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朗準備南方討伐事宜,包拯於河北上奏,請罷一切內降曲恩,又列唐魏鄭公三疏,請置座右為鑒。book.網(唐魏鄭公諫錄乃是唐朝大臣王方慶所撰寫的魏征進諫語錄,一共五卷,一共記錄了幾十件魏征所諫相關事件)
復上言七事。
第一件事辨忠奸,陛下寬仁,容納群下,包括一些陰險的大臣,多飾無根之說,誣陷善良,使良臣受排斥,不得自辨。一旦有事,朝廷所倚者何人?對第一件事,鄭朗不是很贊成,辨忠奸固然不假,但包拯忽視一件最重要的事,主善則臣良,主惡則臣媚。即便蔡京之流,若生活在趙禎朝,也要努力做出一些實事,不然不得遷。若是呂夷簡生活在宋徽宗朝,有可能比蔡京更惡。
第二件淡朋比,雖說朋黨不好,但不能進一良士,動輒說朋黨相濟,退一庸才,亦說朋黨所嫉,過於妖魔化朋黨,正人結舌不敢公言,此為國家大患。何渭朋黨,唐之朋黨起於穆宗,盛於文宗武宗,漢之黨錮,始於安帝,極於桓靈。以陛下之資,會有漢唐昏衰之時?鄭朗同意了一大半,朋黨暫時不會再形成危害,但它的種籽已經埋在濕潤的土壤裡,不防就會惡化。可過於妖魔化也不大好。
三是輕沽激(沽名釣譽與激進),頃歲大臣專政忌才,有所開建,則言之沽激,以至臣子不敢自效。或直臣不顧時忌,耿直指事陳說,則百計阻撓,使不得施。於是在位者多因循默懦者為得計,志士仁人無以為也。請陛下願收納以議,勿以沽激為猜。這個大臣不是指執政大臣,而是指整個宋朝官場。這一條說中了鄭朗內心,不但包拯說,自己也多次說過。可沒有用,整個官場都是這樣,怎麼辦呢?
四賤先入,朝廷之事。顧道理如何,不能以先後區分。若先入者為是,則害賢牟利之臣,陰中歷詆,惟恐居後,亂天下邪正,掩陛下聰明。這一條說得也很好。可包拯還沒有點明核心思想,不能以視先後而擇其輕重,有的事畢竟要深思熟慮的。
五是釋科禁,這就是蔡襄弄出來的妖蛾子,執政不得見賓客,以防呂夷簡,雖經鄭朗進諫鬆懈,但因為根固締深。接見賓客時然有顧忌。包拯舉了一個例子,輔臣不得接見賓客,百官巡廳才可白事。台諫官不得私謁,刑法官不得接見雪罪之人,國家如何了得?此非帝王推誠盡下之道也。應當革新近制,推大信於群下,如景祐之初,則盡善也。對這一條,鄭朗肯定很開心了,儘管他在中書已經不會呆很長時間。
六是進賢能,這幾年災變數見,蟲蝗水時。所被甚廣,陛下焦勞求理,恐一物失所,聖心若此,豈不能彌災沴、和陰陽哉?此乃執政不能同心協恭,以救時弊。陛下或有所間阻,不能委任責成,故致此也。也不是說鄭朗,而是說整個宋朝的官場,上到趙禎與諸位宰相,下到各個大臣,其實做得真不錯,不過離包拯想要的目標仍十分遙遠。所以要進賢人,得其人,有其能,宜主張重用之。持祿取容、妒賢妨能以為身計者,速罷免之。化危為安,易於反掌。
實際鄭朗這一條做得很好,可若說完美,怎麼可能,所以包拯再次提出來。
七是弛小過,近年臣下竄逐,或以無辜,或因小過,或為陰邪排陷,或由權要憎嫉,吹毛洗垢,以求疵瑕,刑網密張,罪羅橫增,無匹婦含怨,亢陽累年,匹夫憤憤,飛霜下擊,彼無辜竄逐之臣,氣感天地,精貫日月,豈匹夫匹婦之為乎?願陛下躬閱謫籍,察其才行功實無大過者,或與牽復,或加寵擢,則聖造之洪覆,與天同德,譖陷之風,不敢肆矣。說白了,就是用人,不能過於吹毛求疵,用其大,棄其小。
七條疏上,鄭朗略加增改,再上一奏,兩奏齊獻於趙禎,多見採納。
隨後包拯又建一事,罷河北屯兵,分於河南兗、鄆、齊、濮、曹、濟諸州,遇警即發,這是為國家節約開支而想出的策略。屯兵需大量物資,宋遼和平始久,遼與西夏又有戰爭,沒有必要在河北屯駐大量士兵,將物資運到河北,或者真定府西北諸山區,費用高昂,而將兵士養於河南,有大運河之利,豢養費用會嚴重下降,兵士又不必受到妻離子散之苦。特別是河東,費用更高。接著又舉了一些賬目開支做證,自鄭朗入朝後,宋朝大臣多喜「數據化」,用一個個數據做出舉事的佐證。
說得似乎有道理。
連鄭朗都沒有贊成,建議雖好,可是包拯忽略了震懾作用。契丹與宋朝和好,一是得到歲幣,二是河北河東屯積著大量兵士,以及一些軍事措施,進攻不易。若沒有這些駐兵,將自己北大門**裸地敝開,難保一些契丹人不產生不好的想法。
但包拯在鄭朗心中地位越重。
雖然離後世的包青天距離太遙遠,也是一個不錯的官員,特別是某些認識十分清醒,遠比文壇宗師歐陽修好。因此在與趙禎交流時,淡淡地提了一句,包拯不錯。
足夠了。
以鄭朗如今的地位,任何人只要讓他說出這句話,仕途便會青雲直上。
也僅是這一句話,因為唐包之爭,趙禎對包拯產生的一些不好印象,立即得到扭轉。
入夏以後,與往年相比,天氣還算是正常,只要天氣正常,意味著一個更好的年份到來,但從南方傳來金戈鐵鼓之聲。
……
明知儂智高會謀反,但鄭朗一直說得不清不楚,只說有備。因此整個嶺南官場幾乎無人知道,也無人防備,要麼趙禎旨書嶺南「有備」耳,天知道嶺南這些官員們會有什麼備。
還有官員頭腦很清醒的,當時范仲淹主政時,強行打壓一些官場不好的風氣,用了諸多酷吏,這些酷吏也未必是壞官,每人心地皆是不惡。可有一個共通之處,便是頭段殘酷,包括江東四虎,山東四瞪眼李道、徐程、尚同、孔宗旦。等等。
這與整個宋朝溫和的風氣截然不同的。
包括從政態度同樣很強硬的包拯,對這些酷吏也不喜之。
范仲淹發起的慶歷新政失敗,這些酷吏先後遭到清洗,特別是孔宗旦,嫉恨的人更多,便被發配到邕州擔任司戶,又發配到橫州。這是南方的一個小州。面積很小,大約僅相當於後來的橫縣一縣大小,但地勢非常重要,位於邕州東面,是邕州通向廣州的重要門戶。
有一天孔宗旦經過郁水,看到江水橫溢,白氣出庭中,估計江水大。太陽烈,因為光與影的關係,裊裊升空的水蒸汽顯了出來。落到孔宗旦眼中,便以為是白氣從郁水中冒出,升向天空。孔宗旦說它是兵象,以書信告陳珙,陳珙接到信後,大罵道:「司戶狂邪?」
你頭腦秀逗了不成?人家與交趾有仇,即便打也必與交趾開戰,有什麼理由謀反宋朝?
這是迷信的說法,估計孔宗旦聽到一些隱約的風聲,再加上這個「天象」。心中才有警,寫信通知陳珙,讓他防備。陳珙不聽,孔宗旦是貶官,名聲又不大好,無可奈何。
儂智高準備動手了。
趙禎的旨書一下子將他所有托辭堵死。想歸順宋朝,好,將你的國家交出來,我們宋朝收留你。不交,我們宋朝也犯不著為了你們天南國與交趾開戰。
儂智高所有詭計面對這道旨書,無可奈何。
但雙方來往,驚動了廣州兩個文人,皆是進士,一個叫黃瑋,一個叫黃師宓,考中了進士,是鯉魚躍進了龍門,可未必考中進士,便能擠身一流大員行列,還有一個勘磨的過程。若是運氣好,得到朝廷重視,來一個第二次躍龍門,前途才算無量。運氣不好,或能力不足,終身將會是一個小縣令,或者小司戶等職位,泯然眾人矣。
並且這對兄弟最要命的便是他們與張元一樣,屢次省試得中進士,然殿試皆被淘汰下去,因此對宋朝一直有怨言,於是便化身為第二個張元。兄弟兩人同時能名中省試,可見其家境,是廣州有名的望族,消息靈通,聽到一些有用的小道消息,兩人同時想到另一個人,張元!
看看人家張元,雖不為宋朝所用,卻成了西夏的太師,一生富貴,他們不可能投奔西夏,太遠了,可有一個人能讓他們實現夢想,於是前往廣源州,面對儂智高,獻計獻策,儂智高聽得如癡如醉,立引他們為自己的智囊。
有了這對兄弟謀劃,儂智高種種野心計劃開始有條不紊的執行,聽到孔宗旦寫給陳珙的信,儂智高隱隱感到宋朝遲早會對他有警覺,與黃瑋、黃師宓以及族黨儂建忠、儂智忠日夜謀劃,先是派人潛入邕州城。此時邕州城中漢人很少,多是當地的熟蠻,事實直到廣南東路,各州城中多是蠻人,不過全是熟蠻,漢人比例佔得很少,只有在珠江三角州,因為有廣州,以及韶州等大州城,自漢朝以來,一直聚集著許多漢人,漢人比例才陸續增加。
這些人秘密對諸熟蠻進行蠱惑,偏偏陳珙無能,對眼睛皮下發生的事居然不知,許多蠻人讓儂智高從容所誘。
第一步計劃十分順利,開始執行第二步計劃,儂智高在他族人中揚言,今天既得罪交趾,中國又不納我,無所自容,止有反耳!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宋朝將廣源等羈縻州劃到疆域以外,然而自古以來,中國一直統治這裡,許多百姓仍將宋朝當作自己的母國,若讓他們背叛宋朝,不用一些手段,許多百姓心中會產生疑心。
天天講,時時講,陳珙不管事,交趾不知道有沒有聽說,估計就是聽說了,也會默視,他們對嶺南野心更大,儂智高謀反,他們會樂觀其成的,甚至不介意,在適當的時候做一隻得利的小黃雀。
終於在反覆洗腦之下,大多數百姓同意隨同儂智高謀反。
儂氏集團接到種種利好的消息,仍然不夠,雖多數人同意謀反,也有一些人對謀反宋朝猶豫不決。黃氏兄弟便想到一條更惡毒的計策,某一天夜裡。他派人將自己老巢所有物資焚燒一空,再將部族百姓集中起來,說道,我們的糧食一起燒掉了。想要活路,只有一個辦法,佔據邕州、廣州,自成一國,否則我們都得死。
所有蠻人一起傻眼了,謀反未必有活路,但不謀反。必死無疑,那就反吧。
這一招破釜沉舟之計,終於使他境內所有部族捆綁於儂氏謀反的戰車之上。起初人馬並不多,不足一萬人,但在整個防禦鬆弛的嶺南,已經是一支龐大無比的軍隊,儘管是雜牌軍。
一路勢如破竹,殺到邕州城下。將邕州圍了起來。陳珙倉惶不知所為,匆匆忙忙命令乾佐守來遠門,李肅守大安門。武吉守朝天門,進行防禦。邕州城中並沒有多少軍隊,邕州北方的賓州聽聞邕州有警,讓張立自賓州率軍隊來援。也是一支雜牌軍,僅是幾百人。不過似乎是利好的消息,賓州既然能派援兵,那麼後面的象州、貴州(廣西貴縣)、欽州、橫州等也能派出援兵到來。邕州城雖不經常修葺,還是有城牆之險的,賊志便不會得逞。
陳珙拿出酒肉,犒勞三軍。確實面對邕州城牆,儂智高與黃氏兄弟沒有任何辦法。喝完酒,正準備幹活,大家開始守城吧,忽然背後喊來砍殺聲,邕州老百姓一個個舉起手中的武器。對城牆上的宋軍動手了,也不能算是宋軍,真正的宋軍只有幾百人,其他的皆是來自邕賓二州的土兵,同樣是蠻人,這下子邕州城牆上亂了套,儂智高立即命令手下用原始的攻城梯子搭在邕州城牆上,內外夾擊,邕州城失守!
儂智高派人將陳珙拉上來,責問道:「我請求內屬,求一官統攝諸部,你為何不報朝廷?」
為什麼儂智高反覆地在上面做文章,爭的便是這個大義,不然怎麼辦?宋朝對儂氏有恩,謀反不對。現在不是我想謀反,是宋朝辜負了我的好意,不得不反!大義便有了,會有更多的人對其支持。
可宋朝能給他統攝諸部的權利麼?
不知陳珙有沒有想到這個過節,但不敢辨,推辭地說,不是俺不替你上奏,上奏了,可是中書不報,我僅是一個小知州,能怎麼辦?
儂智高忽然拿出他寫給陳珙的書信,喝道,你說你上奏了,這些信為何還在你們邕州府中積壓?
陳珙無言以對,忽然他做出一件讓儂智高跌倒的事,老眼昏花,又有眼病的陳珙往地上一跪,面對儂智高,山呼萬歲。
儂智高與他手下一起愣住了,這個老官兒在搞什麼?想臨死前對宋朝表示效忠。大半天才反應過來,不是向宋朝效忠,而是尊儂智高為皇帝!
這就是宋朝頂級大臣的風采?
若宋朝大臣都像陳珙這樣,該多好啊。但一會兒,他們這種希望破滅,又將張立、乾佑與節度推官陳輔堯推上來,三人皆不降,破口大罵,說儂智高辜負宋恩,謀反必死。俺們大宋兵多將廣,有鄭朗為相,有狄青、張亢等名將,你們想謀反,必死無疑。儂智高氣急敗壞,將三人推出去斬首,三人仍然罵個不停,臨刑就義。
還有其他幾位官員,李肅、武吉、武緣令梅微之、支使蘇從,四人與黃師宓有舊,這也反應出黃氏兄弟的能量,黃師宓替儂智高勸說,四人沒有陳珙那麼無恥,可貪生怕死之下,僅緘默而己。於是黃師宓替四人求情,沒有殺死。城中反抗的宋朝雜牌官兵也有近千人死於此役。
儂智高開始清點邕州物資,又得到大量武器盔甲,給其部下裝備,雜牌軍終於有了一點正規軍的樣子,再論功行賞,然後大軍東向,五月初一邕州城破後第八天,叛軍到達橫州城下。
……
聽聞邕州有圍,孔宗旦心中焦急,可是橫州太小了,僅有幾十名相關的衙役、壯丁,於是急召土兵準備援助,土兵還沒有召集到,傳來邕州城破的消息。
孔宗旦歎息道:「陳珙誤朝廷,誤邕州,誤我也。」
早勸陳珙戒備,不聽,才導致這場禍事發生。
他手下的一個門客勸道:「司戶,朝廷對你無恩,棄橫州逃跑吧。」
邕州好歹還有一個高大的城牆,但是橫州連一個城牆也沒有,邕州好歹還能組織一兩千名土兵,橫州連幾百名土兵都無法組織,邕州城好歹還有大量武器盔甲物資,橫州城一樣也沒有。邕州破了,橫州根本守不住。
孔宗旦搖頭,說道:「我有官守,不能離去。」
「司戶,非你的錯誤,儂賊謀反,數州官員皆不知道,只有你發言提醒,對得起朝廷了。」那名謙客仍然在勸道。他說得也有理,孔宗旦自幼家貧,考取進士後,為報效朝廷,打壓貪官污吏,雖做得過火,也是想宋朝變得更好,卻被發配到邕州做了司戶,即便如此,孔宗旦在邕州頗有政績,見北效蘇盧一帶常遭水患,調集民工,在心圩江上游峙坡與丁坡之間,用了四年時間修建銅鼓陂水利工程,解決了當地百姓灌溉問題,又使許多百姓免遭水患,旱澇保收。為感謝孔宗旦,蘇盧兩寨百姓建立廟宇以作紀念。
對得起朝廷了。
孔宗旦搖頭:「我是宋朝的官員啊,怎能貪生畏死呢?孔大子,你保護我的家人去桂州吧,順便替我代一封信給朝廷,儂賊勢大,朝廷不可小視。」
說著寫了一封信,然後讓老僕將家人送出橫州。
送至城外,車駕越行越遠,孔宗旦依然像標槍一樣站立著。
五月風熱,北方也許才稍稍變得炎熱,橫州的風卻是酷熱無比,吹在他臉上,彷彿吹來一團烈火。
在風聲中,孔宗旦彷彿嗅到風將家鄉的氣息傳來,有山東那些高梁的味道,有京城全城吆喝聲,有慈母的叮嚀聲,一幕幕往事浮上心頭,彷彿看到了自己童年時饑一頓飽一頓的時光,彷彿看到自己名列殿試榜上的風光,彷彿看到自己為官員報效朝廷的雄心壯志。還有慈母瘦弱而又高大的身影,許多百姓期盼的眼神,黃河東去的浪花聲……
孔宗旦就這樣站著,天地處傳來大團大團的嘈聲,這是一群群魔鬼從地獄裡逃了出來,危害人間。然而孔宗旦身體動都不動一下,那一刻間,與越來越近的魔影相比,彷彿天地間所有光明集於他一身……
風聲更烈,聲音嗚咽,悲愴的聲音卻越來越高亢,最後形成一個主調,那就是正義,那就叫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五月初八,叛賊再奪橫州,宗旦被賊執,但是這條山東大漢始終不屈,大聲罵賊,遂被賊殺害。(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