋屍體的地方,三兩下就揭去了表面覆著的氈毯雜物,讓那鮮血淋漓的場景赫然出現在曹丕的面前!
「是谿子!」曹丕的臉色陡然變了,他顧不得血污骯髒,竟俯身以手拂開那死者額上的亂髮,凝然道:「是陸焉的麾下侍衛,賜姓陸,名谿子!瑜郎此時正在府中侍疾,他身為瑜郎的近身侍衛,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織成有些肉痛地從懷中掏出那枚鐵鉤,晃了晃:「他是用這個從玄武池那邊爬上來的!」
幸好曹丕只看了一眼,並沒有奪去的意思,面色凝重,道:「谿子素來以身法輕捷著稱,能在懸崖峭壁上來去自如。若不是他,就算有這如意鉤相助,只怕也上不來銅雀台!」
織成小臉也是一變。
她方才沒有認真勘測臨池那邊的地形,但按曹丕這麼說的話,顯然臨池那一邊不是有機關,便是異常險峻。就算她叫來綾錦院眾人,想效仿這個什麼陸谿子,以鐵鉤繩索墜下去逃命,也是萬萬不能了?
腦袋裡念頭紛紛,嘴上功夫仍然了得,她將自己如何被元仲假冒曹操之名騙到這裡,等候時又遇到陸谿子的事情說了個清清楚楚。但陸谿子來時已經身負重傷,也只說出那兩句話後就氣絕身亡。
「讓你稟告丞相,又不從北城門入,還提到了嚴才,」曹丕眉頭緊緊鎖起,喃喃道:「嚴才?」
「嚴才是什麼人?」織成不失時機問道。
他看了她一眼,並沒有計較她的僭越發問:「是一個方士。」
「方士?」織成失聲道:「這可真是糟了!看來我猜得沒錯!」她這時才驚覺自己大概是遇到元仲時特別放鬆的緣故,即使是見到曹丕,好一直在你呀我呀個不停,趕緊糾正過來道:「奴請元小郎君叫來將軍,正是為了稟告方士之疑!」
「元……小郎君?呃……方士們有什麼不對?」曹丕的目光也投向了北城門口,映著窗口投射過來的亮光,他兩道眉毛格外的烏黑濃密,即使是是緊蹙在一起,眉梢亦如燕翅一般秀美,襯著那雙黑白分明的雙瞳,熠熠生輝:
「那群方士們真是鬧騰得很,建安十五年時……」
「奴聽元仲說,建安十五年,他隨他的阿父參加過天子親自主持的祭天地儀,方士們都沒有今天這樣的盛儀威赫!這難道不讓人奇怪嗎?還有,奴因為出身織室,所以對衣飾特別留意,那些方士們身披的衣袍之下,竟然穿著軍士行軍打仗方有的葛布大褲!」
「唔?」
他這一個字的反問,所含的疑慮和威嚴,倒真與曹操一般無二。
「將軍!奴以為這群方士人數眾多,形跡可疑!加上這位陸府侍衛拚死來報,恰好吐出嚴才二字,嚴才本人又正是方士!」織成的話又快又急:
「此時北軍大部都隨陛下回宮,銅雀台中兵力空虛,若是這些方士奪路而入,攻打內城,若城中有奸細潛伏,內外相合,又該如何應對?而且奴懷疑在三清神像之中,藏匿有大量兵器!」
「更為憂慮的是,丞相身邊若有方士相隨,且嚴才也在其中,若與同黨狼狽為奸,暴起行剌,則丞相危矣!」
「你說得不錯!」曹丕眼神一亮,決然道:「今日綵衣方士們在北城舉行祭神儀式,我只隱約聽阿父提過,想著既是方士,又得阿父許可,便沒有仔細過問。現在想來,阿父身邊一向養有方士十六人,今日隨侍的是卻孟節、左慈和嚴才三人,卻孟節擅長壽之術,左慈擅幻化之術,嚴才擅巫祭之術,這些綵衣方士們行的祭神之禮,必是出於嚴才門下!他必脫不了干係!」
他雙眉一軒,英氣四溢:「我這就回去安排,務必先拿下此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