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懋雖然稱不上魁梧,但身材頎長,依然讓馬車內的空間顯得狹小、bi仄起來,且他一進來就坐得筆直,導致阿霧想在人後偷個懶歪一歪都不行,心頭綺思是沒有的,反而別添怨念。
阿霧拘謹地坐在車上,手背在身後用力地在衣襟上蹭,沒來由地覺得內心不安,卻找不到來源。
楚懋從馬車上固定的茶桶裡取出用棉布套包著的茶壺,倒了一杯熱茶,阿霧眼愣愣地看著他將茶遞給自己。
「我自己來就好。」阿霧簡直有些「誠惶誠恐」了。
但楚懋伸出的手不見收回,阿霧也知道了這人的稟xing,容不得人拒絕,只得以兩指手指略顯無禮地從楚懋手中接過茶杯,絲毫沒有碰觸到他的手指。
熱茶入手,頓時驅散了不少寒意,阿霧想著,也難為伺候的人這個時辰在宮裡頭還能尋著熱水,真是值得嘉獎。
狹小的空間裡,兩個人又靠得如此之近,偶爾顛簸一下,沒控制好可能還會腿碰到腿,這樣的情況下不說話好像非常奇怪,但是阿霧觀楚懋的神色並不像有主動開口的意思,但他也並不閉目假寐,阿霧少不得得自己尋點兒話題,沒奈何,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殿下,今日我在向貴妃宮裡,她同我說了些奇怪的話。」阿霧道。
楚懋轉頭看著阿霧,「哦,她說什麼?」
阿霧一聽,看來這個話題開得不錯,只是接下來她又怨怪,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不過這當口也少不得實話識說,「向貴妃擔心殿下膝下空虛,又說皇上最喜歡孫子,如果殿下能有一子半女想必能緩和父子關係。」
楚懋的唇角扯出一絲明顯的譏諷來。
阿霧自然也不信向貴妃的鬼話,孫子又不是萬能藥。「不過我以為子嗣一事是急也急不來的,殿下龍章鳳姿,想必是送子觀音娘娘正在為殿下挑選最聰穎的後人,這才遲了送子。」阿霧也是很能胡扯和拍馬的。更何況,她還明知道楚懋是有後的,而那唯一的一位皇子資質也算可以,守成之君吧。
只不過在這一點上,阿霧犯了個大錯誤,那就是從沒把自己算進去過,因而說送子觀音時一點兒也不害臊,但這樣的話聽在楚懋的耳裡,卻又是別有一番意思。
「唔。」楚懋模糊地應了一聲。
「只是如今這樣的風雨關頭,殿下膝下無子也確實不利,我聽著向貴妃話裡話外都在暗示,想請殿下幫襯六皇子。」阿霧說的話一絲不假,可卻也有試探之意。
楚懋聞言,並不如阿霧想像的那般反應,她覺得他就該眼風凌厲地掃向自己,示意自己這種話題不要亂提。
然而現實裡,楚懋卻眼神柔和地看著阿霧,然後以手在身側拍了拍,示意她坐過去。
阿霧又糾結了,她萬萬沒料到楚懋這樣的人表示親近的時候,也喜歡這樣和人近距離接觸。但是阿霧著實想聽他接著說下去,少不得又被心頭那一絲貪念慫恿得坐了過去。
兩個人靠得如此近,阿霧幾乎能聞見楚懋身上那淡淡的梅香,以及鼻息間呼出的酒氣,醇香醉人,沒有令人反胃的夾在酒氣裡的飯菜味兒。這時候阿霧才恍然大悟過來,今夜席間楚懋根本沒動任何吃食,彷彿只飲了酒,一時只覺得懺愧萬分,倒底做不到宮嬤嬤說的那般「真心」,罪過罪過。
「阿霧覺得我應該幫襯五弟還是六弟?」楚懋神色輕鬆地道。
阿霧覺得楚懋的酒氣噴到自己的睫毛上,讓她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她實在不習慣這樣的近距離,忍不住往後靠了靠,但腦子卻清明得緊。
楚懋這話還真是會挖坑,若非阿霧有前世經歷,指不定也要被他的閒散給矇混過去。但是有一點阿霧是很肯定的,那就是她想打入楚懋這一方的內部,那就必須套出楚懋的真心話,讓他將她也當做自己人一般不設防。
阿霧設想著如果自己是個單純不知道未來事情的人該怎麼回答,「殿下如今是聖上的嫡長子,難道不能……」阿霧這話問得大膽又恰當,她不是別人,而是楚懋的妻子,她自然應當這樣問,若不如此,那才反而顯得虛假,試問這天下哪個女人不想登上皇后的寶座,成為天下第一尊貴的婦人。
楚懋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阿霧,「王妃,難道不知道父皇對我的態度,居然還有此等異想天開之思。」
阿霧義正言辭地道:「我並非異想天開,也不是慫恿殿下。而是古法如此,說句不敬的話,即使聖上偏心,越過殿下而立太子,又如何堵天下悠悠眾口。殿下並非顢頇也無惡跡,且明睿果決,若能……必是天下黎民之福。」
這一番話被阿霧說來還真是有模有樣,反而襯得楚懋心胸狹窄了,以為她是為了一己之私才那樣說的。
「王妃同我相處時日也不算多,怎麼就看出我……」楚懋頓了頓,大約也有些不好意思自讚,「能為天下黎民之福?」
讚美人,還要讚美得恰到其好,那才是本事。不僅自己不能肉麻,還要讓對方不會覺得自己是溜鬚拍馬。阿霧覺得有些頭疼了,若放在前世她自然能列舉出許多許多的例子。正元帝的成武德,想來便是後世也需敬仰,而他的廟號還得了個「祖」字。
帝王薨後,於太廟立宣奉祀追尊廟號是極嚴苛的,按說,開國之君才稱太祖、高祖,繼嗣之君謂「宗」。但也有先例以繼嗣之君而稱祖的,比如成祖,但那也是繼往開來有大功績的賢明之君。到了楚懋這位正元帝,他登基本就名不正言不順,但以此而仍能得「世祖」之廟號,可見其當政期間,朝堂之臣、鄉野之民對其的愛戴。
而阿霧覺得對於一個宵衣旰食、毫無娛樂,每日閱簡以百斤論,從無滯壓奏折的情形,擴疆立土,安定邊疆五十年無患,治河工利民的皇帝來說,楚懋得個「祖」字還真是問心無愧,實至名歸的。
但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發生在楚懋登基之後,而楚懋現在這個階段都幹了些什麼事?找高僧談經,與天師論道,同清客悠遊,煮茶論酒、吟詩作賦,全是高避世之趣,而祈王府最負盛名的是其舞姬、是其角花箋、是其「龍賓十友」套墨,都是玩物。
至於祈王殿下本人在朝堂上做的事情,也不過是只盡本分,無功無過。
那麼阿霧是怎麼看出楚懋的「明睿果決」和「為天下黎民之福」的呢?這還真是個難題。當然肯定難不住阿霧。
阿霧以為,恰恰是「正元」二字體現了楚懋對登極不正的介意,他本是嫡長子,正該名正言順的繼位,然而世事弄人。不管最後楚懋表現得如何理直氣壯,但阿霧可以肯定他內心來講,還是極端需要得到他人認同的。而從阿霧看出的蛛絲馬跡推測,楚懋早已在著手準備「清君側」之事了。
「殿下雖然散淡,可我觀殿下胸懷蒼生,非甘願碌碌之人。」這話說得虛,楚懋的眉尖挑了挑,阿霧自然知道他不信,又道:「從雙鑒樓便可知殿下的志願。」
這下楚懋唇角的笑意總算抿平了,阿霧知道自己撓中了他的癢處。
「可殿下並非為一己之私的人,磊落坦蕩,行人之應當所行,教妾也是如此。若殿下願意擔負黎民之責,那也一定也是因為殿下不得不挺身而出,只因殿下才是那個最適合的人選,而並非是為了那生殺予奪的寶座。」阿霧說得正氣凜然。
「哦,你怎麼能肯定若我有心,就不是為了那個位置,而是為了天下蒼生?」楚懋狀似隨意地問道。
阿霧充滿了愛憐地看著楚懋道:「我想殿下自小生長在深宮大內,若是能夠,恐怕今生都不願意再踏足此地一步的。」阿霧雖然不知道楚懋從小生活的狀況,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幼時一定吃過許多苦,否則如今也不會如此愛戴護他愛他的郝嬤嬤,因而也能隱忍許多事情。
再觀今日楚懋的表現,阿霧覺得他一定是冷透了心的。
而實情還真是被阿霧料中,楚懋默默看了她良久。
阿霧是硬著頭皮才頂住他那直窺人內心的悠長眼神的。這時候她更不能虛心地低頭,實際上她的話也半真半假,她覺得楚懋登基既是黎民之福,同時也是他對那位漠視他一生的父親的最好「致敬」——推翻他的遺詔。
阿霧直視楚懋道:「不管未來殿下怎麼選擇,我都會義無反顧地站在殿下、、身邊。我相信殿下,也相信殿下的選擇一定有殿下的道理。」
「哪怕為天下人所唾棄?」楚懋鎖住阿霧的眼睛道。
阿霧順著他的話,一字一字地緩慢而清晰地道:「哪怕為天下人所唾棄,也不離不棄。」這樣的緩慢,表示她並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後才說的。
楚懋的手覆上阿霧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裡,阿霧被他握得有些生疼,但是這樣的時刻,她再彆扭也知道絕不是講究個人毛病的時候,因而忍著不適,回握了一下楚懋,「而且,我以為殿下這樣的人絕不會為天下人所唾棄,便是有,那也是他們暫時的一葉障目而已。」
阿霧自然是可以這樣說的,因為她比別人多了幾十年的經歷。若果她只是今生的阿霧,她想她未必能如此「信任」楚懋。
楚懋笑了笑,沒說話。
阿霧心歎,要得到楚懋的信任談何容易,她也沒想過通過這樣一席話就能打動他,但自然要撬開一絲縫隙。
「殿下?」阿霧詢問地道。
楚懋卻說:「到了。」
阿霧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馬車已經停了下來。
有僕人搭了梯凳,楚懋下車扶了阿霧下來,兩人一前一後進了二門,阿霧回頭看了看那駕車的馬伕,也不知是個什麼人物,楚懋在馬車上說話時絲毫不避諱。
哪知就是這樣一回頭,阿霧就見管事的正對著那馬伕比手勢,阿霧才看出來,那馬伕是個聾啞的,難怪楚懋會用他駕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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