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本有二城。北城是曹操令人在舊城的基礎上擴建的,東西七里,南北五里,北臨漳水。鄴宮就在北城,自然成為鄴城的政治中心。城西北隅多是一些朝中機要人員的宅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曹操的丞相府。而且鄰著丞相府的地方正在大興土木,據說是準備自北而南,興建三座巍峨華美的宮台樓閣。
南城在漳水之南,東西六里,南北八里六十步,較北城大一些,是市井小民商賈販夫的居住所。房屋鱗次櫛比,街麵店鋪林立,因為沒有到宵禁的時分,哪怕入夜了也十分熱鬧,還有許多小販挑著食擔,穿梭於行人之間。
而此時織成的青幔小車,正行駛在南城的街巷之中。她從沒見過這樣熱鬧的古代街市,對那些行走在路上的人們也十分好奇,一路上偷偷看了很久。
左拐西彎地走了好大一段路,漸漸的感覺路上越來越冷清,到最後幾乎沒有人時,忽見不遠處,漆黑如墨的夜色裡,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宅子躍入了眼簾。
說是燈火通明,也不太確切。
因為不是整個宅子都有燈火,甚至是宅中黑暗一片,只有零星的幾點燈光罷了。
但是宅門及宅牆上,都點著紅亮的大燈籠,其數量宛若銀河群星,枚不勝舉。它們形成一道連綿不絕的長長的燈帶,一直伸到很遠的地方,才拐了個彎,又延了回來。
正是有了它們組成的形狀,織成頓時明白過來:這所宅院,是一個很大很大的長方形。
青幔小車停下來,織成挽了包袱下車,才抬起頭,就見宅院門頭上五個陰沉沉的黑色大字:御府織造司。
鳴鏑沒有走上前去,卻拐入一邊側門,輕輕叩了三下,出聲道:「大娘可在麼?我是徐大娘介紹來的,已經把人送來了。」
一邊低聲向織成道:「徐大娘以前也是織造司的人,前年辭了工回家養老去了,但與織室中的人頗為相熟。」
正說話間,只見燈光一亮,門扇開了。
有人提著一盞小小燈籠,從側門閃身出來,低聲道:「可是董氏麼?」聽聲音雖然有些粗嘎,但應該是出自婦人之口。
鳴鏑上前將一隻小布袋塞入婦人手中,應道:「大娘親自前來,真是辛苦了。」又指了指織成,道:「這位便是我的遠房妹子董氏女郎,以後還要請大娘多多照顧。」
背影黑暗裡,只見那婦人兩道極亮的目光,在織成身上轉了轉,道:「倒有副好模樣兒,怪不得徐大娘誇讚呢。此處男子不便久留,請您先回去吧,這位娘子就由妾身先帶著去織室罷。」
鳴鏑只行了一禮,又看了織成一眼,道:「妹子保重。」織成還禮,他轉身便離去了。
婦人轉身進門,織成想了想,也隨著走過去,才聽那婦人哼了一聲,道:「我是辛室的織頭,你可稱我辛大娘。」
織成不知辛室是什麼,但織頭聽著像是織工的一個小頭目名稱,於是恭敬地應了聲:「辛大娘。」
辛大娘不再說話,只徑直走向前去。廊下每五六步距離,就點有一盞紅燈籠,四處卻寂靜無人,只隱約看到正前方似乎是一間極大的房舍,隱隱綽綽放滿了東西。
再轉入一條偏道,一排全部是齊整的院落,燈光映照下織成大略數了數,大約有十所左右。辛大娘在其中一所的院門前停下,道:「這便是咱們辛室姐妹平時的居所了,你可要記住。」
織成還是忍住沒問何為辛室,辛大娘倒有些意外的樣子,頓了頓,也什麼都沒說,便走入院中。
院中有五六間平房,並兩間小小的耳房,估計是廚房茅廁之類。平房內毫無燈火,靜悄悄的,就像沒住人一樣。
辛大娘咳了一聲,奇跡般的,幾間平房裡頓時有了燈光,很快有十幾個女子一湧而出,紛紛笑道:「大娘回來了?」
燈光下看那些女子,年齡不一,最長者有四十來歲,最幼者不過十五六,但姿色竟然都還不錯,連最差的都稱得上「清秀」兩個字。
她們看似笑語晏晏,但行動間都很有分寸,年長的在前面,年幼的跟隨在後,似乎各自都守著自己的位置和本分,甚至每個人之間的距離都相當均勻。
織成仍然低著頭做恭謹狀,但是心裡卻警兆一閃:
她們進退有序,一定是受過很大強度的訓練,才達到這樣的程度。這可不像是普通的織工啊,或者說,這些女子所在的織室,一定是有著相當嚴謹到近乎嚴苛的制度。而辛大娘這個看似是頭目的婦人也絕不簡單。
她現在最擔心的,是怎麼在這個織室裡安置下來。
她也是從新人變成老員工再變成高層管理者的,當然知道無論在哪個地方,身為新人,被排斥和被教訓是必不可少的過程。
但這裡與自己在現代社會的公司裡工作時的情形又不同,後者最多不過是丟一份工,前者搞不好卻會掉腦袋。
回想陸焉所說的話,這織造司的各大織室中,數千名織工的組成非常複雜,有貧苦女子,有被棄的婦人,也有因罪沒入其中的官宦小姐,還有世家處罰逐出的奴婢。要知道當今時世,女子以柔順為美德,不到萬不得一,不會破門而出。而織坊中這些女子,無論是被家族或主家所棄還是獲罪服役的,既然來了此處,又怎麼會是柔順的性子?
她存了這個心思,越發注意觀察,覺得院中的氣氛看似溫煦如春,但以她這樣敏感的神經來仔細感受,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冰冷和詭異。甚至那些女子的笑意,都不見得是那麼由衷。半夜三更被叫起來,又被辛大娘鄭而重之地介紹,任是誰也不會對她這才來的新人有好感,可她們偏偏一個個笑得溫柔無比,這才是最令人害怕的地方。
不由得暗暗忖道:一定要時時刻刻關注身邊的每個人,仔細分析她們的每句話。不然的話,萬一有個不慎,竟然栽在這小小的織室,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指望陸焉每件小事都來搭救是不現實的,何況就算陸焉肯來相救,以織造司地域之廣,等他趕來時恐怕也已經晚了。
織成腦袋裡轉過的念頭,辛大娘自然不知道,只是向那些女子淡淡說道:「這是新來的十五娘,你們認識認識。」
各女子齊聲應了聲諾,果然一個個上前來介紹自己,從元娘到十四娘,共計十四人,竟然沒有別的名字。而且看上去她們似乎也不是按年齡先後來排序的,比如年老的是七娘,最年輕的卻是二娘。織成一個個回禮,但拿定了主意多看少問,絕不多說一個字。
辛大娘見織成只是微笑還禮,安靜地站在一邊,卻不多發一言。不禁心中微微一動,解釋道:「我們織造司與珍飾司同屬御府管轄。織造司下設綾錦院、染院、裁造院、繡院等四院,分別執掌紡造、染色、裁製、繡花等事宜。綾錦院下又有十大織室,分別以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為名,我們便屬於辛室。」
頓了頓,見織成還是一副執禮受教的恭謹姿態,只好繼續說下去道:「一入織室為工,便不再受到家族的約束,但雖然活下來,卻成為卑賤之人,本來的名字便都不能用了。何況我們女子,在家從父姓,出嫁再加一個夫姓,就算不來這裡,也用不著什麼名字。」
她輕輕冷笑一聲,也不知是在笑這樣的陋規,還是在笑別的緣由,道:「我們辛室是人數最少的織室,如甲室織工逾百人,但辛室加上我,原只有十四人,倒有大半是去年進來的。按規矩我是管束你們的,所以你們稱我一聲辛大娘。但其餘十三人,按時間先後排序來稱呼。在你之前一個時辰來了個姐妹,她便是十四娘,如今你來了,就叫十五娘罷。辛十五娘。」
織成很想問句憑什麼?
織室中的女子,縱然曾犯下罪過,難道連姓氏名字都不可以有嗎?辛大娘說這十四人中,有大半是去年進來的,可是織造司存在的年限卻很久遠了。可想而知以前織工們的命運,在這織室中,不知曾有過多少個辛十五娘,
她終究還是謹慎地答了一句:「多謝大娘,多謝各位姐妹。」
辛大娘使了個眼色,那個年紀最輕的辛二娘走上前來,笑盈盈地道:「十五娘來得遲了,只有跟我住一屋。那位十四娘也是跟我住一起的,我們仨人正好親近親近。」
二娘最多也只在十四五歲,說話聲還帶著些稚嫩的童音。尖俏臉兒,水滴滴的眼,雖然一樣穿著灰褐短衣,但就連露在衣領外的小半截肌膚都要比別人白嫩三分。加上那說話時柔弱而又親熱的態度,叫人不喜歡她也難。
十四娘雖比織成早來上一個時辰,但仍算是個新人。她雖然也帶著笑,卻是有些怯怯的。織成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她頗有些眼熟。還是二娘指著她們笑著說:「十四娘跟十五娘有些相像呢,果然是好緣份。」
織成再看了看,果然十四娘和她一樣,都有著淡墨色的長眉、弧度靈秀的眼型,只是十四娘的氣質更穩重典一些,織成覺得她要是換上華貴的衣裙,說是個中等人家的女郎也有人相信。
她同時又想到曹丕,他對自己貌似甄洛一事並不怎樣熱衷,大概也是因為,若要找到相似的人並不是難事,眼前的十四娘,至少在典的氣質上,就比自己更接近甄洛。
倒是辛大娘輕輕咳了一聲,道:「十四娘出身陸令君府,不比尋常。」她暗暗掃了一眼織成,見她一副不知所謂的茫然模樣,倒不像是裝出來的,不禁在心裡更肯定了三分:董氏並非大姓,這個小娘子果然不是出身世家的,竟然連陸令君都沒有聽說過。
織成不是裝的,她是真的跟陸府不熟。
一個只在別院睡了一覺的人,跟陸府能熟到哪裡去?最多不過猜到或許跟陸焉家有些關聯。
但陸令君又是誰,她更是不熟。不過沾上一個陸字,這朝中又能有幾個姓陸的人,能被尊稱為令君?
二娘一直在笑吟吟地瞧著織成和十四娘,見狀便問道:「怎麼,十五娘像是沒聽過陸令君的名頭?官至侍中,至尚書令的陸彧陸大人,丞相在外征戰時一直由他執掌中樞,被認為是漢朝子房的再世。這樣赫赫有名的人物,縱然是在民間,也多少應該聽聞一二啊。」
十四娘聽到此處,只是低下頭去,卻不發一言。
可是……織成絞盡腦汁地想完了自己看過的《三國演義》,也似乎沒有找到一個叫做陸彧的人。
難道是歷史到了此處,已出現了小小的偏差?
在來的路上,鳴鏑已經向織成交待過:「送你此去織室,只說你是我的表妹,父母俱亡無處謀生,才托我送你在織室做工的。我雖是公子的人,但一向在富安侯府做護衛,你的來歷與陸府毫無干係,當然也不會牽連到五官中郎將和平原侯。」
織成心裡有些詫異,看鳴鏑說完這話便閉上嘴巴,顯然不願多發一言的樣子,也就沒有多問,但心裡多少明白了幾分。
如果說她來自陸府,那麼有心人只要查一查,當知道她是怎麼來到陸府的。如果再對她下點心思,那麼曹丕兄弟借拜祭洛神廟為名,在洛水畔誅殺了袁氏的一群婦人及護衛的事情,當然也就瞞不住了。
這事傳揚出去並不怎麼好聽。雖然可見曹丕對甄洛的確是情深意重,但在時人看來只怕覺得他為一婦人如此,是失了氣度。
曹操兒子眾多,曹丕是卞夫人嫡出,之前的兄長又不在人世,目前排序便是嫡長子,將來便是繼承曹氏大業的最重要人選,如果失了名望,恐怕其他兄弟會趁機而起。
不過從這裡可以再一次發現,曹丕與曹植兄弟感情深厚,連這樣的秘密都可以相共,與後世傳揚的兩人互相顧忌多少有些不同。不過或許也是還沒有發展到奪嫡的白熱化階段,曹植暫時也沒有那個心思的緣故。
但即使如此,織成還是覺得陸焉未免太小心了些。
有曹氏兄弟和陸焉在,也沒有人敢直接凌逼織成說出洛水畔之事,如果咬牙不認,別人又能奈何?說到底,織成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女郎罷了,還缺乏指證此事的重量。
那麼,陸焉如此小心翼翼,唯恐被人知道織成與他們有什麼關聯,還有一個最大的可能是,他在保護織成。
有什麼是值得他如此小心地保護她?甚至把鳴鏑叫了來。
唯有陽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