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穆家的長子，穆家未來的族長，母親常對我說，這是我與生俱來的光榮。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對此深信不疑。
而我最尊敬的人，是我的父親，穆符儀。聽我母親說，父親年輕時，曾經是他們那個鎮裡出了名的才子，不僅才華橫溢，還相貌俊美，寫得一手好字，俘獲了許多女子的芳心。也就在那時，作為鎮裡一個望族小姐的母親，委身嫁給了當時出身寒門、身無官職的父親。外公外婆也很開明，知道父親是個可造之材，日後必定有所成就，雖然兩人背景懸殊，但也贊成了這門婚事。
而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是個懷才不遇的人，明明博學多才，滿腹經綸，卻只能做個禮部的小官，官拜六品。據說這還是當初品評時，看在我母親是望族的份上得來的。父親雖然官小，但要做的事可不少，他的那些上司，都是些好逸惡勞的望族子弟，幾乎將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給了父親，害得父親終日忙忙碌碌，家裡完全交由母親打理。
我十分同情父親，以父親的才華，做那些事根本是大材小用。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這世間，庶族與世族本就不平等。若是真想有天能出頭，似乎也只有這埋頭苦幹這一途。
只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伯樂」相中父親吧！
然而，十多年過去了，父親依舊整天忙忙碌碌，依舊還是個六品的小官。平時，也一直都能從父親的話語中，感受到他的不甘與無奈。
正巧有一年，宮裡選秀女，而我的三妹穆雅，也就是二娘的女兒，剛好符合要求，父親母親一致同意將其送入宮中。說起這個三妹，我幾乎沒有什麼印象。印象比較深的，倒是她的母親，李氏——
在我心目中，父親與母親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然而，這一切都在那個女人出現之後變了——在我四歲時，父親娶了一個小妾李氏，據說不過是個農戶的女兒，但不可否認，長得的確比我母親美。就因為這樣，父親留在母親身邊的時間就更少了，晚上大都在那個女人那裡過的。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所以母親對此也只能終日愁眉不展，唉聲歎氣。我那時還小，加上對父親的崇敬，認定這完全是那個女人的錯，是她把父親搶走的。而且，李氏出身低微，舉止粗俗，根本就不能與大家閨秀的母親相提並論。更可氣的是，那女人仗著父親的寵愛，根本沒把母親放在眼裡，好像她才是這穆家的當家主母！不但目中無人，還為人刻薄，身邊的人都沒少受她的氣。所以，不僅是我，穆家上下都對她厭惡之極。
不過，李氏的好日子也並沒有持續多久。不久，父親又娶了他上司的庶女，陳氏為妾。陳氏畢竟出生於官宦之家，雖然長相比李氏略遜一籌，但知書達禮，對母親也很尊敬，加上又是父親的上司的女兒，父親對她也寵愛有加。那個善妒的李氏為此沒少和陳氏鬧過，不過最後都是不了了之。但她在穆家的境遇也一日不如一日，尤其在她生完女兒之後，整個人都顯得病懨懨的，父親也不再去她那兒了。沒幾年，她便鬱鬱而終了。對於李氏的死，除了她女兒穆雅之外，沒人覺得可惜，只能感歎自作孽，不可活。
母債女償，天經地義。為此，對於穆雅，我們都沒給過她好臉色。尤其是穆雅的那張臉，長得跟李氏越來越像，不過是少了點盛氣凌人，多了些嬌弱，但即使是這樣，我們還是不由得把之前對於李氏的厭惡，全都轉嫁到了她的身上——讓她搬進了府裡最偏僻破敗的院落，吃平時我們剩下的飯菜，甚至每逢節日祭祖時都將她排斥在外。自然，她也不會有跟我和二妹一般跟著夫子唸書的機會。不過母親寬宏大量，怕日後她出嫁時丟穆家的臉，就讓幾個認點字的侍女們偶爾拿些《女誡》、《孝經》等書給她唸唸。
那時，我跟我二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欺負穆雅——把她故意推倒，搶她的東西，逼她去樹上掏鳥窩、去河裡摸魚等等，然後開心地看她被整得哇哇大哭。或是「不小心」摔碎父親最喜愛的花瓶，把過錯都推到穆雅身上，然後幸災樂禍看著無辜的她被母親責罰時受委屈的樣子。彷彿這樣，就可以平息母親和我們當初在李氏那兒所受的怨氣。為此，之後穆雅都只待在她的院落內，再不敢隨便出來了。
而後來，我也大了，作為家裡的長子，不僅要幫母親操持家事，也要遵從父親的意願，準備入仕。所以，時間一久，幾乎已經忘了自己還有個妹妹。
我最後一次見到穆雅，是在她被送入皇宮之前，她在給家人辭行的時候，我遠遠看了她幾眼。沒想到，經過了這些年，她出落地越發標緻了，身如扶柳，膚如凝脂，柔媚異常，而且氣質幽雅，跟李氏完全不一樣。但也讓人感覺太弱不禁風，膽小如鼠，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也不知日後在宮裡能不能混出個頭。
對於穆雅進宮，我也理解父親的意思，已經二十多年了，父親卻始終作著那個吃力不討好的六品小官，他已經等得太久太久！只要有機會，哪怕就只有一點點能讓他飛黃騰達，讓穆家光大的機會，父親都不會輕易放過。而母親，也樂得日後不用為穆雅操持婚事，還能少備一份嫁妝。至於穆雅最終能不能在宮裡立足，就聽天由命吧！
果然，穆雅進宮後只聽說被封了個才人，就再無下文，想必以她那柔弱的性子，以後也沒機會出頭了。本來就沒對她報太大的期望，雖然有些遺憾，但也無可奈何。在這期間，我不負眾望，品評被評到了一個「中上」，這在庶族中是很難得的，父親對此頗為欣慰。可惜，到最後我只被封了個八品的承務郎，因為父親只有六品，作為兒子不能超過父親，否則視為不孝，加上穆家畢竟不是望族，我也只能當個無權無勢的八品散官，而且以後想要陞遷簡直難如登天。這，恐怕真的是庶族無法改變的命運吧。
然而，到了穆雅進宮的第四年，時來運轉，穆雅居然懷上了龍子！
這下，不僅她自己連升幾級被封為賢妃，父親也以國丈的身份當上了工部侍郎。一時間，穆家風光無限，尤其是獲知皇上有意將太子之位轉讓給穆雅的孩子後，昔日門可羅雀的穆府門外，一夜間變得門庭若市，各種達官顯貴都一一前來與我家攀親結緣，而僅僅才只是個八品承務郎的我，居然有幸娶到了禮部尚書的女兒為妻。甚至年紀尚幼的四弟，也已經被定了好幾門親事。
想來可笑，我們穆家現在的這所有的一切竟然都來自於穆雅！這個我們從來都沒有重視過，甚至連祭祖都不被允許參加的人。回想之前，我想我們也許真的錯了，她是她，她母親是她母親，兩個人不應混為一談的。這麼長時間，我都只當穆雅是李氏的女兒，卻忘了，她還是父親的女兒，我的妹妹。
考慮到穆雅在宮裡舉目無親，父親便提議把從小服侍穆雅的小桃也接到宮裡去照顧懷孕的她，一來可以排解她的思鄉之愁，二來在那個危機四伏的後宮裡也可以幫她多注意些平時的飲食起居，以防萬一。不管怎麼說，現在穆雅所懷的皇子，將是我們穆家日後興盛的關鍵。我也十分同意父親的提議，在將小桃送入宮之前，我專門請了幾個年輕時曾當過宮女的嬤嬤，負責督促她在宮裡的禮儀和一些個注意事項。從來都沒有盡過兄長責任的我，也算彌補一點之前對於穆雅的虧欠吧！
然而，最不希望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已經懷孕了八個月的穆雅居然小產了！因保護皇室血脈不力，穆雅被貶為了婕妤。而穆家的風光也到此為止了，原本父親想保薦我陞遷的奏折只能暫時擱置，四弟的幾門婚事也被退了，穆府門口又恢復了之前的冷清。
事已至此，我也無法怪罪穆雅，聽說那後宮本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憑著穆雅的心性，加上在宮裡無依無靠，能走到這般也實屬不易，我擔心的是日後她在宮裡的日子又該怎麼過？如果不是偶然懷了皇子，她恐怕也根本得不到皇上的注視！可惜，身為八品的我，是沒資格進宮看她的，而父親據說也因為要「避嫌」而不方便去看望她。這一切，還是只能靠她一個人挺過去了。
不過還好，皇上只貶了穆雅，而沒有動父親。想來也是，皇上畢竟是個愛才之人，父親本就才華出眾，在擔任工部侍郎的短短幾月間，就把之前那些個無能的世族子弟們弄得一團亂的工部，治理得井井有條。不管怎麼說，父親也算一償夙願，努力了這麼多年，終於從一個六品小官，當上了從二品工部侍郎。
但是，不知為何時間一久，父親的眉頭反而越鎖越緊，整日地愁眉不展。我問了原由才知道，原來如今朝庭上馮、王兩家當道，兩家權勢旗鼓相當，但皇上明顯不希望看到兩家坐大，所以才盡可能地任命非馮、王兩家的人擔任要職，其中就包括了父親。這麼做雖然不錯，但也使得父親不被世族同僚所容，處處受排擠，而且，馮、王兩家都是得罪不起的大家族，稍一個不慎，貶職、革職，甚至滅門都有可能。父親如今的境況，竟比六品時還要艱難。
我也想幫父親，可惜心有餘而力不從，如今我只是個八品的散官，除了偶爾出謀劃策之外，幾乎沒有能幫到父親的地方。其實，我對仕途也漸漸看淡了，若不是為了日後要支撐整個穆家，我更喜歡跟二叔一起經商。二叔善於經營，憑著父親那點微薄的俸祿根本支撐不了這麼大的家，穆家能有今日的財力，二叔功不可沒。想想也是，與其整日看著人臉色，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還不如多掙點錢更為實惠。平日在家無事時，我就幫二叔打理他的產業，而二叔也常誇我有從商的天賦。不過，這也只是說說罷了，我是穆家的長子，日後子承父業，入仕是必然的。而且，所謂「無奸不商」，經商在世人的眼裡，並不是一個體面的差使。
不知是上天眷顧，還是苦盡甘來，本以為已經一蹶不振的穆雅，居然在小產過後兩年又重獲皇寵！而且令人詫異的是，這次穆雅既沒有懷龍種，也沒什麼特別的功績，但皇上不僅下旨重新將她封為了賢妃，之後還專門派了御林軍保護穆雅。御林軍是直接聽命於皇上的衛隊，主要職責是保護皇上安全。讓御林軍長駐賢明宮，來保護一個妃子的安全？！這真是連太后、皇后都不曾享有的特殊待遇！不僅如此，聽聞皇上還經常夜宿賢明宮，令其他受冷落的嬪妃們怨聲載道。看來皇上還真是把穆雅寵上天了。
儘管已經五六年沒見，但對於穆雅，我還是有些印象的，她的確很美，但談不上絕色，而皇上現在應該也沒有拉攏穆家的必要。我實在想像不出，究竟是皇上的口味變了，還是這麼多年的後宮生活讓她改變了，竟會讓穆雅從昔日一個毫不受寵的婕妤，一夜間變成了皇上的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