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很驚訝?」康王只瞄著景泰藍和容楚,「是不是想不到……」
「殿下,」有人打斷了他的話,「你說的是什麼?我等怎麼瞧不見?」
康王一驚,轉頭,就看見群臣齊齊控背弓腰,偏頭四十五度,盯著他手中金翅大鵬,而地上光影如常,哪裡有字?
怎麼會這樣?是不是角度不對?
康王心中一震,連忙頻頻翻轉手腕,但手腕翻來返去,群臣的腦袋點來點去,地上頂多只翻出幾條光線,至於什麼名字,那是半點也沒有。
康王身上的冷汗,嘩地流了出來。這才發現,手中的東西好像已經變樣。
金翅大鵬原先金光暗隱,質地非玉非石,有種奇特的韌感,呈半透明狀,現在手中的東西造型雖然一模一樣,但那種堅硬又柔韌的手感,以及暗暗發出的金光都沒有了。
「你……」他頓時明白,怒極轉身,一把扯住剛才來拿東西的侍衛,「狗膽包天的東西,收了人家多少銀子!竟然敢當著本王的面偷天換日,快給本王把真正的金翅大鵬給拿回來……」
東西自然是皇帝下令換的,但此刻他說不得,好在還有個侍衛可以栽贓,康王今日鐵了心,就算東西被換了,也要把事情說個清楚,只要在群臣心中存疑,太史闌就很難自辯。
「居然敢當堂偷換證物,欺瞞陛下和我等,你這欺君犯上的狂徒!」他抽出自己的犀牛帶,劈頭蓋臉地打那侍衛,「這東西是司空家證物,對著陽光左轉出現司空昱的昱字,右轉出現太史闌的太史兩字……」
「王叔!」景泰藍一張小臉氣得煞白,小腳怒蹬,「你這是做什麼!竟敢當堂毆打朕的貼身侍衛!咆哮金殿,成何體統……」
「這是司空家未來家主的標誌……」康王大聲叫嚷,蓋過了景泰藍的呵斥,「只有家主及家主夫人才能在其上鏤名,是所有人都必須尊奉的最高徽記。這種材料叫金絲筋,經過東堂微雕大師特殊手法雕刻,能在光影下折射出名字,……」
「金絲筋,聽過啊。」開始有群臣竊竊私語,「好像是東堂的珍貴獨有石料……」
「金翅大鵬是東堂司空家的信物,我聽說過……」
「此事蹊蹺,想必此物定然是有的,不然康王不至於如此暴怒,也不至於如此清楚那字該如何顯現……」
「王叔!住手!」景泰藍聽著殿下私語,看見康王臉上得逞的笑意,連連呼喝,康王哪裡理他?
「太史闌和司空昱早在西凌就認識。司空昱當時在西凌等候天授大比,他還曾救過太史闌的命,兩人交情莫逆,據說司空昱家的嬤嬤還曾到昭陽府去給……」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降臨到康王的嘴邊,生生把他將要說出口的話給煽掉。
整個朝堂一靜,連景泰藍都張開小嘴。
眾人怔怔地看著康王身邊,不知道何時多了一個人,正慢條斯理地捋袖子。
容楚。
一直低調內斂,一言不發的晉國公,要麼不出手,要出手就來了個兇猛的。
「你……你……」康王撫著臉,愣了好半天才醒過神,不敢置信地瞪著容楚的臉——容楚打他?容楚竟然打他?容楚竟然當著朝臣的面在金殿之上打他?
還是用這種女人打架式的扇耳光的方式打他?
這最後一點才讓他不敢置信——怎麼瞧這也不是容楚的風格。
臉上火辣辣的,心裡怒氣澎湃,康王一生至今,還從未挨過耳光,然而怒氣和疼痛過後,狂喜便湧了上來。
容楚失態了!
因為說及司空昱和太史闌的姦情,飽受羞辱的容楚,終於憤怒失態了!
他一心要扳倒太史闌,未曾想到竟然刺激到了容楚,這效果可真是……意外之喜!
無論如何他是親王,是當朝唯一皇叔,是皇族,容楚以下犯上,他立刻便可以將他治罪!
「晉國公,你竟敢……」他厲聲大喝,聲音卻被容楚打斷,容楚的聲音,比他還冷厲。
「你這蠢材,竟然敢還站在這裡,任親王殿下毆打,你居心何在!」容楚怒視那侍衛,「咆哮金殿,毆打侍衛,這是重罪!你這不是置親王殿下於不義!」順手又一把巴掌掄了過去,「還不滾開!」
「啪。」巴掌拐彎,又煽到了康王的臉上。
「晉國公,你……」
「你在殿上就代表陛下,豈能不知自己身份!」容楚怒不可遏,「你怎能讓陛下被臣子毆打,犯下大逆之罪!」一胳膊掄圓了過去,「砰。」撞在了康王肚子上。
康王摀住肚子彎下腰,英俊的小白臉變成了小青臉。
「晉……國……公……」他嘶聲道。
眾臣縮在殿角,頭也不抬聽著康王慘呼——哎,殿下,做人要厚道,揭瘡疤爛菊花,你在晉國公面前大談太史闌和別的男人的姦情,你這不是找揍嗎?
「該說話的時候不說話,不該說的時候滿嘴胡話!」容楚怒視那侍衛,「康王殿下失心瘋,你就該解釋勸阻,嗯?為什麼不說?」似乎越想越氣,撩起袍子一腳踢過去,「還不還讓開!真要害殿下被問罪嗎!」
「砰。」已經向一邊跳開的康王,再次神奇地沒有躲過容楚的無影腳,生生被踢出丈許,狠狠撞在殿柱上。
群臣都原地顫了顫。()
「王叔!你今日昏聵了!」景泰藍在殿上大叫,「朕的侍衛你也敢打!國公!你也太魯莽了!今日回去,閉門思過!」
「臣魯莽,臣領旨!」容楚立即躬身。
「陛下!」康王渾身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氣憤,抖個不停,嘶聲大叫,「您不顧事實真相,袒護太史闌如此,不惜侮辱毆打群臣親王,您就不怕,太史闌真的叛變投敵嗎?到時候您要如何面對天下,面對群臣,面對這悠悠眾口,史冊刀筆!」
殿上忽然一靜,眾人都轉頭,盯住景泰藍。
景泰藍似乎也一怔,雪白的小臉潮紅一湧,容楚暗叫不好,景泰藍畢竟太小,被逼不過就會失控,眼瞧著便要中計,但此時他已經不能開口。
景泰藍盯著康王,康王惡狠狠將他看著。
「對。」良久孩子道,「朕就是信她!朕最信她!朕相信她不會叛國,永遠不會!」
容楚微微吁一口氣,雖然他知道此時皇帝說這話不妥當,但依舊由衷地替太史闌感到欣慰。
那些全心的付出,未曾被辜負。
「陛下你打算信多久?」康王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液,獰狠地道,「她一日不出現,您信一日;她一年不出現,您信一年?她敗一次,您信她;她敗十次,敗到靜海失守,麗京失守,敵人打入皇宮,群臣身死,百姓遭殃,南齊毀滅……您也信她?」
「不會!不會!」景泰藍屢受刺激,情緒也瀕臨崩潰,「她不會!她會很快出現!她會很快勝利!」
「是嗎?」康王立即冷笑,「很快?很快是多久?」
「三天!三天!」景泰藍踩在龍椅上,握拳高呼,「三天之內,她一定有好消息給你們!」
容楚目光一閃,待要阻止已經來不及。
「好!」康王立即道,「三天!太史闌如果真如陛下所說,臣願意給她請罪!可是如果她沒有出現,沒有捷報……陛下以為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憤怒中的景泰藍毫不猶豫接口。
康王陰陰地笑起來,三公低低地歎口氣。
皇帝還是年紀太小,之前一切都按照囑咐來,尚自順利,但此刻一受激,終究還是衝動了。
這也不怪他,他心中太史闌完美神聖,怎能容忍別人對她一再的詆毀攻擊和加害?他不過才三四歲,之前已經忍了那麼久,到最後才情緒失控,已經表現很不錯。
孩子的偶像不容踐踏,他會用盡力氣來捍衛。
「既然如此。」康王慢慢地躬了躬,扯動傷口痛得臉一歪,「臣等就在三天後,等待太史大帥的好消息。」他意味深長地斜睨著景泰藍,笑道,「想必到時候,陛下也會認清某些人的真面目,順應民意,有所裁決。」
景泰藍站得直直的怒視著他,緊抿著唇,小胸脯不斷起伏。
眾臣沉默,雖然知道皇帝已經被逼上梁山,但也覺得康王此舉沒什麼不對,無論如何靜海危殆,陛下不顧事實還在袒護靜海總督,是孩子氣的行為,陛下太小,只知道維護自己喜歡的人,沒想過這樣拖下去影響深重,既然如此,康王使計讓陛下三天後必須裁決,想必還不至於耽誤事兒。
也有些臣子開始重新審視太史闌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看起來不像簡單交情哪。
景泰藍環顧一圈,看見眾臣臉上表情,心中失望。忽然明白,真正理解自己,愛自己的那個人,不在。
她在危險中,而這些人還在對她落井下石。
景泰藍忽然想哭,卻不想在這些人面前哭,咬緊牙抿住唇,小手指都在微微發抖。他想說退朝,卻怕一開口給人聽出哭腔,只得拚命先給自己順氣。
群臣不敢抬頭看,容楚卻是看見了的,心中歎息一聲,他柔聲道:「陛下似乎累了,臣等就此告退吧。」
景泰藍立即一揮袖子,表示贊同。隨即僵硬地轉身。
太監立即高呼:「退朝,陛下起駕——」
「臣剛才君前失儀,慚悔無地,自請去日宸殿前長跪請罪。」容楚又道。
景泰藍背對他,再次僵硬地點點頭。三公面有憂色地看了他背影一眼,又看看容楚,容楚對他們點點頭,示意放心。
容楚隨景泰藍回到日宸殿,不待景泰藍吩咐,便道:「你們都下去。」
宮人們都退了下去,殿中很快空空蕩蕩,景泰藍這才猛地轉身,撲入了容楚的懷中,「公公,我做錯事了!」
容楚一把接住他,景泰藍把腦袋拚命往他懷裡扎,容楚想要把他的大腦袋挖出來,景泰藍死活不肯,容楚也只好隨他去了,抱住他順勢坐下,道:「沒有。陛下今天做得很好。」
「你在安慰我!」景泰藍聲音嗚嗚嚕嚕,「我知道我做錯了!我上了康王的當!我不該和他定什麼三天之約!」
容楚歎口氣,拍拍他的腦袋,道:「陛下,你就算這次不上他的當,他還是會想辦法讓你表態。靜海這事情,拖而不決是不可能的。」
「是嗎。」景泰藍安靜了些,把腦袋從他懷裡扒出來,淚眼盈盈地看著他,「可是三天怎麼夠呢,現在還一點消息都沒有,萬一三天到了,還是沒有……」
「消息總是說來就來的。」容楚拿帕子給他擦臉,「你要相信你麻麻,她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
景泰藍臉色好了些,點了點頭,長睫毛撲閃幾下,忽然又道:「可是麻麻現在,肚子裡有小麻麻啊,很累的,還要去打仗……」
容楚臉色微微一變,景泰藍正說中他的心事,太史闌此刻不比平日,現在正是她一生中最虛弱的時刻,如果真的有人能夠抓住時機,她的處境相當危險。
他已經第四次派趙十四帶人前往靜海,前三次人都被她退了回來,希望這次去的人她能留住。
他還祈禱,希望靜海那邊的敵人少些,敵對勢力安穩些,東堂沒有出手,海鯊確實死去,喬雨潤沒去靜海……千萬不要在這樣最關鍵的時刻聚齊在一起……
他不知道,所謂事與願違,他所害怕的事在發生,敵人一個都不少,甚至還多了一個智慧卓絕的最厲害人物……
「她會保護好自己。」心中疼痛,他卻也只能安慰景泰藍,或者說安慰他自己,「其實她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不出面,肯定是去生小公公了,我已經命靜海那邊的人趕緊回報,再等兩三天,咱們一定會收到好消息。」
「真的?」景泰藍破涕為笑,「麻麻去生妹妹了?妹妹什麼樣子?我要讓麻麻送來給我看看。」
「好。」容楚哄著他那半個半路兒子,「把妹妹送來給你玩。」
心中順便決定,女兒不長到能揍人的年紀,絕對不帶來給這小子。
「我覺得,做皇帝一點也不好玩,說書的說皇帝眼睛一瞪就可以殺人都是騙人的。」景泰藍若有所思,「不能殺想殺的人,不能做想做的事,不能見想見的,不能護想護的,甚至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這個皇帝有什麼意思?公公,要麼你來做吧?你做皇帝,麻麻做皇后,我做你們的兒子,帶著妹妹天天玩,好不好?」
正在喝茶的容楚險些一口噴在景泰藍臉上。
真是……想得美。
他挑挑眉毛,心想這話要換別人聽著不得心花怒放?小子這可是真心實意地。換他兩年前聽見想必也得動心,不過現在嘛,還是他做國公,太史做國公夫人,他們帶著孩子天天玩,這小子做皇帝一邊干看著好了。
兩年前他也曾有些心思,或者說更早,否則他怎麼會秘密訓練各種能人,又在全國以置業為名安排暗樁?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和家族,另一方面,也未嘗沒有一旦縱鹿於野,不妨群雄並逐之的雄心。
只是如今,雄心壯志隨風散,說他頹廢也好,沒志向也好,總之他現在心裡滿滿的,容不下所謂江山霸業,只留了幾處空當,等待著想要等待的人,他只想要太史闌平安順遂,孩子如意幸福,一家人相守和樂——想到兒子或者女兒要面對皇室傾軋,要過景泰藍這種日子……算了吧!
想到孩子,他便有些恍惚,如果沒猜錯的話,孩子應該已經降生了,這令他又痛又喜,痛的是他作為父親,竟然沒能在第一個孩子降生時,親眼看著她的出生,實在太過失職;喜的是他有女兒了,小小的,軟軟的,粉色的,嫩嫩的,抱在懷裡棉花一般的美麗女兒,她該是什麼模樣?應該是頭髮烏黑皮膚雪白,是這世上最為美麗的嬰兒,她摸起來一定甜甜軟軟,像新蒸出鍋的粉白的小包子……
「公公你為什麼捏我臉……」景泰藍的抗議聲傳來,容楚一低頭,咦,自己的手怎麼捏在皇帝的臉上?
從幻想跌回現實的容國公,頓時覺得滿滿的心空了,指下的臉蛋也很粉嫩細膩,卻不是他的女兒,啊,他的女兒啊……
國公想起自家至今不得見,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得見的小包子,立即又喜又憂地飄走了,景泰藍恨恨瞪著他背影,想起這是第二次,公公提到自家兒女就把他忘記了……
得了容楚安慰的景泰藍,當天情緒得到了挽救,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心情不可避免越來越緊張,一日比一日神經質。
第一天,他半夜驚醒,翻來覆去睡不著,早朝時掛著個黑眼圈,康王見了冷笑,故意著急地問他,可有太史闌的消息,景泰藍怒目而視,回去後砸了一個瓶子。
第二天,他依舊掛著黑眼圈上朝,眼圈更重更濃,下朝後困獸一般在書房裡轉,把師傅趕走,作業也不做,不住驅趕太監們去議事處,查看是否有前方軍情。下午的時候收到一封軍情,太監搶了揮舞著奔回來,景泰藍大喜,迎出去的時候險些被門檻拌跌,然而打開密箋景泰藍大失所望,那還是一封普通軍情,報說上府軍已經前往黑水峪。
景泰藍怏怏地回殿,經過高高的門檻的時候,他連腿似乎都抬不動了。
第二天夜裡,他不肯睡,被孫公公哄了很久才上床,然而睡不到半個時辰,他忽然驚醒,跳起來赤著腳就對外面跑,「來了!來了!」
唬得守夜太監們慌忙追出去,在門檻前將他抱住,景泰藍在殿口拚命掙扎跳躍,小手伸進黑暗中,似要從黑暗中抓出他想要的東西來,「來了!捷報來了!」
孫公公憂心忡忡地抱著他的腰,心想陛下莫不是失心瘋了?好容易把陛下送回床上,孫公公回到自己屋子,悄悄點了三柱香,誠心誠意祈禱上天,讓靜海總督的好消息,準時快點來吧!
等孫公公敬完香,回到殿中伺候時,發現陛下又不在床上,他大驚找出去,在高高的門檻上看見那個小小的背影。那孩子坐在門檻上,仰頭看著月亮,軟白的寢衣微微飄動,背影孤獨,姿態祈盼。
孫公公的眼圈,頓時紅了。
他沒有過去打擾,天亮時把累極睡熟的皇帝抱回床上,用厚厚的被子把皇帝冰冷的小身子裹緊,老太監心中已經有了主意,今早不會叫醒陛下,到時候直接告訴三公,陛下病了,不上朝,好歹把這一天混過去,這三天之約也就不存在了,陛下也就不用這樣苦著了。
不過事情沒按他的安排走,景泰藍還是準時醒了。
他睜開眼睛,呆呆望著飛龍舞鳳的穹頂半天,決然起床。
醒來那一瞬間,他有點恨自己養成的生物鐘,恨自己身體最近調養得不錯,為什麼不睡過頭呢?為什麼不感冒呢?生病吧,生病就好了,就可以躲過那些煩心事,不看那些討厭的嘴臉,不受康王嘲笑逼迫,不被迫下旨查辦麻麻,和麻麻在夢裡好好地抱妹妹玩了。
可是……他歎了口氣。
「你是男人,是皇帝,是天下的主人。這是老天虧待了你,給你安排了這麼杯具的命運。但人生而為人的最大樂趣或者說意義所在,就是抗爭,和命運抗爭,和不公抗爭,和所有你所不願面對的事情抗爭。如果你不能退,那你就進,前面是山撞過去,前面是海游過去,你有可能遇見山怪,也有可能遇見美人魚,可是你不去怎麼知道?相信我,別放棄。」
「相信麻麻,別放棄。」景泰藍咕噥著,自己起來穿衣服,「男人的責任。」
他坐在金殿上的時候,黑眼圈和熊貓似的,雖然給自己打了氣,勇敢地來上朝,但當他看見康王臉上再也掩不住的笑的時候,還是很想蹦起來,噴他一臉。
朝會上,康王幾次想提起太史闌的事情,都被景泰藍,或者三公容楚給岔了開去,但無論怎麼岔,朝會終究要結束的,在結束之前,這件事終究要提起的。
康王一開始還試圖插話,後來乾脆不插了,乾脆笑吟吟地等著——總是要提起的,消息反正沒來,也不可能這麼快來,急什麼。現在多看幾眼那幾人的心虛焦灼,多瞧瞧他們東拉西扯的模樣,不也很有意思?
終於,所有事都談完了,整座大殿,忽然就靜了下來。
景泰藍吸一口氣,「退……」
「陛下。」康王的聲音及時響起,「您是不是忘記了什麼事兒?」
景泰藍又吸一口氣,小臉難看地盯著康王,康王絲毫不懼地迎上去,「陛下金口玉言,微臣不敢忘記,不敢不提醒陛下,三日之約,似乎已經到了。」
他轉身,四顧殿中,笑道:「諸位,有誰接到太史總督的好消息了嗎?或者,有誰聽說了靜海任何捷報?」
四面靜寂,有人細聲道:「自然是沒有的。陛下,靜海關乎我南齊安危,一旦東堂下靜海,快馬行進,三日之內便可接近麗京地域!此事……必須有所決議,若再耽擱,影響的便是我南齊國運,百姓民生……」
眾臣紛紛附議,不乏三公派系的正直大臣。
無論如何,社稷為重。無論太史闌之前建立多少功勳,最起碼現在,靜海在她手中危殆,她本人還毫不露面是事實,換成別的大臣,這樣的罪早已鎖拿進京。
這種情形,即使三公和容楚,在毫無憑據的情形下,也無法為太史闌開罪,最起碼,調查都是要調查的。
景泰藍將最後一絲希冀的目光投向容楚。
容楚對他輕輕搖了搖頭。他眼下也掛著青黑的大眼圈,很明顯最近也沒睡好。
景泰藍失望的垂下眼,又看見容楚對他點點頭。
他一怔,隨即明白了容楚的意思,竟然是要他同意康王的要求了。
容楚確實是這個意思,此刻情勢,已經不能強硬地保下太史闌,既然如此,那就先順應朝臣之意,先罷了太史闌吧。他相信太史闌必然有難言之隱,到時候他自有辦法給她脫罪。從內心深處,他還寧願太史闌能借此機會甩掉她背負的責任,從此安穩地和他在一起。
說到底,景泰藍也不是沒想過這麼做,只不過他如此深愛太史闌,根本不願她受任何挫折,更不願處罰她的旨意,從自己口中發出去罷了。
此刻無可奈何,景泰藍抿緊唇,恨恨盯了康王一眼,終於道:「三日之期已過,朕自然遵守諾言。靜海總督擅離職守,戰事失利,有失察之罪,現予罷免……」
忽然殿外傳來一陣翅膀撲扇的聲音。這聲音很細微,很多人沒聽見,容楚卻忽然轉頭。
一直緊緊盯著容楚的康王起初也沒聽見,然而看見容楚的動作他也立即轉頭,他的位置比較靠近開著的殿門,就看見外頭湛藍的天空下,一隻鴿子正振翅飛來。
訓練戰鴿和信鴿,是少數軍中大佬才能做到的事,康王掌握部分軍權之後,也花費了很多心思訓練了兩隻,此刻一看見那只鴿子,心中就砰然一跳。
這應該是容楚的信鴿!容楚一定對靜海的情勢十分關注,消息也來得比別人快,此刻出現的這信鴿……
景泰藍已經從御座上站了起來,眼睛發亮,盯著那只飛進殿門的鴿子。
容楚的眼睛更亮,因為他看見信鴿腿上綁著的小筒是紅色的。他的信鴿,紅色是喜訊,黑色是噩耗。
一邊盯著信鴿,一邊盯著容楚的康王臉色一變,忽然對身邊一個男子使了個眼色。
他身邊是內五衛中的翊衛總指揮使,也是即將合併的總五衛指揮使的有力競爭者,一身傳承自武林世家的好功夫。
此時那鴿子正從兩人身邊飛過,那男子忽然躍起,一把抓下了鴿子!
「哪來的鴿子!」他大叫,「小心刺客,借鴿子散佈毒物!」
康王立即撲了過去,也去抓那鴿子,伸手去扯那鴿子腿上的小筒。
這兩下突如其來,其餘大臣傻在那裡還沒反應過來,容楚已經閃電般掠出。
站在康王背後的章凝抬腳就踹上了康王后心,啪一下好大一個腳印子,章凝大叫,「放開那隻鳥!」
康王被踹得向前栽倒,居然一聲不吭,手中緊緊抓著鴿子,迅速扯下那小筒,一邊拔開小筒直接把裡面東西往嘴裡倒,一邊大叫,「誰敢動我!誰敢……」
驀然一股大力拉住了他的頭髮,他的腦袋被狠狠向後拉去,一瞬間他頸骨劇痛格格作響,他險些以為自己骨頭給拉斷了。
這麼一拉,想倒入嘴裡的東西自然落空,小筒落了下去。
一道小影子旋風般捲過,一把抓住那小筒,「我敢!」
康王頭皮劇痛,生怕脖子被拉斷,拚命把頭向後仰,嘶聲大叫,「誰!誰!容楚!我跟你沒完……」
喉嚨被拉直,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只垂死的山羊。
拉著他髮髻的容楚忽然鬆手,把他腦袋向前狠狠一撞。
「咚。」康王的腦門重重撞在殿門的黃銅紐子上,伴隨「啊」地一聲慘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驀然一聲狂笑蓋過了他的慘呼,那笑聲如此巨大,驚得大臣們齊齊原地一跳。
景泰藍抓著一張紙,雙手叉腰,仰天大笑,小胸膛一鼓一鼓,連腮幫子都在發亮。
小皇帝平日裡乖巧機靈,有時候還羞澀甜蜜,秉持皇家尊貴教養,說笑不露齒也不為過,此刻笑得瘋癲狂放,所有大臣心中都驚悚地飄過四個字「皇帝瘋了!」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景泰藍唰一下跳過來,騎在康王身上,啪的一聲把那張紙,惡狠狠拍在他臉上。
「睜大你的狗眼看看!」他尖聲叫道,「捷報!捷報!太史總督於九月二十四,抵達黑水峪,士氣大振,反攻東堂,逐東堂出黑水峪海域!九月三十,兩國第二次接戰,太史闌親自督戰,南齊再勝。擊沉東堂戰船兩艘,擊傷南洋炮戰船指揮統領畢鑫!」
朝野寂靜如死,康王瞪大眼睛,眼底剛才被撞出的漩渦,此刻換成痛恨和驚恐。
他腦門上,一顆和黃銅紐差不多大的包,正慢慢冒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景泰藍把三天的焦慮、擔憂、壓抑和憤怒都在此刻笑了出來,「他娘的什麼叛國潛逃,什麼嫁往東堂,什麼連戰連敗,什麼辜負皇恩……誰讓你們停止治療的?統統給朕滾回去吃藥!」
他把那張紙再次從康王臉上抓下來,龍爪手用盡全力,康王的臉皮子上頓時多了五個深紅的爪印。
群臣噤聲,只敢低頭看地板,那張捷報拍在康王臉上,何嘗不是拍在他們臉上?
景泰藍騎在康王身上,大聲道:「傳旨!太史闌升一等伯爵,賞帶刀御前行走。並麾下將官各升一級。賞黃金千兩,錦緞百匹……」一口氣滔滔不絕說下去,直到章凝拉他袍子提醒,「陛下,不能再賞了,再賞您過年就沒錢做新衣了」才肯住口。
「陛下……」被景泰藍騎得胸口發麻的康王,不得不小心翼翼提醒,「請讓微臣起身……」
景泰藍眼睛一瞪。
「你為什麼要起來?」他道,「你現在不應該趁勢鑽入地洞裡去嗎?」
康王一張小白臉漲成紫紅色,吭哧半晌才道:「陛下,您怎能對王叔如此?剛才容楚還重手毆打我……」
景泰藍這才想起什麼,隨手將小筒遞給容楚,對他眨了眨眼睛。容楚手一顫,將小筒攥緊。
「微臣毆打殿下了嗎?」容楚詫然道,「微臣是在救殿下啊。」
「放你娘……」康王差點也學景泰藍爆粗口,趕緊收住,怒道,「你救我,有你這麼救的?」
「那王叔你要不要解釋下,你剛才在做什麼?」景泰藍騎在他胸口,居高臨下問他。
康王窒了窒,立即義正詞嚴地道:「這是議事大殿,國家中樞,陛下和群臣都聚集在此,何等重要的地方,怎麼能容許鴿子隨意進入,這萬一鴿子是刺客放的呢?這萬一鴿子身上帶毒呢?這萬一鴿子動動翅膀,有毒粉落下來,傷及陛下,微臣等萬死也不足以贖罪,所以微臣奮不顧身,冒死攔下鴿子……」
「所以你還無比忠誠地把信筒搶下來,怕信筒有毒,為了保證朕的安全和群臣的安全,冒死先把毒給吃了下去?」景泰藍聲音清晰,群臣們頭垂得更低。
饒是康王臉皮厚如城牆,此刻小白臉也變成了紫紅臉,卻仍咬牙道:「是!微臣待陛下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所以國公是在救你啊!」景泰藍立即奶聲奶氣地道,「你如此忠誠,竟然為朕冒死服毒,國公和朕都不忍心王叔您如此為國捐軀,所以國公及時阻止了你,你應該向國公道謝才是。」
康王胸脯顫抖——氣的。
但此刻話趕話到了這兒,他想不認容楚「恩情」都不成,否則自己也無法脫罪。只得低聲道:「陛下,那您先讓我起身啊……」
「哦,是。」景泰藍笑嘻嘻盯著他,「不過朕很怕王叔餘毒未清啊……」忽然笑容一收,身子往下一趴,壓住了他的腦袋,勒緊了他的脖子,大叫:「吐出來!吐出來!」
------題外話------
放開那只拚命掏月票的桂圓!讓她做一隻風中徜徉的女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