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走了（下）
走過辦公室的時候，唐玉君看到崔偉正在低著頭寫著一份文件，她悄悄地走過去站在崔偉的背後，看到他正在寫的是明天要開的一個會上，自己這個局長的講話材料，可他卻不知道，他寫的這份講話稿已經用不上了，最起碼是唐局長用不上了！
唐玉君對於這個有些功利、有些鑽營，甚至有些齷齪的下屬一直有著一些抵制、有著一些防備，但是卻不能否認這是一個十分得力的下屬，他也不容易啊！在這個機關裡，除了陞遷，他們這些人的出路又有哪些呢？想到這裡，唐玉君又為自己對這個鞍前馬後為自己效勞的下屬的輕視而懊悔了！
崔偉察覺到了她的到來，趕緊站起來陪著笑臉，唐玉君伸出了手，重重的和崔偉握了握，嘴裡輕聲的說：「小崔，好好幹！」
崔偉把局長的這個動作和這句話結合在一起，就感到這是一種承諾，對自己非常有利的承諾，這就令他十分開心了，他雞啄米似的點著頭，送唐玉君走了！
走出教育局，唐玉君沒有再回頭看這棟很堂皇的大樓，她也沒有上看她出來就趕緊把車開過來的司機開來的她曾經的專車，只是停下了腳步，給自己的司機一個溫和的微笑，說自己要走一走，不需要車了，讓司機沒事就早點回家吧。司機開心的也是感激的笑了一笑，唐玉君又是心中一酸，唉……
接下來，就要考慮父母這一關了，走在這個自己生長了三十多年的大街上，自己看著這條街越來越長，越來越寬，越來越熱鬧，看著這個貧瘠的縣城越來越繁華！而自己在這條街上的路卻越走越窄，越走越短，越走越艱難，直到今天毫無立足之地要背鄉遠走！
爸爸媽媽養了自己這麼大，真的就能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嗎？唐玉君苦笑了，那是神仙，那不是人能做得到的！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失敗的人，那就得忍受分離帶給自己的愧疚，就得忍受欲孝而不可得的痛苦，就得忍受背棄帶給自己的暗傷！
回到家，已經是下午三點了，這才意識到自己在辦公室裡一個人坐了太久，竟然都沒有意識到肖方二人走後員工中午下班直到下午又上班！還沒有轉過進門的照壁牆，就聽到爸爸媽媽在那裡說話，兩個老人都在為自己昨晚到今天的反常而擔憂不已，唐玉君聽得心裡痛煞，強忍著眼淚走進院子，爸媽看到她回來，像迎接客人一樣趕緊迎上來，問她餓不餓？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唐玉君忍了半天的眼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想到即將要到來的離別，她心下悲苦，突然就「撲通」一聲跪倒在父母面前了！
她這一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壞了爸媽，他們趕緊一左一右上前拉起了唐玉君，媽媽嘴裡唸唸有詞的念叨著不知什麼東西，唐玉君微定心神，這才聽出原來媽媽以為她中了什麼邪，在那裡給她念驅魔咒呢！
爸爸還算是明白，知道女兒此舉一定是有原因的，不會單單中邪這麼簡單，就推開老伴對唐玉君說：「妞啊，爸知道，你昨天一定是受了委屈了，要不然你不會帶著果果回家來住，那邊的兩個老的也沒有追過來看你，我就知道一定是鬧了彆扭了！妞，你要知道，那畢竟不是生你養你的親爹娘，有時候，你的古怪性子上來，也是很氣人的，他們年紀大了，又對你有恩，就是有什麼言差語錯的，你要忍耐！就是真的感覺一起生活不下去了，也犯不上拿自己的身體賭氣，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你這個樣子，不是讓你媽和我不放心嗎？」
聽了爸爸的話，唐玉君拉著爸爸的手，泣不成聲的說：「爸爸，媽媽，我知道你們疼我，這一年來我不是到外地去就是和別人住在一起，雖然時常回來看看，但畢竟是對你們二老盡的孝心太少，可現下，現下我，我就還得離開你們了，我這心裡，心裡實在是，實在是不捨得啊！」
勉強說完，唐玉君放聲大哭，一聽是因為她要出差捨不得自己才哭，兩個老人倒鬆了一口氣，媽媽說：「嗨，你這個死妮子，嚇死我了都，無非就是出個嘛，幹什麼鬧得跟永不相見見了一樣，昨天到今天都這樣病歪歪的樣子，剛才還好端端的鬧出個下跪出來，真真是個恨死人的傻妮子！」
還是爸爸心下明白些，她明白如果僅僅因為出幾天差，女兒絕對不會做出如此一副難分難捨的樣子來，那麼，會不會又是要一走好久呢？
「妞，你要到哪裡去？帶孩子一起走嗎？這又是組織上讓去的嗎？」爸爸問。
唐玉君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她無數次的想把自己的經歷告訴爸媽，有了這番傾訴，也許對於自己來說，也是一種解脫！可是又無數次的打消了念頭，因為父母畢竟年紀大了，受不起這番驚怕了！自己解不解脫的有什麼分別？還是父母的安心來的重要啊！唉！那就還是用謊言來安慰他們吧！但願這善意的謊言能夠為自己的離去留下一點對她們的安慰，而少一點他們對自己的擔心！
唐玉君點了點頭，說自己這一次又要出去學習一年，不過這次條件好，是要到南方沿海城市去，那裡四季如春，自己帶果果去，如果安頓好了，就回來接爸媽到那裡去玩！
爸媽聽了，雖然都感覺時間未免太長，媽媽還嘀咕著這政府的官也不好做，怎麼老讓人來回跑的不安生啊！但是畢竟女兒前程要緊，也都反過來勸慰女兒，總共不過只有一年時間，而且中間盡可以回來看望的，不用這般心裡難過的，媽媽還笑著嗔怪唐玉君越大越像個孩子，沒斷奶一樣，離不開媽媽！
如此這般安頓住父母，唐玉君告訴爸媽自己時間很緊，明天一早就要離開，現在就得開始準備，看孩子在屋裡睡的正香，她就放心的出來了。
她把自己這些年的積蓄盤點了一下，還是不少的！即使自己帶著孩子一兩年內找不到工作，節儉一點，溫飽還是不用發愁的，這讓她略有了一些安慰。於是，她就到銀行把這些七零八碎的存折、現金等都集中到一張卡上，這樣便於攜帶。
把所有手續弄清楚之後，唐玉君茫然的在街上轉了兩圈，最終，她還是知道——自己的諸般推脫與逃避均是沒有用的，該面對的始終得去面對，是時候該到自己家裡去了！
於是，她一咬牙，朝自己的那個「家」走去，她在心裡想，最好岳文芳已經把二老給接走了，這樣的話，自己就不用再次面臨又一次難堪的分別了！
走進自己門前的那條街，一陣微風吹過，合歡樹上那細融融的、毛毛球一般的花紛紛而落，飄灑在唐玉君的身上，粉紅色的落花落在唐玉君黑色的衣裙上，淒美而寥落，彷彿花樹也在戀戀不捨，不忍這個優雅的鄰居就此離去……
到了門首，看到院門緊閉，唐玉君微微鬆了一口氣，哦！看來她們都已經走了！是啊，以岳文芳的秉性，一旦達到了目的，還不是雷厲風行的，早早把老人弄走了事？
唉！可憐的老人啊，跟著岳文芳這樣「賢惠」的媳婦兒，二老恐怕又要受氣了！唐玉君在心中難過的歎息著，掏出鑰匙要開門，哪知剛把鑰匙插進鎖孔，們卻從裡面「嘩」的打開了！羅媽媽激動地站在門口，眼裡含著眼淚，嘴唇翕動著說：「死丫頭，還以為真的見不著你了！」唐玉君強裝出來的矜持隨著這一句飽含感情與不捨的話而全然消散，她撲進老人的懷裡，叫了一聲：「媽媽」就泣不成聲了！
良久，兩個人才收斂了一下情緒，一起進了屋，唐玉君看到客廳的地上，大包小包的放滿了老人的行李，看來是一切都收拾停當了！
羅爸爸也是滿臉的不捨，他開口對唐玉君說：「丫頭，我們倆要走了，我們這一走，咱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面了！唉！我們老了，雖然咱們在一起只生活了短短的兩年，可是我們能感受到你對我們二老是真心實意的好，真真的就是老天爺送給我們的一個親閨女啊！所以，所以這一走，還是對你放心不下啊！你是一個好姑娘，只是你心眼太善，為人也太實，今後自己生活，一定要記住『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可不要看到誰都以為是好人，把自己的心都掏給人家，那是要吃大虧的啊！」
唐玉君流著眼淚點著頭，羅媽媽感慨而又黯然的說道：「是啊，以後是想操你的心也操不上了！我們這兩個老不死的到了省城，還不是三兩天的就招人家煩了？到時候還不是捲鋪蓋滾回老家去？離得幾千里的，就是想你也見不著哦！」
唐玉君這才意識到自己進來半天了，竟然沒看到岳文芳，趕緊問起，老人告訴她，岳文芳去找車去了，一會兒就接他們走，兩個人心裡一直在難過臨走見不到唐玉君了，再怎麼說也一起生活了這麼久，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心裡是會不安一輩子的啊！誰知道她就回來了！
唐玉君一看到老人一副不情願走的樣子，心裡突然一個主意冒了出來——既然自己要走了，這邊的房子閒著也是閒著，岳文芳在乎的只是自己，至於老人在哪裡生活，也不太入她的眼，那麼何必讓老人到省裡去住在她的屋簷下受委屈呢？自己一走就算是斷了岳文芳的後顧之憂，就讓老人住在這裡，一則落個清閒自在，二則畢竟離羅天明近些，早晚也可以照看！
唐玉君越想越覺得自己這主意好，就對老人說讓他們且不忙收拾，自己等岳文芳回來了就跟她商量。
正說話間，岳文芳就進來了，看到唐玉君竟然也在，她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不過既然唐玉君已經很做了讓步，自己也就不為己甚了，勉強做出一副笑意，假惺惺的說：「你來了？送送老人是嗎？」
唐玉君看到她，心裡說不出是恨是厭，她拉過岳文芳，直接了當的說了自己的決定，並且毫不避諱的告訴岳文芳自己上午見到了肖光偉和方明，並已經答應他們自己永遠離開這個縣城，再也不涉足他們的生活！
岳文芳一聽又驚又喜，驚的是方明和肖光偉竟然親自來了，喜的是唐玉君一走，以後自己永遠消除了一塊心病！
她不好意思細問唐玉君與肖方二人的會面情況，就想自己回頭問問方明也就是了，此刻做出一副笑容，假作關切的問唐玉君打算去哪裡？今後生活如何安排？唐玉君淒然的笑了笑說自己還有兩隻手在，不做這個局長大抵也餓不死！
岳文芳聽出了她的話裡對自己的怨恨，沒趣的笑了一下，就回頭催老人趕緊搬運行李，車就在門口！唐玉君攔住了，她對岳文芳說：「岳夫人，我有個小小的建議，當然，這只是個建議，您如果覺得不可行就只當我廢話，要是覺得可行就不妨考慮一下，是這樣的，我明天一早甚至今天晚上就要離開這裡了，從此後都不會再涉足這裡的官場了，我的這所房子閒在這裡也可惜，如果老人不願意走的話，也可以繼續住在這裡，也算是我對他們照顧我這麼久的一點報答！而您呢，也免除了和老人生活習慣不同，卻勉強住在一起的煩惱！當然，您如果以為這又是我的一個死賴著不想他們走的伎倆呢，也由的您！不過我唐玉君這個人雖然無恥一些，但說出來的話還是算數的！」
兩個老人一聽，都是眼前一亮，羅媽媽先就表示她不想走，住在這裡好歹離他的兒子近些，岳文芳略一思忖，也覺得這不失為一個萬全之策！既然一切麻煩的源頭唐玉君即將離開，那麼這兩個老傢伙是住在老家還是住在這裡與自己都關係不大！現下強行把她們接走了，羅天明怪罪下來，還得好費一番口舌！日後住的不開心，還要再生辦法把他們送回老家去，到那時說不定羅天明又會恨自己不賢不孝！
她思慮一定，轉臉問唐玉君如果她不言聲的走了，羅天明那裡如何交代？唐玉君心知岳文芳這是既想吃肉又怕弄得一手腥，還是怕擔責任，不敢得罪羅天明！於是唐玉君就說讓她儘管放心，自己已經寫好了辭職報告，只說自己厭倦了這種生活，想帶兒子去一個地方，平靜的過生活，與一切人都無關！
這下岳文芳才徹底放下心來，也就不急著接老人走了，看唐玉君要收拾自己的衣物，她既不想幫忙，又無言以對，就說自己有事情要馬上出去一會兒，順便把車打發走，就急急忙忙的出門走了！
唐玉君看自己願望達成，終於留的老人不走，也算是功德一件，十分欣慰，就進屋開始收拾自己與唐果果的東西，老人流著眼淚幫她收拾著，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分別而心痛不已！
少時收拾停當，唐玉君並不想帶很多的行裝，因為自己身單力薄的還帶著個孩子，只是將急需之物收拾了一個大旅行袋，然後，就真正到了要分手的時候了！
既然分離是痛苦的，那咱們就不要再去細述了，總之，唐玉君好容易離開了「自己」的家，又回到父母那裡。看看天色還不算晚，也就下午五點多點，尋思車站還會有車，她就想既然自己已經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那就不要再多做耽擱，以免再次節外生枝！
要走，就走的乾乾脆脆，不拖泥帶水的，給別人留下無邊的煩惱和後患，那不是她唐玉君的風格！
她轉回到父母那裡，說縣裡改時間了，要趕晚上從省裡出發的火車，現在就要走，就抱著孩子，帶著行李，告別了父母，告別了她生長了近三十五年的故鄉，踏上了她生命的又一站！
買了到省城去的車票，坐在公共汽車上，唐果果開心的朝車下送她們的姥姥姥爺擺手，他那裡知道媽媽這是在帶著他倉皇逃離，從車一開動的那一霎那起，他們母子的生活就全然的變成了一個未知數……
車到省城，倒也乾脆，汽車站的對面就是火車站，唐玉君想都沒想進了候車室，她打眼掃了一下，看有一趟開往福建的列車正在檢票，她這會兒只求盡快離開，至於去哪裡，對於她們母子來說倒是沒有什麼分別，於是就擠到售票處，趕緊買了一張車票，又緊走幾步隨上了排隊的人流，坐上了到福建某市的列車，把唐唯果安置到臥鋪上之後，唐玉君才長舒了一口氣，才有功夫為自己吉凶未卜的未來心內忐忑不安……
正在這時，對面鋪上一個男人驚喜的對她說：「小唐，怎麼會是你？太巧了！」
唐玉君不知道在這火車上，還會有誰認識自己，她驚訝的抬起頭，就看到了曾經和自己有過一段情緣牽纏，自從調到省裡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見過面的人——隋金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