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寧敏的手,抵著他的胸,臉上發燙,心臟,突突突,狂跳了起來。
每一次遇上這個男人,她總會亂窠。
這一刻,熟悉的男人氣息,將她包裹;有力的臂膀,將她擁緊;厚實的胸膛,讓她呼吸緊窒,一抬頭,對上的是他深情的凝睇燔。
這張臉孔,有點瘦,但依舊英氣不凡,溫柔的目光,似絲線,將她纏繞。
她的鼻子,突然酸起來。
「我……我不知道……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兩年前的我……我只想簡簡單單的生活……」
「放心,以後,我們的生活,會很簡單。」
他捧上她的臉,細膩,白皙,溫溫的感覺,在指間傳遞過來。
曾多少次,夢裡把她如此掬在手中。
每一次,她都拂袖而去;每一次,他驚醒,難掩心頭悸痛。
寧敏沒有拍開他,澀澀然道:
「你生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男人。」
也許是的,他從來不簡單。
但是……
「你想要過簡單的生活,我們就過簡單的生活。事實上,這一年多,我一直在過這樣的生活。清晨睡個懶覺起來,吃早餐,看點書;中餐做點好吃的,餐後,在園子裡走走,澆澆花,喝喝茶;晚餐,喝點酒,聽點音樂,看著你的照片入睡……一晃一年多,紫荊園安安靜靜,我就像一個清修的道士,在數著日子。」
寧敏想像著那樣一種生活,和他之前的忙碌,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這種反差,折射的是什麼?
一種痛苦。
無聲的痛苦。
就像她這一年多過的日子一樣,簡單,完全沒了以前的那種繁華。但心呢,平靜之餘,依舊有苦澀在看不到的角落裡氾濫。獨床孤枕,依舊會有蝕骨的痛,在午夜時分突然襲來。
佟庭烽看著,以手摩挲著她臉上的肌膚,感受著她的存在,說:
「以後我們的生活依舊這樣過,唯一的不同是,孩子們會讓紫荊園變得稍許熱鬧一點。
「可那將會是我們奢望的熱鬧。
「之前,我總做夢,夢到他們回來了,夢到他們在園子各種搞破壞。夢醒,只有冷冷月光照在床前。
「現在我終於美夢成真。他們回來了,那些天,我聽著他們用尖嫩的聲音打破園子裡的平靜,看著他們偷偷跑去了花房剪我的花花草草,我覺得特別的開心。
「阿寧,他們的調皮,他們的可愛,你應該感受到了吧!
「他們是我們的延續,他們會讓我們簡單的生活,變的不簡單……」
通過他的描述,她幾乎看到了那樣一個畫面,滿滿的幸福,會在紫荊園裡流淌,歡騰的笑聲,會成為紫荊園的主調,七彩的顏色,會讓他們的家,重現生機。
的確,孩子會讓這一切變的美好。
她回過神,看到他的眼神,變得越發的溫柔了:
「阿寧,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麼?
「睜開眼,和你的照片說早安,時候差不多了,我們一起去晨練;帶著幾分醉意,我吻著婚戒,看著你的笑臉,道一聲晚安,睡去。閒來沒事,讀你讀過的書,看你寫過的故事……想像你一直在身邊,只不過這一刻,你出去街讓閒逛了。天一黑,你就會知道回家。
「我一直一直知道你在這裡。
「很多次,乘著專機來到這座城市,坐在車裡,靜靜的等著你上班從我面前經過。行色匆匆,那麼認真。然後,再等上一下午,再靜靜的看著你下班在我窗前走過,有時會帶著小傑,有會和衡薇同行。
「那時,我和你,只有擦肩而過的距離。只要你一回頭,就能看到我。
「他們都說,戀人之間,會有心靈感應。好幾次,我坐在車裡,想,你怎麼就不回頭。是我們愛的不夠深嗎?
「有時,我又覺得,你不回頭,那是好事。
「你要是回頭,你要是憤怒的把我推開,我該怎麼辦?
「
倒不如,就這樣,遠遠的守在你看不到的角落裡,看著你平平靜靜的過日子。
「這樣的日子,很不好過,可至少,你不會因為我的走近,逃的遠遠的,遠到讓我再也找不到你。那才是一件糟糕的事。」
佟庭烽,從來是一個自信的男人,他閃耀,他把一切盡握手中,可自從兩年前發生了那件事,他變得意志消沉。
這是公公霍長樂說的。
而此刻,他話裡的患得患失,則把這種消沉的意志,明顯的折射了出來。
她睇著。
他的手撫上了她的發,短髮讓他痛,提醒著曾經的她是何絕決的要和他一刀兩斷。那個時候的她,被殘酷的現實打垮了,做事只顧自己的感覺。他懂的。那是人的一種本能的反應。因為,他也曾有過那樣一種痛苦的情緒。
「我知道我很沒用。」
突然,他沉沉的垂下了手,眼裡閃過疼和痛:
「自醒來,我便問我自己:佟庭烽,你為何要醒來?枉你自詡得了,卻救不了兒子女兒。你真該死……
「要是我死了,不知道,那也就算了。可我卻活了回來。
「每一次,我一想到爆炸的氣流,把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給徹底撕碎,我的心,就會有一種喘不過窒息感。就像有一座大山往你身上壓下。你被緩緩壓扁。你能深刻的感受到死亡降臨前的痛苦。
「那是一種可怕的折磨。
「我無法面對心頭的痛,無法面對你。一日復一日,我難以從這個噩夢裡走出去。所以,我只敢遠遠的望著你……
「阿寧,你說你已經不是兩年前的你,我又何嘗不是兩年前的我。失去了自信,我不知道要如何立足在世上。是我的自負,釀成了那場大禍……」
他歎息,那種沉重感,是如此的強烈。
她的心,也不由得跟著疼了起來。
「一年前,我向國會提出辭職。我說過我辜負了國人的信任,但我已無力勝任這樣一個職務。一個心理狀態不健全的人,不適合這樣一個職位。」
寧敏屏息著,大哀莫過於心死。
她懂的。
她在他身上讀到了一種絕望。那傷浩劫,受傷的何止是她?
佟庭烽緩緩走向茶几,執杯喝了一口,看著那水面的茶葉,繼續說:
「這一年多,我一直在讀佛經,以求心靈上的平和。
「寰宇軍工,我已經放棄,送給了啟航。
「國家需要軍工。而我已經不需要。」
他轉身,將茶子放下,站定在她面前,用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
「這輩子,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用時間來醫好靈魂上的傷,用未來所有時間,來爭取再次走近你。用一種平靜的心態,帶你走出那一片荒蕪。在這片荒蕪裡再重新開出花來。而不是讓我們的世界永遠一片灰,而和色彩斑斕的春天絕了緣。
「十月時,辰況給我打電話說:謹之,你兒子和女兒沒有死。我的人已經在夷國的***找到了他們。已經在帶回來的途中。那一刻,我真的喜出望外。
「十二個小時之後,我在辰況的軍用機場見到他們。曬的黝黑,卻精神擻抖,當我把他們抱在懷裡,我哭的比他們還厲害。」
佟庭烽聲音顫了一顫,眼底有淚光:
「我把他們帶回了家,給他們檢查身子,用心調理他們……
「你不知道,那個時候,他們別提有多瘦多黑。」
寧敏可以想像的,而且晚晚還把當時的照片給她看了。真是曬的黑啊。不過,這三孩子一藏就全白了。
之前,他們也有跟她說了那些經歷——
在飛機失事前,霍單找到了他們的藏身之地。他以他無宇倫比的智謀,帶著他們找到了降落傘,在飛機爆炸前十分鐘,跳了下去。
夷國有一片***,關押著被夷國遺棄的各種被判了無期徒形的罪犯,足有四五萬之眾。
那一次,霍單梆著晚晚,佟麒背捆著小妹,四個人縱身一跳,落在了那座名叫死島的監***。
他們之所以幸運的可以脫險,最最關鍵在於:霍單特訓過高空跳傘,佟麒呢,雖然年幼,卻也有過十來次的跳傘經歷。正是經驗幫助他們逃過了一劫。
可這一片地方,卻是極為複雜的。百年的歷史,讓這片***自成一個區域。
死島面積很大,大約有東艾瓊城那麼大一片地方,高高的鐵牆把這裡圍成了一個鐵桶,鐵牆外是防逃電網。日日夜夜通著強電伏。一觸而亡。電網外,是夷國的武裝部隊在一年到頭牢牢的監視著。
孩子們在那裡苟且偷生,艱難的想要尋找離開的方法。後來,他們終於鑽進了監控整個區域的控制室,想法子和竺國的軍用衛星取得了聯繫。
莫堯之得訊之後,和啟航取得通話,啟航和夷國領導人通過對話。終於把孩子給找了回來。
「瞧,阿寧,老天沒有滅掉我們的希望。所以,我鼓起勇氣,把他們送了過來。盼著這些失而復得的幸福可以驅走你心頭的陰霾……
「這幾天,我一直在,每時每刻在等小單給我發照片,看到你們歡聚在一起,看到你重新露出笑容,我會獨自坐在酒店的床上發笑。只是笑過之後,總是失落。為不能親自守在你們身邊而遺憾。
「今天,我終於忍耐不住,想將這枚被你扔還的戒指重新套到你手指上。想重新牽上你的手,帶著孩子們,去迎接未來的日子。阿寧,可以嗎?」
執其手,他將戒指取來,單膝跪於地上,無比誠摯的徵詢著。
寧敏手心有汗,眼底有淚。
這兩年,她生活在水深火熱裡,而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在她精神崩潰,在外被人當作瘋子來拿住,送精神病院的歲月裡,他在生死之間徘徊,由他撐起的商業帝國,也一度搖搖欲墜。
他們都是這件事的受害者。
他們相愛,又相離,因為那無法跨躍的心理障礙。如今呢,障礙伴著孩子們的回來,已悄然消去。
現在的她,還有理由去拒絕這樣一份深情厚誼嗎?
她抽回手,抹去了眼窩裡的淚花,嚥下了喉間的哽澀,清了清嗓音,說:
「明天,我打算帶上孩子們回東艾……我想帶著他們回去祭拜一下爸爸還有爺爺……你也去吧……」
寧敏看到,佟庭烽的眼底又有水光浮現,而水光深處,自有一道閃亮的光,從那雙深沉的眸子深處射出來,就好像隆冬的陰冷天,突然有陽光穿透而出,整片天,一下明媚起來。
那是欣喜的光華。
他不說話,上前,把她的手抓了過來,想將手中的戒指往她的無名指上套去。
可是他太激動了,手心又出了汗,一滑,戒指掉了,骨碌碌往沙發底下滾了進去。
他一怔,連忙趴到地上找。
光線太暗,他一時沒找到,只能手忙腳忙的抓出手機,調到手電筒模樣,心裡很懊悵啊,自己怎麼就這麼不爭氣,給戴個戒指都戴不好。
「阿寧,你等一下啊……不知道滾哪裡去了……」
他有點窘的抬頭對寧敏說,然後歪著腦袋趴在地上四下裡照著找著。
寧敏怔怔看,這個時候的佟庭烽,哪還是那個不可一試的傳奇,他只是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男人,會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緊張,出醜,會為找一枚並不值大錢的戒指,而低頭,而跪地,而低姿態的趴在地上,爬來爬去。
「找到了,找到了……」
佟庭烽找到了戒指,像個孩子似的高興著,揚了揚手上閃光的信物,看到妻子正深睇著自己。
他走近,盡量平息著自己的氣息,不至於令自己顯得特別的急切:
「我給你戴上!」
但他還是急切的。
下一刻,生怕她悔反似的,他很猴急的抓她的手,很認真的把戒指給她套上去,然後,重重鬆了一口氣,轉而凝睇她的臉龐。十指緊緊相纏。目光不願再離開。
這樣一個瞬間,是他一直做夢都在奢望的事,如今,終於夢想成真。
他舉高她的手,輕輕的落下一個吻。
火熱的唇,烙在她的手背上,她的心,跟著顫了幾下。<
「阿寧……」
他歎息著,再次將她深抱,感受著溫馴的依偎在懷裡,滿滿小蒼蘭的香氣重新沁入他的鼻息。
時隔兩年,他找回了她。
她的手指,抖的厲害,閉著眼,一點一點張開自己的手臂,環住他的腰。
失落的世界,回來了。
「謹之!」
她輕輕叫著。又難受,又歡喜。
原以為這一生,再不可能,如今,卻又重新擁有。
「嗯!」
有眼淚溢出。
她撫著他的腰背,汲著他的溫暖。
他將她抱緊,她的存在,輕易就驅走他心頭的冷寂……
是的,塵世間的男女,因為相愛,而可以在對方身上取暖。
只是這樣一種溫馨,並沒有維持多久,晚晚跑了出來,叫嚷著說,妹妹把便便拉在身上了,二話沒說一把拉著上寧敏就往裡面去。
佟庭烽微微一笑,雖有點遺憾二人世界就這樣被破壞了,可這何嘗不是一種家的味道。
他跟了進去,給妻子打下手,接了一盆子溫水,先給小女兒洗了屁股,又放了一浴缸的水。
倆夫妻一起給小傢伙洗澡,這小淘氣,咭咭笑著,潑水玩,潑得倆夫妻身上全是水。
「小妹還沒有取名字呢!」
她突然想到這件事,低低的說。
這兩年,是霍單把她帶大的,霍單一直稱她為小妹,晚晚和小麒也叫她為小妹,小妹暫時成了她呢稱——霍單一直沒給她取名,說,他沒有那個權力。
「爺爺說,讓你取!」
十點,四個孩子在地鋪上睡著,佟庭烽和寧敏守在四個孩子兩側,輕輕的說著話。
「叫佟悅好不好……喜悅的悅……」
她願這孩子,在歷經這一次劫難之後,無病無災,一生愉悅。
「好!」
這一夜,佟庭烽沒有留宿在這個小小的四合院,因為衡薇半夜歸來,因為沒有地方睡。
第二天,一架專機將他們帶回東艾首都,下午一點,一家六口出現在寧重和寧大海墓前,倆夫妻在碑前叩首,四孩子按年紀大小,同跪於在他們身後。
從陵園出來,佟庭烽對寧敏說:「去不去看望媽?」
寧敏坐在副駕駛室,身後三個孩子鬧作一團。她低頭望了望睡過去的佟悅,心有怯意:
「暫時不去。」
她還沒有積聚勇氣。
「那麼,我們回家了!」
她點頭:「好,先回家!」
兩個小時之後,她站在了紫荊園門口。
11月的東艾,北風呼呼的刮著,紫荊園一片清冷,但孩子一跑下車,就揚起了歡樂的嬉笑聲。
孫悅醒過來,掙著從寧敏手上下去,追著哥哥姐姐而去,笑聲特別的響亮:
「姐姐哥哥,等等我,等等我……」
孩子們聽得妹妹叫,紛紛停下來。
佟麒和小傑乾脆就折了回來,一人牽一手,帶著小妹妹往主屋而去。
寧敏看著,不由得微微一笑,心有些許感動。
天冷,心不冷。
紫荊園,她回來了。
二
11月12日。
寧敏回到了睽別兩年多的紫荊園,這個結婚時的愛巢,裡面的擺設,依舊和她在時一模一樣:樓梯上,有結婚時的照片,房間內那片珠簾依舊閃閃發亮……衣帽室屬於她的衣服擺得整整齊齊,並且還添了一些這兩年最新款的衣裳以及鞋子。都是她喜歡的風格。
管家還是季阿姨。
唯一的不同就是,樓上三間空餘的房間,如今已被裝修成了兒童房,現在樓上總共有四間兒童房,風格各異,附合孩子們的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