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妍在旁邊歎了口氣,道:「這已是今日第五支這樣的曲子了。因了蔡大家的緣故,今年這『敬神衣』之儀中所有的歌舞,都是如此淒愴,不僅是咱們織造司,便是銅雀台中的伎樂也是如此,方才樂坊中獻舞時,唱的還是《董逃行》,那是董卓時的樂府歌謠,雖歌的是求仙之意,想必正是為了迎合她的心情呢。」
頓了頓,又道:「便連那些參宴的名士們,循例應在每敬獻一件神衣後,便賦詩點評,誰知他們賦的詩句,也頗為淒愴,與往昔的豪放之概,截然不同啊。便是丞相自己,或許是思及歿於董卓之亂的蔡中郎,方才也做了一支《薤露行》,說『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又是『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惹得蔡大家當場便落了淚,丞相也隨之唏噓不已呢。」
蔡昭姬,也就是後世的蔡姬,晉時為避司馬昭之諱,才將昭字改為了字。她是漢末著名士蔡邕的女兒,蔡邕曾任過左中郎將,所以世稱蔡中郎。
蔡昭姬有這樣的父親,加上天姿聰疑,幼時就很有才名,不但擅於詩,而且精通音律,及至長成之後,才會被尊為「大家」。
後在董卓之亂中,因蔡邕被殺,昭姬也被趁亂而入中原的羌胡番兵擄到了南匈奴,顛沛流離,在那種蠻荒之地吃盡了苦頭,後成為了左賢王的姬人,還生下了兩個兒子。
曹操少年時曾拜在蔡邕的門下,得到他的悉心教導,對這位老師還是很有感情的。所以,在他迎了漢帝到許昌,並被封為丞相後,就一直在打聽蔡邕之女的下落。後來知道她流落到了南匈奴,便鄭重地派了使者,以黃金千兩、白璧一雙的價值,把她迎回了漢地。
為了安撫她飽經風霜的內心,表示對自己老師蔡邕的尊敬,同時也恰逢銅雀三台的建成,曹操才下令在這裡舉行「敬神衣」大典,並且明確地下令,說今年獲勝的神衣,是要獻給蔡昭姬作為禮物的。
無論是樂坊還是織造司,誰又能不逢迎曹操的意思?
所以無論歌舞還是神衣,才會有那些淒愴感懷的歌舞和詩詞出現,為的是想要揣摸著蔡昭姬的心理,只盼能獲得她一時之共鳴,哪怕只有一言之褒,都會因了愛屋及烏,盼來曹操的青眼一顧。
說起來,這殿中真正體恤蔡昭姬心事的人,或許只有曹操吧。
織成微微一笑,問道:「乙室之後,是否只有我們辛室了?」
槿妍頜首道:「正是。因了院丞你遲遲未來,我自作主張,令其他諸室都排在前面,只將辛室壓軸。」
「那幾室敬獻神衣的結果如何?」
織成又問道。
槿妍的神情中,卻帶上了幾分不解:「蔡大家……或許是性情極為貞靜,除了先前丞相率人敬酒,祝她歸回故土時,她說了幾句道謝的言辭,再是丞相吟誦《薤露行》時流過淚,我就一直沒有再聽她出過聲。無論是樂坊敬獻的歌舞還是織室敬獻的神衣,她都沒有一言評述。她所坐之處乃是正席,我們在這裡瞧不分明,也不知她表情如何,究竟是喜是惡。」
她頓了頓,臉上還是露出一些喜意,道:「不過織室所獻的神衣,異采紛呈,不乏典之作,還是得到貴人們的喜歡。雖則蔡大家並沒有表態,但已有不少貴人紛紛表示,想在大典結束後派人來織造司挑選購置,可是樂壞了司官大人呢。」
織成又是微微一笑。
織造司成立已有數年,自高喜以下,這些內官們也不是全然的酒囊飯袋,當然對於織錦的開發研究,並不是全無建樹。雖然於質地上比蜀錦有一定欠缺,但論到奪人眼球的花色和款式,倒是很有一些心得的。
畢竟蜀錦中的至貴珍品,連供應蜀地貴人都不足夠,何況是這遠在河北的冀州之地?縱然有金銀之資,也不是容易購得的。可是貴女們對穿著衣飾的**,卻是無窮無盡,在沒有得到蜀錦珍品時,織造司中時時有新款供應,且也算是華貴講究之物,她們自然不會拒絕。
所以,每年的「敬神衣」大典中,各織室敬獻的神衣,即使最終被挑中的只有三件,但其他的十餘件神衣,也多被權貴買走。
如果這些權貴們一時有了興趣,織衣人或許也因此而顯達,更重要的是,也間接地認可了織造司的織錦技術,比起上一年又有了進步,這可算是皆大歡喜,這也是無論貴人還是織造司的織奴們,都對「敬神衣」十分看重的原因了。
只可惜,在曹操的心中,織造司絕不只應該只是一座供應貴人衣著的內府附屬機構。
而她的謀劃,出發點正在於此。她的目標,不是為了蔡昭姬,正是為了曹操。
此時殿中乙室的敬神衣之儀,已經到了最後,是展獻神衣的時候了。果然,且歌且舞中,扮作舞姬的乙室織奴,腰肢微軟,向後仰下,如花瓣一樣舒展開去,這樣的舞姿雖然優美,但與真正的舞姬們的功底比起來,也說不上什麼出奇。
但是在座眾人的精神,卻明顯一震,原本是晏晏談笑的,甚至是原先將目光凝注在斟酒宮人的美色上的,此時盡數凝神看向了舞陣之中!
因為,往往在做出這個舞姿時,就代表著新一件神衣又要獻上來了!
只見為首的舞姬碎步上前,來到正對主位的地方,原先一直交叉按在胸口的雙臂,在空中如柳枝般款款輕擺,已揮灑出一片絢麗的霞雲!
眾人發出一陣驚歎,那錦幛後的貴女們更是訝然讚了起來,有些性急的,竟然直起身子,將錦幛掀起一道縫來,只為了將那錦衣看得更為清楚些。
好一件錦衣!
一般來說,各織室為了增加勝算,向來會多準備兩到三件神衣來參加「敬神衣」之儀,所以當時織成也以為,乙室至少會敬獻兩件神衣,一件是她們最擅長的紋繡錦,另一件則是由前任乙大娘從辛室豐儀手中弄去的通幅五色錦。
因為辛室的神衣是她一手經辦,所以即使在她成為院丞後,出於避嫌,她也並沒有要求看其他織室準備的神衣。
事實上,即使是以前的院丞夷則,甚至是司官高喜,即使是提供給各織室物料,但因為一種約定俗成般的默契,也不會主動要求在「敬神衣」之前,去探看各室準備好的神衣。因為各室之間,隱然便是通過神衣一事,來互相競爭的。
但是,她沒有想到,她們以這種特殊的方式來敬獻神衣時,竟會有這樣好的效果。
乙室敬獻的神衣,蟬冠、朱衣、方心、田領、玉照、朱履等因素一一齊全,竟是一件男子所著的禪衣!
所謂禪衣,就是單層的外衣,分為直裾和曲裾兩種,無論官民都可服用,對於貴人來說,既能用作朝服,又能在私下穿著。只不過朝服一般用的黑色,以紅色鑲邊,而私下穿著的卻在原料和顏色上大做章,以顯示其等級地位的不同。
眼前的這件是其開襟從衣領向下垂直,既寬且長,正是標準的直裾禪衣,又稱為「襜褕」。
只是,與尋常禪衣不同的是,它所用的質料並非紗羅,而是錦!
更令人嘖嘖稱讚的是,它前面五采分明,分明是罕見的通幅五色錦,後面卻用了繡法多樣的紋繡錦!單從其富有寓意且又生動活潑的鳥獸花紋來看,就知道用上了平針繡、辮繡、鎖繡等多種針法,動靜相宜,極富生氣。
不僅如此,在整件禪衣上,還用到了暈襉的工藝。也就是說,在整件禪衣完成之後,她們將此衣中所有的經線都仔細在提花機上排好,重新染上一層色彩,這些色彩紛呈不一,並各分區域,而且使每根經線的色彩是呈遞增的狀態,一根一根加深。這樣整件禪衣看起來,有朱紅、深紅、絳紅、絳紫、茶褐、淺棕、青灰等十餘種顏色,且都是由深入淺,逐層退弱,各踞方寸,融合在一起時,卻如一團最為柔美的雲霞,不難想像,要是穿在身上,行走之間,光采變幻,會有怎樣飄然的神仙之概。
這可是唐代才有的暈襉工藝啊!織成曾在查資料時見過這種被稱為「月華暈襉」的花色,即使在唐代,這樣的錦也是珍品,多為大唐的公主們所穿著和喜愛。只是沒有想到,竟然提前了這麼多年,出現在了漢末的銅雀台中!
槿妍也是一震,不由得望向織成。但見她滿面喜悅,望向那件禪衣的目光中,又是驚奇,又是高興,又是自豪,唯獨沒有一絲嫉妒和不安。
對於織成來說,為什麼要嫉妒和不安呢?應該為她們驕傲不是嗎,這些地位卑賤的織奴們,竟有如此聰慧的心靈,甚至超越了她們所在的時代!
「噫!」一個男子聲音,打破了這震驚的片刻靜寂,大聲道:「此番敬神衣之中,各室多獻女服,且神衣一向為蠶神披掛,不知為何這件為富麗之冠,卻是一件男子的禪衣?」
這男子錦服麗都,樣貌極美,肌膚猶為晶瑩白晰,最是引人注目。便是從織成這邊,隔了這麼遠看過去,都覺其皎皎如月,光輝四射,迥異身邊的眾人。就連那些秀麗的宮人被他這一比,也黯淡下去。
眾織奴已經小聲讚道:「真美少年也!」「不知何人?」「與我等相比,真是有雲泥之別!」
織成心中好奇這個美勝女子的少年,究竟是哪一位貴人,忽見槿妍正看著她,臉上神色古怪,似笑非笑。又覺一道目光停駐於自己臉上,循著方向看去,卻是司官高喜,也是一副古怪神色。
不禁低聲向槿妍問道:「怎麼了?」
槿妍忍了忍笑,才慢慢湊近織成耳畔,低低道:「這個美少年,便是素有『粉侯』之稱的富安侯何晏啊。」
織成恍然大悟,頓時知道高喜與槿妍這等古怪的神色,究竟是為何而來了。
何晏啊。
他是漢朝大將軍何進之孫,歷經戰亂,雖為名門之後,但也幾近破落。幸好其母親被曹操納為妾室,連同他也一起收養了。曹操為人豁達,並不因為他不是自己親生兒子就外待他,反而對他十分親厚。
何晏只有幾歲時,就**如神,及至長成後,又美貌出眾,曹操對他更加喜愛,給予豐厚的待遇,竟與曹操諸子並列。曹操的兒子們封侯時,也封他為富安侯,因其膚色白晰,形若敷粉,世人又稱為粉侯。
何晏很有才學,又風流自許,雖然還沒有迎娶正妻,但是府第中姬妾無數。所以織成她初入織室時,為對抗當時院丞夷則,在生死關頭,曾經自稱是富安侯何晏府中的姬妾。甚至吹噓說,因為她品貌的出眾,何晏有意許為正妻,所以才受到其他姬妾的嫉恨和迫害,不得不暫時出府,在織室之中安身。
槿妍倒也罷了,她是知曉內情之人,高喜卻是實實在在以為她是何晏之姬,又揣測她此時與舊時的夫主重逢,不知是怎樣一番滋味,自然會露出這等又是同情、又是好奇的古怪神色了。
織成看看何晏,心中卻是大窘。早知道何晏美貌,卻不知道這位得到「粉侯」稱的美少年,竟是這樣美貌,美貌到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
要早知他是這樣一副尊容,那麼以自己這簡陋的容色,當初就算臉皮再厚,也不敢吹噓自己曾經是他的愛姬!還愛姬哩!
除非是粉侯那一雙俊美秀逸的清水眼,當時是瞎得透了!
只聽何晏又加了一句,說道:「莫非你織室年長日久,狡獪跋扈,到最後竟連自己的祖師,也置於腦後了?」
這話就說得重了,需知各行各業,自有自己的祖師爺,甚至是妓女都要尊管仲為祖師,因為是他首開娼業。紡織業自然要供奉蠶神,連祖師都不要了,那是數典忘祖的極嚴重之事。
槿妍眉頭皺起,只聽織成輕咳一聲,道:「且聽乙室如何應答。」
何晏的質疑沒錯,「敬神衣」之儀,主要是為了織造敬獻給蠶神娘娘的服冠,所以往往都選在秋末,那時正是蠶絲大成的時期。只不過這一次,因了蔡昭姬的歸來和銅雀台的建成,才提前到初夏而已。
蠶神為女,自然敬獻的服冠也為女服,像這種華麗的男服,還是首次見聞。
何晏此言問出來,看似輕鬆,實則已經加上了幾分威壓。原本被讚歎聲喜得滿面放光的乙室眾人,一時都噤在了那裡。有膽子小的,只見舞衣上的飛帶都在微微顫抖。
那獻衣的為首舞姬,雖然做了高髻花釵、飛衣朱履的裝飾,又在臉上塗以濃艷的丹朱,但還是認得清正是新上任的乙室大娘。
她手捧那件直裾禪衣,低首道:
「貴人差矣!」
貴人差矣,一個小小的織奴,她竟敢說出這樣的話!
殿內一陣嗡嗡聲,若不是顧忌到何晏的問話尚未有一個完整的回答,只怕頓時就有人出來喝斥乙大娘了。
織成的臉上卻露出微笑。不愧是她新提拔上來的人,縱然比不上明河等人與自己親近,但言談之中,那大膽的模樣,與自己的氣度,也有了幾分相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