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開始向下游流淌,鄭朗對趙禎說道:「接下來無論看到什麼,陛下勿用擔心,提前做預防,不會出現大問題。」
趙禎這個身體太差了,萬一一急,急出病來,可不是鄭朗願意看到的。
趙禎額首。
大部分水繼續向黃河下游流淌,一部分開始傾入六塔河,為了讓六塔河更醒目,鄭朗讓它成為紅色,直到水傾進去後,大家才發現一個秘密,這些丹砂的顏料隨著河水到來,開始溶解。不過這一來,河水在六塔河中的流向開始變得清楚。
到了頭,水流開始向回倒流,可上游的河水繼續衝來,於是在六塔河裡形成一個個個迴旋。有的大臣對水利懂一點,已經看到它的危害,這一個個迴旋形成,會對堤岸造成很大的妨礙。
於是,一些人緊張地盯著富弼與文彥博。
富文二人終於皺眉頭了。
但危害不僅在此,現在是模型,是人在倒水,水流有大有小,放在實際當中,水流同樣如此,黃河水流量不可能相等的。因此隨著六塔河內水流量增加,水位線到達巔峰。上游的河水下降,於是向黃河外,也就是商胡埽處衝去。
這才是致命的!
商胡埽處河水東北向,形成一個九十度的拐角,水流到此,對堤岸會形成極大的危害。現在再加上六塔河河水倒灌回去,兩邊激盪,一會兒河水量大,將水位壓回六塔河,一會兒河水下降,又將河水沖向商胡埽。因為染了六塔河模型裡的丹砂,紅色河水將水流的流向一展無疑,隨著河水水流量增加,來回衝蕩力強化,終於商胡埽兩邊堤岸被衝開,河水向澶州與大名府平原地帶流去。
大問題來了!
富弼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未說話。
文彥博顫聲問:「行知,可有化解之策。」
「寬夫,當初設計六塔河就是為了束水蓄水,因此選擇的地形比較特殊,我實地看過,無法打通六塔河。」也就是想要解救,將六塔河與下游黃河打通萬萬不能了。就是能,也是失敗,上下游打通,不起蓄水作用,這個近兩千萬緡錢,三十萬民夫勞動了半年之久是用來做什麼的?
歐陽修問道:「那麼黃河東流或者北流那一種策略比較好?」
終於問了出來。
既然蓄不行,那就疏吧。
對此鄭朗早有準備,取來一張地圖,是無法做出更大的模型了,只能用地圖顏色來代表海撥,說道:「東流必敗。」
「何解?」程戡問。
東流乃是絕大多數大臣的意見,現在出現的種種策略都是在東流基礎上設想的。
「大家看著這些顏色,越綠地勢越低,越黃地勢越高」鄭朗指著地圖說道:「東流乃是從京東路入海,可兩邊多山地丘陵,地勢高,黃河上游水土破壞,河沙含量大,就算花重金修建一條新河,不久後河床重新抬起,甚至不用五年時間河床就會抬起。水往低處流,這是水性,東流水流不暢,必然自己尋找出路,那麼哪裡更低,還會向北方決堤!」
東流治河還是沒有用。
歐陽修眼中出現一些希翼,但關係到軍事,他也不好明說。
鄭朗看了他一眼,又道:「北流同樣不行!」
不要抱希望了,你的想法也是錯誤的。
繼續道:「一是軍事,河北因黃河決堤分流後,多處湖泊變成平原,失去軍事作用,其一也。最主要黃河若北流,通量也非常小,又要承受太行山來的諸多河流衝擊,若強修黃河,使黃河變得寬深,河水枯水時季河水緩慢,泥沙積澱更快,早晚要出大事。若束河沖沙,河面小,汛期承載不了黃河與太行諸水的水流量,河北會多次氾濫成災。而且一旦河水不得暢,又會自己尋找出路入海。京東路不行,河北路不行,那麼就會往這個地方去。」
順著泗水與汴河指向淮河。
黃河是什麼,一個重達一千斤的巨漢,淮河算什麼,一個七十斤重的小娘們,黃河壓在淮河身上……小娘們不要哭了,有可能前面一壓,小娘們就隔屁了。
如果發生這種情況,整個就亂了,無論河北路,或者京東路,或者兩淮路乃是宋朝的經濟重心,重中之重。
事實史上北宋意識到北流之害,河北經濟氾濫成災,已經看到了,自然不想北流,於是多次束於東流,然多次出現決堤,決向北流,最後河床上升,東流不通,北流不通,自己兒入淮河了。然後自北宋末到金朝時起,淮河悲催,甚至水災彌蔓到臨近長江的和州與無為軍一帶。隆興二年,壽春、廬、和、無為、光數州府成為一片沼澤,千里汪洋。淳熙十五年,廬、濠、楚、無為、安豐、高郵、盱眙再度大水,廬舍、圩田、莊稼、軍壘化為一空。還有很多很多。
水害,兵害,江淮與兩浙本是宋朝經濟最發達的地區,最終出現可憐的一幕,百姓用刀耕火種方式耕作。千里之地,罕見人煙。
當然,現在君臣還沒有想像到那一幕。
但鄭朗所說的,讓大家一起感到擔心萬分。
鄭朗又道:「永叔說的對,想治黃河,就得大治,任何偷機取巧的法門都沒有。」
「但需要大量錢帛啊」富弼歎了一口氣。
不是一個錢兩個錢,若最終選擇鄭朗的主意,一億五千萬緡錢算是少的,兩億多緡照樣能堆在這個無底洞上。
鄭朗道:「自儂智高謀叛以來,兩廣、兩湖朝廷撥下去多少款項?朝廷有沒有因此缺少錢帛?況且想大治黃河,也非是旦夕之功,需數年時間才能完成,有一個錢帛緩衝過程。我在六塔河時,都有一個構想。」
「說」趙禎忽然道。
若六塔河出現問題,他也有錯,文富二人徵詢過他意見,當時他未病,神志很清醒,同意了。
「先是銀行,銀行的錢帛不能再動用了,若是小心經營,銀行之利,再加上朝廷積余,便可以增加二成契股,將銀行放大到四十幾個大州。」
「若此,就可以籠罩宋朝整個經濟,為何僅二成契股」三司使王拱辰問。
「銀行非僅是為了謀利,也是為了便民,百姓家中有餘錢,因銀行就不會再埋於地下,使金銀銅幣流通缺少匱乏,也使一部分大戶人家將餘錢從兼併土地上轉移,減少緩解國家兩極分化與貧困百姓的怨懟。利於商人借貸,活動國家經濟,也能使百姓在缺少經濟時,減少向奸商借高利貸,最終越陷越深。因此最終銀行不僅是大州大府,還要普遍到每一州每一縣,甚至每一個大鎮。僅是六十州城,我說它佔據三成契股不過矣。」但鄭朗有一條未說,銀行規模最終會越來越大,可利潤會下降。
一旦成為龐然大物,壞賬、呆賬、假賬,貪污受賄現象可能遠遠超過後世。投資與利潤所得比越來越下降。
知道,不會說的。
繼續道:「但有一個沉澱過程,一旦擴朋到近六十個州,每年收益會超過兩千萬緡錢,那時,兩廣與荊湖南路也會增加部分收益,若諸位替國家小心經營,一年下來會產生更多的盈餘。幾年時間,我所說的治理黃河策略便可以得以實施。黃河一旦治理得功,朝廷僅剩下夔峽四路這塊短板,至少地方上能真正實現大治。到了那時,進一步矯正一些弊端,會比文景之治更強更富,西夏與契丹就不會再成為朝廷的絆腳石。」
構畫一幅美好的藍圖後,又說道:「並且因為大戶持的契股越來越多,朝廷榮他們榮,朝廷辱,他們辱,也會配合國家,若北方出現新的強大鄰居,南侵時,會有更多的豪強大戶主動配合國家反抗入侵。內治不失,我朝穩矣。」
對這個新的強大鄰居,諸君臣又是不知道的。
不過知道一旦如鄭朗所說,會有更多豪強與大戶,同朝廷擰在一起,利於國家統治。
鄭朗提前放出來,一是有一個規劃,不然六塔河一出事後,會很亂。二是給一些豪強一個盼頭,經濟越來越發達,他們手中錢越來越多,不要往土地上投資,留著,買這個契股吧。
這一點就像後世,錢多了,沒有地方放,只好往房地產上投入,形成惡性循環。若保護知識產權,往研發上投入呢。或者往新能源上投入呢?在這個過程裡,國家得引導他們。畢竟眼界不同,商人知道什麼,況且又身在局中,不識廬山真面目。
然而文彥博沒有作聲。
鄭朗做了展示,僅是一個模型,說服力不夠。
看了他一眼,鄭朗知道文彥博不到黃河是不死心了,也未指望馬上通過,不言,轉過話題,對賈昌朝說道:「賈相公,這一回知道我讓寬夫將你召回京城用意吧?」
不是警告你用小手段,而是要準備贍後。
今年六塔河要麼不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澶州與大名府首當其衝。
現在就要準備,否則到時候會有許多百姓淹死。
如何準備,鄭朗沒有再說,文彥博與富弼此次做得有些自私,但不是一個惡宰相。
讓下人將模型搬走,又拿來一份辭呈,遞到文彥博手中:「寬夫,做錯了就是要罰,一事歸一事,我並沒有半點針對你的想法,請准許我的辭退。」
無論鄭朗怎麼解釋,都讓文彥博感到尷尬。
趙禎忽然說道:「准奏。」
大家一起感到訝然。
准辭對鄭朗有好處,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早晚這事兒還會讓人隱隱猜出來。
雖說是不好說的,難道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充當一回包青天,或者神探狄仁傑,查訪昔日所有嫌疑,將真相一滴一點揭開?就是有那個本事在事情過去了十幾年或者二十幾年後查出來,敢不敢說?唐坰出現,也未必敢查敢說。
可對鄭朗名聲終會產生一些影響,辭去身體一些重要的官職,等於是變相的處罰,也等於是變相地讓大家自動將此事揭過。
真相仍然沒有人知道。
但是趙禎的舉動,讓許多人產生錯誤的遐想。
鄭朗卻要回去了。
回京有三件事,一是通知趙禎,二是六塔河,三是西北,都已辦妥,不能在京城再停留了。但還是停留了三天時間,去了軍械監,因為很危險,將一些試驗的地區搬到城外。
鄭朗親自指導時恆與諸工匠。
第二天傍晚鄭朗讓趙禎再度召入內宮。
太監抬來一些箱子,趙禎讓太監下去,說道:「這是奴奴的一些衣服、首飾與行李,你將它們帶回潭州。」
「是」鄭朗看著趙禎,因為女兒平安,心情好轉,氣色也好起來,漸漸康復了。道:「陛下,臣有一句話憋在心中想說。」
「說吧。」
「南方發生的這些事皆是臣不自愛造成的。若臣自愛,不挾勇行事,所行之處依陛下南下前的吩咐行事,多帶侍衛在側,張平孟與西夏就不會產生覬覦之心。即便殿下去了會溪城,臣與殿下也不會遇險。更不會有後來的事。」
「中的也」趙禎道:「以後要小心啊。」
「臣豈敢不小心?君子可以為道義為國家而死,但死得其所,若死於那個山洞裡,太不值了。」
趙禎莞爾一笑。
「臣反思了,然陛下呢?」
「朕?」
「國家災害不一定是上天不滿,多種原因造成的。陛下善待子民就是最大的虔誠之心了,也是最好的祈禱。然而陛下多次不吝嗇身份,冒雨向上蒼雀躍,嚴寒赤足舞蹈於中庭。這不是虔誠之心,乃是自虐。陛下有事,國家怎麼辦,百姓怎麼辦?看一看這幾月來因為陛下病重,國家發生了多少事?若上蒼觀注,會不會喜歡?」
趙禎啞然。
「陛下,能否將史志聰、石全斌、鄧保吉、武繼隆等內侍喊來?」
「何事?」
「將他們喊來,臣是有些話要對他們說。」
趙禎同意了,幾個大太監帶來,鄭朗徐徐說道:「陛下,易經陰陽非是陰陽,而是指正反兩個反方。一正一反,調和得當,便是泰卦,調和不得當,便是否卦。陰陽要調和,正反要調和,剛柔要調和,寬猛要調和,動靜同樣要調和。過於奔波對身體不好,但靜極對身體也不大好。」
說生命在於運動,屁話。運動員很少有長壽的,運動過頭了同樣不當。但不運動更不好。這樣說現在是行不通的,只能用易經的動靜相輔相承解釋。這更深奧,但現在反而能說得通。
趙禎不得不額首承認。
「幾位總管,以後陛下若在閒餘時,扶著陛下多在御花苑裡散散心,小踱幾步,飯後百步走,長命九十九,對陛下身體有幫助。還有,不能蠱惑陛下學習楊廣奢侈無度,可衣服要穿暖和,飯要吃飯,夜裡熬夜時,替陛下煮一碗湯。國家再節約,也不能節約這一點錢帛。若是陛下以後冒雨祈禱,或者赤足於雪地,一定要將陛下拽回來。」
「我們勸過,陛下不聽。」
「不聽也得要這樣做。」鄭朗惡狠狠地說。
趙禎只是笑笑,說:「鄭卿,朕知道啦。」
與媚無關,算是半家人了,半個女婿,關照一下自己身體安危,亦無不可。
鄭朗離宮回去。
家中又來了一個小黃門,對他悄聲說道:「鄭相公,這是我家王妃的信。」
遞給鄭朗,鄭朗眼睛一呆,落款三個字:高滔滔。
打開一看,約定明天於相國寺一見,有事兒要對他說。
鄭朗皺眉頭,趙禎這一病,另一件事又浮上水面,皇儲!對高滔滔這一做法很不齒,猴急幹嘛呢?想了想,還是忍了下來,別人不提,這個高滔滔智慧是有了,可固執程度遠超出一般人的想像。看她要說什麼話。
第二天中午,鄭朗來到相國寺,高滔滔身份非是趙念奴,需避諱,但沒有那麼嚴重。她正在進香,無意中擦肩而過,看到四下無其他人,鄭朗說道:「臣見過王妃。」
不認識高滔滔,但認識昨晚送信的小黃門。很清麗的一個**,但對此鄭朗不感興趣,平靜地盯著高滔滔。
「免禮」高滔滔說道。
「王妃,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陛下對你們不薄,不要讓他失望,反而會弄巧成拙。」明知道她以後權傾天下,鄭朗還是勸戒一句。
高滔滔一笑,道:「外面的事與我們無關哪,你想偏了,是士大夫們自己弄出來的,請相信。」
相信才怪呢。
高滔滔又說道:「我約你來,非是你所想的那樣,因為我自幼與公主殿下關係默契,自她失蹤後,我一直很擔心。不過現在一塊石頭落了地,鄭相公,她得嘗心願,也順便替我向她問好。」
說著,狡黯地看著鄭朗。好啊,很好,這是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沒有想到自己那個表妹居然能鑽出一道縫來,奇跡啊奇跡。
鄭朗則是臉色巨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