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織造司?」還是曹植驚訝地開口了。
織成的這個請求,實在出乎他的意外,不由得細細打量了她兩眼。
他生性放曠不羈,自詡為愛美護花之人,隨手救助過的美人不在少數。
有豪富之家的姬妾,亦有出身世家的女郎。
她們有的是觸怒了主家惶恐不安,有的是在戰亂中無家可歸,所以他對她們的安排,亦算是駕輕就熟。
女子一如雀鳥,只需有美麗的羽色來悅目,其他的並不重要。
給她們一方安然的天地,她們自然也會乖順地呆在那裡。
所以做權貴的姬妾,對她們來說是最好的結局。
至少因了他曹子建的名頭,衣食無缺,甚至可以說是榮華依舊。
這是他第一次遇見一個女子,竟然推托了這樣的生活,甘願去到織造司那樣的苦役之地去,做一個卑賤的織奴!
那地方又有什麼好的?難道這也是她要博得權貴寵愛的招數?從小他見過的女子,所用手段層出不窮,行事出乎意料者也不在少數,目的無非都是為了出位爭寵罷了。
「你去那裡,其實不易博得榮華富貴,」他皺了皺眉,不由得說道:「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到幾個貴人。」
「子建你錯了,」
一個冷淡的聲音響起來,是曹丕。
他一手端起茶盞,另一手隨意的擱於膝上,寬大的袍袖,隨意自然地垂下來。背脊筆直,不緊不慢,連眼風都不曾向她這邊掃上一掃,正是典型的貴族公子那種高高在上的傲慢態度:
「這位甄小娘子,連在你我的面前都不肯用敬語和卑稱,又豈是久居人下之輩?」
他注意到了她的用詞?不再是「奴」,而是「我」。
就是「我」,又怎樣?
織成暗裡翻了一個白眼。
他的語氣裡,也暗藏著不屑,還有冷淡,對於她的選擇,他甚至沒有曹植的好奇。
說起來,他好歹還與她共過浴血戰陣,但對他而言,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五官中郎將,而她,只是一個甄氏旁支的低微女子。
織成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也沒有回答的意思,只是定定地望向陸焉。
「女郎,織造司隸屬御府,御府隸屬少府管轄,少府為九卿之一,過去與大司農並稱。大司農執掌財政,少府執掌中服御諸物衣服寶貨珍膳之屬,即以山海之稅,供養皇室親貴。
少府屬官有守宮令、尚方令、御府令等。守宮令為守宮府的主官,掌御用紙、筆、墨、尚書財用諸物及封泥。如我父陸彧於靈帝中平六年即曾拜守宮令,與御府諸人也相當熟悉。尚方令為尚方府的主官,掌制御用刀劍弩機諸上好器物。
御府令為御府的主官,掌典宮奴婢作褻衣服補浣之事,到近年來因明公重視織錦一事,才在御府下分設浣衣司、紋繡司、織造司、珍飾司。分別執掌織補浣衣、繡花裁剪、紡織錦緞和打造飾物等事宜。」
陸焉不厭其煩,緩緩地為織成解說:「御府中用人雖然都是女子,但年齡出身不一,有民間女子,有被棄的婦人,也不乏罪婢。因為人事複雜,出過幾次紕漏,打殺過數百人。還有,自御府令以下,主官向來由內侍出任。」
他給她講了這麼大一通,無非是告訴她兩點:一是織造司看起來只是紡織之事,但事實上既要對內宮負責,又是朝廷所關注的軍費所在,也就是曹操最關注的地方。倘是出一點紕漏,要麼是欺君,要麼是誤了軍國大事,都會帶來滅頂之災。
二是這織造司中女子眾多,身份來歷又各不相同,自然為暗濤洶湧的大是非地。偏偏那些主官又多是閹人,其身體殘缺,心理扭曲,又會對女子有多少憐惜之意?個中傾軋之事,不足為外人所知,倘若有個不小心,或許也是個死。
死,這個字眼她並不陌生。當初她去報名做穿越志願者時,已經想到了死的可能。畢竟是正當亂世的三國時代,種種變故根本無法預料。眼下她既然來了,又怎麼會畏死?如果畏死,又何必來?
織成真心實意地對陸焉再行一禮:「還請陸君成全。」
他父親做過守宮令,這掌管筆硯之類的官職,其實相當於現代社會的機要秘書,有機會接近中樞秘事,並不只是個簡簡單單的小官。靈帝中平六年,距今時間太久,他父親自然早升了大官,然在御府中的人際關係還是在的。陸焉如果出面將她弄入織坊去,自是不費吹灰之力。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他一定會弄好她所有的書身籍證明,不至於惹人懷疑。
後世沒有這方面的資料借鑒,也無法給織成偽造。本來她是打算說父母親族整個村子都死在戰亂中的,但畢竟這個借口也不是那麼保險。
而陸焉既然當著曹氏兄弟的面,開口編說她是甄氏女郎,自然會讓所有人相信她這個身份。
織成與陸焉相處的時間並不久長,二人之間還隔著一個陽平印,她想進入織坊,也是有避開陸焉之意。陸焉這樣聰明的人,心中不會沒有計較。但他待人接物之間,自有一種皎皎明月般的光輝,一旦明白她堅持進入織坊的心意,在這種小事上必不會為難她。
何況她多少還有個「被謫貶的仙子」的名號,他又親眼見到她「飛」的能耐,在這信奉鬼神的時代,多少還是會讓他有所顧忌。
更何況他若真的起了加害她的膽子,也犯不著費這樣多的心機啊。
陸焉果然不再多言,只是微一沉吟,道:「女郎心意既決,雖不必像那些罪婢一般入賤籍,但亦不宜再用甄姓……」
織坊中的罪婢,那是一早便上了賤籍的。還有一些類似後世打工妹的織工,卻是良家子的身份。織成要去織坊做工,當然不能說出甄姓來。以時下的風氣,人人都以聲名為榮。世家女操此賤役,不但不惹人同情,若是甄氏族人知道,只怕還會想辦法將她暗暗幹掉,以保全家族清貴的名聲。
「我母親姓董,我的小名叫做織成。陸君,不如我就……就用董織成這個名字吧。」
什麼就用,我明明就叫這個名字好不好……
「原來你叫織成啊?」曹植來了興致:「『何人衣章彩,公卿皆織成。』織成,這也是由錦分化出來的一種絲織品呢,你有這個名字,果然與織坊有緣。」
「這件事派個人去處理就完了。」曹丕放下茶盞,看了一眼陸焉:「打發了這小娘子去織坊罷。」
陸焉應了一聲,帶織成出去,交給門口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鳴鏑,你送這位女郎去織造司。另外我先前交待你的事……」織成只掃了一眼,便發現門外這小小的院子裡,戒備森嚴,刀槍林立,少說也有五十餘名護衛。外圍恐怕護衛人數就更多了。顯然剛才那場剌殺,讓所有人都心有餘悸。
鳴鏑長手長腳,有著古銅色的皮膚,看上去頗為精幹。
他俯身行禮,雙手呈上一隻長方形的錦包:「公子,都準備好了。董氏女郎的黃冊在此。」
「唔,好生送女郎去吧。」
陸焉本欲轉身,卻還是看了織成一眼,歎了口氣:「女郎一切小心。既入織坊,苦且累多,那些人都肉眼凡胎,恐怕我也不能明著庇護你……」
「如果不行,你就想辦法去找鳴鏑,他會設法將你送走。以你原來的身份,原不能為奴為婢。」陸焉輕聲道:「如果呆在織坊,有機會的話……我也會去看你的。」
「多謝陸君。」她向著那個清逸出塵的雪色背影,行了一禮。
他能說這幾句話,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她已足感盛情。
織坊不是淨土,此去危機重重。可是為了「流風回雪錦」,她什麼都願意。
只要知道了織造它的秘密,她就能回到她的世界,與以軒雙宿雙(和諧)飛,做一對神仙眷侶。與此相比,一些些的苦累,又算得了什麼?
她從來就是一個堅韌的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坐在陸家一輛不起眼的青幔小車中,忍受著地面顛簸帶來的不適,織成握緊了手中的包袱,暗暗下了決心。
這包袱也是陸焉令人為她準備的。簡單的葛布袱皮,四個角一系,就可以鬆垮垮地挽在手裡。
這個時代還沒有後世女子人手一個的提包,出門時無論達官貴人還是普通百姓,用的都是包袱或褡褳。總的來說原理差不多,只是形狀和縫製方法不同罷了。裝東西雖然多,但是挽著的確也是太沒有型了!
織成是做時裝設計的,當然不可避免也要關注搭配的各種單品,箱包就是必不可少的東西。
她知道漢、三國、魏晉南北朝,大件物品用木箱,隨身物品一直都用的包袱或褡褳,更小的東西如銀錠銅錢之類的,就會用織物縫成的荷包、錦袋之類的盛著並隨身繫在腰帶上。只到了唐朝,才開始出現可以背的背籠、手提的籐箱之類的東西,將負重物的重心從單肩移到了雙肩或是單臂、手腕。
所以陸焉為她準備的包袱,當然是眼下必不可少的東西。剛才她已打開看過,裡面放有兩雙鞋子、兩套春衣、兩套夏衣、兩件裌衣並一件冬衣,加上她身上走前剛換的一身衣服,應該是最普通不過的行裝。
不過,在一個小布包裡,她發現還有……三套內衣褲及膝襪之類。
雖然她並不是迂腐的古人,但對這個異性古人想得到給她準備內衣褲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轉念一想,說不準他只是吩咐下去,由婢女們準備而已,也就釋然了。
當代女性們的漢服主要有袍、襜褕、襦、裙等,這在包袱裡的衣物中是齊全的。但因為她只是個織工身份,所以這些衣物全部是用的八成新的葛布,沒有一絲錦緞的影子,甚至還有一套貧窮人家穿的短褐,即方便勞作時穿著的粗布短衣。
另外就是些平時的洗漱用具,比如一隻裝有青鹽的小瓶,以及被劃成一束細絲的小竹管——牙膏牙刷?宋朝人經常會有柳枝刷牙,形狀與這竹管倒有異曲同工之妙。還有些面脂水粉之類的東西,盒子普通,也沒有很香的味道,但用手捻一捻,很細膩,質量似乎還不錯。
摸了摸仍然被繫在頸中,藏在衣下的那枚紅寶石戒指——她回去的依恃,織成長吸一口氣:
鄴城,我來了!
織造司,我來了!
流風回雪錦,我來了!
暮色漸漸落下,地面平坦,一望無際。但此時正前方的水平線上,卻矗立起一座大城,透過城門城牆看過去,隱隱綽綽有無數亭台樓閣的頂,像層層疊疊的荷葉,浮在暮色聚成的水面上;又彷彿無數爪牙怪型的魚龍,半潛半浮在深不可測的淵中。
然而,有一股無可抵當的繁華喧鬧氣息,卻終是穿越城牆,撲面而來!
那是鄴城。
東漢原來的都城在洛陽,建安元年時,漢帝被曹操迎到許縣,名義上的都城就變成了許(今河南許昌東)。
建安九年,曹操以秋風掃落葉的勢頭,一舉剷除了盤踞在鄴城的袁氏殘餘勢力,領冀州牧,即以鄴城一帶為根據地,經營河北大後方。
建安十三年,曹操被封為丞相後,索性就將鄴城做為了大本營。皇宮雖然還在許都,但這對曹操來說不成問題,他在鄴城又為漢帝建了一座別宮。將大部分宗親貴室以及朝廷機構相關的人員都搬了過來,漸漸的府第如雲,園林匯聚。而這些官宦權貴們又帶動了如蠅附驥的商賈百姓們來此定居,鄴城人煙越來越是繁盛,堪稱車馬輻輳,熱鬧非凡。正經的國都許縣,倒冷清得多了。
後來曹操被封為魏王后,鄴城就成了魏都。
而在十多年後,曹丕建立了魏朝後,雖然定都洛陽,以洛陽為京師,但卻將長安、譙、許昌、鄴城、洛陽並稱為「五都」,足見鄴之重要。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現在還沒有魏國,連權傾一時的曹操還只是丞相,沒有成為魏王。
當織成所乘坐的青幔小車,以及護送她的鳴鏑一起,正好趕在城門落下前入了鄴城時,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力,便被放行。
此時無論是織成還是鳴鏑,無論是城門口的士卒還是街道上如織的人流,他們誰也不會想到,眼前的這輛青幔小車,以及車中的人,都將在鄴城的歷史上留下怎樣濃墨重彩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