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教室突然沉靜下來,所有人看到寧敏一拳使出去後就再也沒有收回來,臉上是呆呆的表情,似乎是被什麼驚到了,整個人懵了,又好像是跌入了記憶的洪流,思緒飄遠後,就再也沒能收回住……
她沒有回過身。
下一刻,倆孩子飛快的奔過去,一個個哭著,叫著,舉起小小的膊膀抱住了她:
「媽媽,我們回來了,媽媽,我們回來了……」
朗易差點跌倒,有幾個學員乾脆因為某個動作閃了腰,直接趴在了地上,一個個瞪眼,用一種吃驚的目光瞅著:
他們這位冰山教練,最多也就二十來歲,肯定不到三十的,一般人這年紀,還沒談過戀愛的也有的是。之前還有人在打賭:教練可能是處。結果,她居然已經有了兩個這麼大的娃。
偶滴天吶窠!
這事,太傷某幾位有心想追求的學員的心——他們一個個捧心,鬱結起來。
那邊,寧敏緩緩得低下頭,往男孩身上看,這麼久沒見,這張小臉好像拔長了一點,變的有點尖了,個子也高了不少;又往女孩頭上小心翼翼的摸著,頭髮絲滑的,臉蛋溫熱的,恍若是夢裡,可這分明又不是夢。
她懵懵的望著,好半天,眼淚禁不住要滾下來,那一成不變的表情就像是一塊凍住的冰塊,被外力一擊,頓時碎裂,表面顯出無數裂痕。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她的手抖的厲害,聲音也失了平常的冷靜自持,而變得顫慄。
「媽媽,是單哥哥救了我們!我們還活著,我們真還活著呢……不信,您摸摸……我再掐您一下,疼不疼?疼不疼……」
男孩抓著媽媽的手,有力的掐了一下,以證明這不是夢。
女孩握著媽媽另一隻手:
「對對,我們都還活著,媽媽,妹妹也還活著……單哥哥,單哥哥,快把妹妹抱過來……快點……」
話音落下,一個身材高瘦的冷俊男生,抱著一個漂亮的短髮小女娃,快步來到寧敏面前,微笑著,輕輕叫了一句:
「寧姨,單今日來還君明珠。」
寧敏眨了眨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那個正好奇張望的小娃娃,那小娃娃頭戴一紅色的鑲鑽的髮箍,穿著一件粉紅的裙子,外頭是短款羽絨外套,領子上的狐狸毛雪白雪白的,襯得那臉,無比可愛。
一見到她,這孩子就眉開眼笑,還伸過了手來,奶聲奶氣叫了一句:
「媽媽,抱抱!」
剎時,冰塊教練,淚如雨下……
朗易突然有一種徹底失戀的感覺,因為他看到門外頭,有個氣宇軒昂的男人,正深情款款的睇著。那一身的儒雅和尊貴,那種屬於成功男人才有的氣質,是那麼的搶眼。
這人,應該就是寧敏的丈夫,那三個孩子的父親。
果然不同凡響。而且讓人覺得眼熟。
朗易瞇眼想著,好像曾在哪裡見過似的。
二
弱者任思維控制行為,強者讓行為控制思維。
當親情被生生斷送,當婚姻被炸成粉碎,寧敏覺得,自己一下子從九重天跌入了煉獄。人生,變的一窮二白,一夜之間痛失所有,那是人間悲劇。但她沒有軟弱的求死來解脫,而是選擇在放逐之後重新開始。
但最初的那段日子,寧敏也曾迷失過,日子過的混混噩噩。
從東艾來到中國,她漫無目的的四處遊蕩,就像一樓孤魂野鬼,找不到一個寄居的實體。不曉得哭,不曉得笑,未來無法去憧憬,去期待,過去無法再去記憶,就知道發呆,將自己整得就像一個叫花子。
白天遊走在城市裡,晚上宿於公園的長凳之上。
起初她身上還有錢,還知道在餓了以後去買東西吃,後來神志越來越糊塗,跑進超市,拿了東西,她不知道要去付錢,被截住,她打人逃。
有一次,被逮住,被關了七天。她在裡頭吃了睡,睡了吃,睡夢裡,常常哭。後來,她被放了出來。沒地方去。
她身上沒有身份證,沒銀行卡。本來是有的,初回北京的時候,她還住過幾天賓館。有一天,她出來胡亂的走,忘了那賓館的名字,忘了
自己還有行李,忘了自己是誰……可她不在意……胡亂的坐著車,滿世界跑著……
衡薇找到她時,她被人送進了精神病院,因為傷人,因為沒有身份證,因為精神有病。
院方說:「其實並不嚴重。好好治,還是能治好的……」
那天,衡薇抱緊她,哭著說:「寧,我一定要把那個英姿颯颯的你給找回來。」
是嗎?
以前的自己當真是英姿颯颯的嗎?
她曾問。
衡薇捧著她的臉,認真的點頭:
「是的……以前,你的笑容無比燦爛,你的身手無比矯健,你是一個英姿颯颯的軍人……」
「軍人?」
她喃喃嚼著這兩個人,覺得心疼,只要想想,頭也跟著疼,委屈的說:
「我不記得了,想不起了……」
她不願回想。
衡薇循循善誘:
「那你記得什麼?」
她想了好久,說:「一片血水,一片白綾,一團大火,滿天碎片……」
說這些話時,她抓著衡薇的手,眼裡全是淚水,眼神顯得痛苦:
「我記得,爺爺死了,爸爸死了,孩子們死了,謹之死了,媽媽不要我了,家沒了……我做錯什麼了,老天要這麼懲罰我?薇薇姐,我沒有親人了……沒有了……」
那天,她哇哇大哭,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不知休止的哭著。
哭到最後,嗓子啞了,人哭累了,她沉沉睡了過去。睡夢裡,她不住的叫著那些已逝去的人的名字。
衡薇知道,那些事,在她心裡留下了一個很大的傷口,至今還流著血,裡頭還化著膿。那些膿,不斷的腐爛,她的傷口不斷的惡化,終令她病了。
她的心,就是這樣被掏空的。
想要讓她恢復如常,不僅需要藥物,更需要時間。
後來,衡薇帶著她去了一處江南小鎮,給她慢慢的調理,讓她讀書,聽音樂,將她從悲痛中一步一步引導走出來。
那一陣子,寧敏依舊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清醒的時候,會給衡薇帶兒子,教他認字,彈出美好的音符,做出好吃的食物,就像正常人一樣;糊塗的時候,認不得任何人,有一回,差點還掐死了衡薇的兒子——
她特別的不能見到火,或是血。所以,她們落腳的地方,燒飯用電磁爐,燒水用電熱壺,洗澡用電熱水器……
一看到火光沖天,一看到遍地血水,她就會被刺激,就會失去理智。
有一天,她去銀行取錢。
衡薇讓她去的,想讓她一步一步找生活的能力。
她去了,倒霉的遇上了搶劫。
一個保安被擊斃,一個被打傷,滿地是血,一個孕婦嚇的倒地,引發早產……
一把把槍支在眼前閃爍,一聲聲槍響震撼著她的心臟……
這樣的畫面是那麼的熟悉,嚴重的刺激了她。
她無法控制自己,突然之間,狂性大發,卸了一個劫匪的武器,將其他四個一一制服,如果不是衡薇過來,她差一點就把那些個劫匪全給殺了。
那天,她清醒過來,看到所有人都望著自己,眼裡是驚駭之色,那幾個劫匪倒在地上哇哇慘叫,衡薇在不斷的勸她:
「不能殺。敏敏,我們不是在執行任務。敏敏,你已經制服他們了,他們沒有危險性了……交給警方……這是上級的命令……我們無權剝奪他們的生存權……軍人的天職:服從命令……來,我們把人給放了……」
她聽著,終於把被她掐得只剩一口氣的劫匪給放了,倒坐在地上。
衡薇過來抱住她,不斷的安慰她。
她環視著銀行大廳內那一片狼籍,神思莫名的清醒過來,當急喘聲平息下去,她反過來抱住自己的戰友,緊緊的抱著:
「薇,這半年,為難你了!我會活過來的。弱者任思維控制行為,強者讓行為控制思維。我不會永遠做一個鴕鳥
……」
一句話,讓衡薇明白,自己所熟悉的那個寧敏回來了……
再後來,寧敏一天比一天好轉,基本上不用吃藥,神志清楚了,只是她不再那麼喜笑,神情總是清冷如水。偶爾才會在孩子面前溫和淺笑。
再後來,她去了北京,故地重遊,去看望先頭留在中國且已經過繼到別人名下的乾兒子小傑。後來,她乾脆又把小傑帶了回來,重新收養了。
2014年春天,寧敏帶著小傑,衡薇帶著兒子仔仔來到了這座城市,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小傑在這裡讀小學,寧敏看到華都健身俱樂部招教練,就去報名,用自己的真本事,讓所有人折服,成為了這家俱樂部的一名教練……
至於衡薇則在大學裡當起了法語老師,至於仔仔,她們請了一個保姆看著。
生活平靜的過著。
有一天,衡薇對寧敏說:「他沒死……你不想去看看嗎?」
寧敏在夾菜,筷子在半空頓了一下,搖頭。
衡薇問:「為什麼不想!」
「不想回憶!」
不管是痛苦,還是悲傷。她都不想再記起。
「你跟他,還沒有離婚!」
飯後,洗碗時,衡薇提醒。
法律上,他們還是夫妻。
寧敏擦著碗,平靜的回答:
「這輩子,我不打算再婚!」
所以,離不離,無關緊要。
至於那個人,要不要再婚,那是他的事。
他若想知道她在哪裡,總是容易的。
或者,他從來就知道。只是沒有來找。
不找也是對的。她的心已千瘡百孔,而他上了飛機,卻沒能把自己的兒女救下來,雖揀回一條命,心怕也已絕望到了極點。
這樣兩個人,不可能再走到一起。
寧敏想過了,這輩子,把小傑養大,就夠了。
日子是蒼白的,但這蒼白裡,因為有小傑,因為有衡薇,因為有仔仔,她那顆冰冷的心,多少還能透出幾絲暖意來。
生活算不得艱苦,也稱不上富足,她們靠著自己的本事,自食其力,不需要太過於複雜的人際關係,只要每天過的踏踏實實。錢多錢少,人一死,什麼都是虛的,假的,權利大權利小,眼一閉,就是空的。
她想得到一種心的平靜。
拿一份實實在在的薪資,教會塵世間那些善良的人一些自衛術。走自己簡簡單單的路。
她從來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兒女還能出現在面前,一個個跪在她面前,熱烈的擁抱她,口口聲聲的喚她:「媽媽」。
她從來不敢奢望,那個讓她滿心期待,卻在一出生就被她忽略的小女兒,兩年後,竟然長成了這樣一個俊俏小模樣,纏上她的脖子,毫不怕生的黏上她。
自清醒,每回午夜夢迴,淚濕於枕,皆因為夢到了孩子們在被炸成碎片時的那種慘烈的情景,她想救,救不得,只能看著心愛的他們,被爆炸時所了所產生的力量撕裂……
她以為,老天定是太嫉妒她過的幸福,所以,才會在數天時間內,將她的幸福盡數收回,將她打入十八層地獄。
時過兩年,她發現,老天還是眷顧她的,終還是將三個孩子都還給了她……
「你們怎麼會沒事……」
寧敏抱著小女兒,淚花迷花了雙眼,呆呆的看向霍單。總覺這一刻,宛若在夢裡。不,即便在夢裡,這樣美好的重聚,也從未出現過。
「這事說來話長。我們可以回去慢慢說!」
兩年不見,霍單長高不少,都快比她高了,十六歲的少年,正在發育期,聲音變了,喉節在生出來,鬍子也在長。
寧敏很抱歉的向學員們解釋家裡有事,今天只能學到這裡。
離開華都健身中心,寧敏突然問:
「你們是怎麼來的?」
他們總不可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