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轉過身，看到龍雲軒現在的模樣後，嵐欣也不禁吃了一驚——
明黃色，象徵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的龍袍依舊是那麼整潔、鮮亮。然而此刻，這身龍袍卻鬆鬆垮垮地穿在一個人身上，讓人不由聯想起了撐衣服的衣架子。臉色如金紙般蠟黃，眼眶深陷，眼白中滿是血絲，像是很久沒有好好安睡。只能勉強從五官中，依稀辨認出那個昔日意氣風發、年輕有為的帝王。僅僅兩年，這個明明才剛到而立之年的男人，看起來竟似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兩人相視而立，沉默不語。龍雲軒望著嵐欣，此刻他忽然發現，相比宮裡那繁瑣的宮裝，簡潔的白衣似乎更適合她。雪衣翻飛，廣袖飄飄，那依然出塵脫俗的身姿，卻不見了往日的溫柔與嫻靜，眉宇間多了幾分不遜於自己的王者之氣，猶如光芒萬丈，卻也更吸引人了。
定定地望著嵐欣，彷彿永遠也看不夠，但龍雲軒的眼中此刻卻滿是苦澀。
終於，嵐欣不自然地別開頭，輕歎了口氣，「你這又是何苦！」
關心的話語，讓龍雲軒心中一暖，剎那間，感覺彷彿又回到了夕日甜蜜溫馨的二人世界。「自你離開後，每天晚上，我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那天的事，想起你。心，也會跟著不由自主地痛，痛得無法安睡。想不到，這麼快已經兩年過去了。欣兒，你呢？你這兩年過得好嗎？」
「好！當然好！」收起臉上的憐惜，又換上一臉平靜，不在意地搖著玉扇，道：「記得以前，我不得不陪著一堆如狼似虎的女人圍著你轉；而現在呢，一群優秀的江湖俊傑整日圍著我轉。你說，我過得好麼！」話語尖刻，老不客氣，甚至，還很容易被人誤會。
聽得龍雲軒苦笑：「欣兒！我們難得見面，一定要這麼針鋒相對地說話嗎？」
「難得見面？我原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了。」說著，嵐欣的眉宇中浮現了一道裂痕，隱著淡淡的怒氣道：「這次小明出宮，其實，是你暗中慫恿的吧！」
沒有錯過龍雲軒心虛的波動，嵐欣又道：「我一直奇怪，就算太子有法術護身，如何能獨自一人前來天一山莊？而且，太子失蹤這麼久，你這個當父皇的卻一點也不緊張，也沒有絲毫尋找太子的舉動。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江湖與朝庭本就關係不大，更何況天一山莊遠在千里之外的凌煌。我可不認為僅憑太子的能力，真的能這麼清楚地知道我當上了武林盟主。所以，這消息是你透露給他的吧！他離宮後，你一邊派人暗中保護他，一邊發密旨令沿途各州郡不動聲色地給予太子旅途上的各種便利，讓他順利抵達天一山莊。而且，你明知我不會放心讓小明獨自一人回來，必定會送他回來。所以，我們今日這一面，倒是軒帝你一手促成的啊！」
所以，身為平民的顧清風才會認識小明，因為歷州是去凌煌的必經之地。歷州太守定是曾讓身為他的妹夫顧清風，利用清霖山莊的勢力留意過太子行蹤，以便安頓。
所以，太子失蹤這麼大的事，也沒有在這喜歡小事化大的皇宮裡，掀起很大的波浪。
所以，來的時候太子殿是空蕩蕩的。因為，人們都清楚龍毅明將離開很長一段時間，而不會在短期內回來。
所以，明明龍吟宮離太子殿這麼遠，可已身為御林軍統領的陳平，卻能這麼快就發現太子回宮。因為，御林軍統領不過是個虛銜，他一直都守在太子殿附近等待太子和她的到來，然後稟報皇上。
嵐欣說這些話的時候，龍雲軒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出言否認。
對龍雲軒的沉默有些不悅，嵐欣冷哼道：「為了見我一面，連自己的兒子都要利用！呵！龍雲軒，你不愧是一位真正的帝王啊！」
「對不起！」
龍雲軒那簡短而沉重的三個字，讓嵐欣意外地怔了一下。原以為他會為自己辯解，或者說些諸如「因為我太想你了」、「因為我很想見你」、「不得不這麼做」之類的話。然而，他卻偏偏說了「對不起」，沉重地彷彿傾注了一個帝王全部的尊嚴。
嵐欣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對不起？
這真的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嗎？為了聽一句「對不起」？
曾經痛過，苦過，為他的絕情而傷心欲絕。
但是，此時此刻，她的心中，還有痛，還有苦嗎？這三個字，她還需要嗎？
緩緩地睜開已經隱去了金瞳的黑眸，神色鎮定道：「不！你其實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你對得起幽離國的江山社稷，對得起你的列祖列宗，也對得起你身為帝王的責任。你根本沒有錯，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
然而這些話，在龍雲軒聽來，卻有另一番意思。
「欣……欣兒！你……你就這麼恨我……就連讓我說……說一聲『對不起』的權力都沒有嗎？」痛苦，令龍雲軒說話有些語無倫次。
望著痛苦的龍雲軒，嵐欣心生不忍，不禁道：「這不是恨不恨的問題。況且，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從來沒有恨過？
這句話不僅讓龍雲軒，甚至嵐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可是，它就是這麼不經大腦、自然而然地從心底裡蹦了出來。
曾經自欺欺人地逃避，克制自己不再去回想過去，但是此時此刻，當自己不得不面對他時，竟然發覺自己根本就沒有怨恨他的理由。
龍雲軒，只是做了一個身為一個「明君」所應該做的事，這是萬民之福。這種「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她又有什麼資格去埋怨他。如果她身在龍雲軒的立場上，可能，也會這麼做。只不過，也許不會用「凌遲」！
「是的，我不恨你。」嵐欣又一次重複道，「曾經，我也以為是你對不起我，是你無情無義。可是，慢慢地，我終於發現了，這並不是恨，只是因為自尊受挫而產生的不甘與失望。因為，我曾經是那麼用心地去營築我們的愛情。可惜，到頭來，你卻將它毀地片甲不留！」
不等龍雲軒開口說什麼，嵐欣又道：「漸漸地，我也想通了——其實，一個悲劇的產生，並不是單方面的。把所有的過錯都歸咎於你，這不公平。我也有責任——是我沒把真實的身份告訴你，讓你誤入了歧途。我本固執地以為不告訴你，是為你好。卻忽略了，從小在這陰暗的宮廷中長大的你，並不輕易信任別人，何況是一個思想並不簡單的人。多疑，是你的本能！」
嵐欣抬起頭，眼睛雖然朝著龍雲軒，卻沒有焦點，彷彿正沉浸在往事中，如夢吟般地說道：「是我那時太傻天真，生平第一次陷入感情的我，把愛情想像地太過美好，以為，愛情就是兩個人無條件地為對方付出。所以，我願意將那個高傲霸道卻又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老老實實地當一個柔弱善良、對你千依百順的穆雅。可惜，我錯了！我高估了愛情，低估了現實。所以，龍雲軒，你不必再覺得對我有什麼虧欠。走到這一步，其實我們都有過錯！」
將嵐欣的話反覆品味了許久，龍雲軒臉上的苦痛卻並沒有因此緩和多少，沙啞著聲音，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已經再無可能了，對嗎？」
嵐欣沒有直接回答龍雲軒的問題，只是以平淡、不帶感情的語調，平靜地說道：「你知道嗎，在我們那個世界裡，曾經有人研究發現，愛情其實是由大腦所合成的一種由巴胺、苯乙胺等化學物質混合而成的激素對人體作用的結果。但是，時間一久，人會對這種激素產生抗體。從這種愛情激素的合成，到人體對其產生抗體的時間，平均為兩年！說白了就是，愛情的有效期，其實，只有兩年！」
雖然龍雲軒不懂什麼叫「巴胺」、「激素」、「抗體」，但是，他卻聽懂了最後一句話——「愛情的有效期，其實，只有兩年！」這麼驚世駭俗的說法，一時竟令他瞠目結舌。
「很不可思議對嗎？」
嵐欣道，「以前，我也覺得這種說法很荒謬。愛情，是屬於主觀的範疇，怎能用這麼客觀的方式來衡量！而且，我也一直堅信愛情能夠天長地久，有情人能白頭到老。但是現在，我開始相信了，愛情，的確只有兩年的壽命。因為，將一對男女緊緊地綁在一起共度人生的，其實不是，或者不僅僅是愛情，還有彼此的信任、依賴、尊重、理解，等等等等。僅靠愛情這一根紐帶，不可能維持太久。
然而，信賴、尊重，這一切對於你這個從小生活在男尊女卑思想中的一國之主來說，似乎有點苛刻了。因為，你從來都只把對女人的寵愛，當作給她的一種恩惠。你的身份決定了你，除了愛情之外，什麼都給不起。可是，對於我來說，信賴與尊重，卻是生活在一起的的兩個人所必須具備的！而且——」
嵐欣環視了一下周圍，春日的御花園依舊那麼美，奇花異草，假山怪石，小橋流水，每一處都是幅令人心動的美景。然而，在這美的背後，卻隱藏著太多人性的醜惡。嵐欣不由苦笑著道：「現在才發現，這座浮華的宮殿，一點也沒有能使人感受到猶如『家』那般的歸屬感！原來，我們的感情從一開始，就存有隱患。分開，只是遲早的事，兩年前的種種，不過是將這一切提前了而已。所以，你也可以這麼想——我們其實都沒有錯，只是不適合！」
沉默
又是一陣悠長的沉默
兩人誰都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此刻，兩人其實只相距兩步，但誰也沒有動，沒有多跨出一步。彷彿，這兩步的間隔，就是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男的在這邊，女的在那邊。
終於，不太有耐心的嵐欣，捂著太陽**，為難地說道：「夠了！龍雲軒，你不覺得你很貪得無厭嗎？」那種口氣，就像是正訓斥著一個不爭氣的小孩。
「貪得無厭？」很意外嵐欣在沉默了許久之後，會說出這樣的話。有些吃驚，甚至，也有點氣惱。
「沒錯！你後宮還有這麼多受過寵幸的女人，她們都是你的責任！聽說，科舉已經在幽離順利推行了，你多年來的願望也實現了。另外，我也賦予了你的繼承者強有力的守護，讓他能平平安安地成長。龍雲軒，你已經擁有地夠多了，甚至，已經大大地超出了一個帝王所應該有的。你還想怎麼樣？」同為帝王，至少蕭莫寒就沒有這一切，嵐欣不由心想。可是，那個古怪的男人卻依舊優哉游哉地當著他的逍遙皇帝，現在還死賴在她的天一山莊不肯走。
「我……」
「不要跟我說你對這一切不在乎！」彷彿已經猜到了龍雲軒接下來要說什麼，嵐欣忽然出聲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
「你在乎！」以肯定的語氣一針見血地說道：「你只是不懂得珍惜正擁有的，只沉湎於失去的。才會把自己弄成這付不人不鬼的樣子！人生不可能盡善盡美，哪怕你是皇帝也一樣！」
也許覺得自己該說的已經都說了，嵐欣又重新轉過身，背對著龍雲軒，以一種沉重而縹緲的語調說道：「好好地把科舉推廣下去吧！有一天，歷史會證明你的改革，是正確的。」說著，便沒有再理會身後的龍雲軒，緩步離開了這個地方。
不過，誰也沒有注意到，嵐欣在起步離開的那一剎那，一滴晶瑩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滑落。嵐欣沒有去拭，只是讓這春日溫暖的陽光慢慢地把它蒸乾。
對這曾經深深傷害過她的人，心裡本來的確有許多怨氣想。然而，此時此刻，面對這個被悔恨折磨地憔悴不堪的男人，獅子座的寬容與理性還是佔了上風。
不想帶著怨恨與遺憾告別這個世界，原諒，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這一滴淚，就作為紀念，祭典她第一次愛情的終結！
龍雲軒一動不動地站著，朝著嵐欣離去的方向，注視了許久許久，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完全地消失。不愧是掌控這世界的仙子，能把他看得如此透徹。的確，他在乎他的帝位，在乎有關他社稷的一切，可是……
將蒼白的手輕輕撫在胸口，胸中的那顆心臟依然那麼強有力地跳動著，演奏著生命的樂章。
心還在，他的帝位、他的江山、他的兒子、他的嬪妃、……等等等等，也都在。
然而，其中卻唯獨缺了一種叫做「愛情」的感覺。
而且是，永遠地，缺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