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陳璟和沈長玉到了莊子上時,已經快申末。
錯過了晚膳的時辰。
陳璟正在長個子的年紀,他是不經餓的。從早膳到現在,滴水未進,又是馬車奔波,他餓得緊,肚子不爭氣咕咕作響。
沈長玉是迫不及待想讓他先去問診的。但是他的肚子叫得那麼清晰,沈長玉陡然也發現自己飢腸轆轆。
「先用膳吧。莊子上沒什麼好東西,都是平日吃食,怠慢你了。」沈長玉道,領著陳璟往裡走。
這是一處二進的庭院,大門口種了株高大梧桐樹,樹影婆娑;院牆不高,盤滿了籐蔓,六月天的籐蔓碧綠青翠,隨風搖曳。
沈長玉先邁過門檻,領陳璟往外院的中堂去。
有兩個年老的下人迎上來,叫聲四少爺。
沈長玉則以「伯」稱呼兩位。
「不忙用膳,先去看病吧。」陳璟道,「等看好了病,再用膳不遲。」
話音剛落,他的肚子又咕咕叫了幾聲。陳璟捂了下肚子,笑了笑,心想這肚子真是和我作對,看我丟臉。
沈長玉也笑了下,道:「我也餓得緊。左右今天是回不去了,看病也不急一時。」然後吩咐下人,去準備飯菜。
莊子上的人不知道沈長玉要來,沒有準備他的晚膳,臨時起灶來不及。他們又餓得很,下人只得把自己吃的飯菜盛了些來。
飯菜簡易,陳璟埋頭吃了一碗,胃裡終於踏實了。
沈長玉則比較挑剔。這半粗不細的米飯,裡面還有稻穀沒有挑出來,吃下去刮喉嚨,他吃了幾下,就放下了筷子。
回頭見陳璟吃得香,沈長玉不太好意思,又端起碗,吃了兩口。
陳璟很快吃飽了,對沈長玉道:「走吧,去看令妹。」
沈長玉順勢放下了筷子。
兩人進了垂花門,到了內院。
內院也有幾個服侍的婦人,都是四五十歲的年紀。她們對沈長玉格外敬重。
沈長玉領著陳璟,進了沈十三娘的臥房。
臥房裡有股子濃郁迷迭香的氣息。大概是十三娘睡不著,才點了這種香,安息寧神,助睡眠。掛著丁香色幔帳,光線暗淡。
屋子裡服侍的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圓臉婦人。
「姑娘睡著了」婦人悄聲對沈長玉道。
帳子裡卻傳來低若女聲:「我沒睡。是四哥還是六哥?」她生病以來,屋子裡服侍的,全部換成了她四哥的親信,防止消息走漏。
能不經通稟就直接到這屋子裡的,只有她兩位哥哥,連她父親都不行。
「十三娘,是我來了。」沈長玉柔聲回答。
他給陳璟一個眼色,讓陳璟略微等等,自己撩起帳幔,進入了裡臥。
片刻,裡面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我請來的神醫。」沈長玉對十三娘道。
「又來一個胡說八道的。」十三娘聲音滿是嘲諷,也虛弱得厲害,「今天怎麼來得這樣晚,都快天黑了。是不是快天黑了?」
「是啊。」沈長玉回答。
兩人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嘀嘀咕咕的。
片刻,沈長玉出來,吩咐婦人進去給十三娘更衣。
須臾,婦人出來,將帳幔用金鉤懸起。
屋子裡掌燈。
燈火通明,滿屋如白晝。
婦人從裡屋,攙扶出十三娘。
沈十三娘穿著粉色褙子,瘦得雙頰凹進去,一雙眼睛大而空洞無神,陡然一見,很嚇人;她的褙子很寬大,應該是她生病之前穿的,現在她骨瘦如柴,卻不合身了。那寬大的褙子下面,亦突顯她微隆的小腹。
她的臉,蒼白似紙,風吹即散。
看到陳璟,她微微吃驚,回頭看了眼沈長玉,問道:「這是誰?」
「這是陳公子,他就是我說的神醫。」沈長玉解釋,親自過來,攙扶妹妹到椅子上坐下。
十三娘愕然。
她眼裡,儘是不信。
她坐下之後,用種異常戒備的神色,看著陳璟。
陳璟笑笑,態度溫和,叫了聲十三姑娘,就坐到了她旁邊的椅子上。
「勞煩伸手,我要切脈。」陳璟笑著道。
十三娘蹙眉,轉臉看著沈長玉。
沈長玉立在她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柔聲道:「十三娘,陳公子的醫術我曾親眼所見,他醫術高超。你不相信四哥?」
她生病以來,承受了身體和心靈雙重打擊,闔族的人都不信她。若不是她四哥,現在只怕她已經被沈氏浸了豬籠。她只有四哥可以依靠。
聽了四哥的話,她輕微點頭,道:「我信的。」
然後乖乖把手擱在茶几上,等陳璟切脈。
她的胳膊,已經皮包骨頭,一條條青筋突顯,肌膚呈現青灰色,甚至有點猙獰。
陳璟的手
指,搭在她的手腕。號完一隻手,陳璟讓她換只手。她挺配合的,換了胳膊,給陳璟診脈。
她的脈象弦滑且數。
陳璟診脈完畢,對沈長玉和沈十三娘道:「不是身孕。」
簡單一句話,四個字,口吻也平淡,卻似驚雷般,在沈十三娘和沈長玉的耳邊炸開,兩人都愣了愣。
大喜過望,反而沉默不知如何表達。
「真真的?」沈長玉先回神,語氣急迫追問,生怕自己聽錯了。
「是真的。沈姑娘不是身孕,我可以肯定。」陳璟道。這次,他的語氣帶了幾分強調,不容置喙。
沈長玉長長舒了口氣。
他就知道,他的十三娘絕不會辜負他的信任。知道了這點,以往的堅持就都有了意義,沈長玉心裡激動不已。
耳邊卻傳來低泣聲。
十三娘嗚嗚哭了起來。
「別哭啊。」陳璟安慰她,「雖然病得有點重,還是能治好的,不要怕。」
「十三娘,別哭別哭,陳公子說了沒事,你聽到了嗎?」沈長玉也安慰她。
沈長玉和陳璟都知道,十三娘哭,絕對不是怕。
她是在宣洩委屈。
自從發病,大夫都說她是身孕。除了小腹隆起和月汛不行,她沒有其他妊娠的反應,她心裡一清二楚,她不是懷孕。
她素來潔身自好,沒有和任何男子不清不楚,更不會做苟且之事。
她是喪婦長女,哪怕她的父兄再也前途,她的婚事都不容樂觀。門第相等的人家,是不太願意娶喪婦之女的;嫁到門第低的人家去,她又不甘心。
所以,這些年她力爭上游,樣樣要比族裡的姐妹們出色。
卻不成想,最後遇到這種事。
她不肯服輸。因為她哥哥不允許她服輸,她自己也不甘心。一直撐到今天,沒人知曉她心裡多苦。
現在,一句「不是身孕」,語氣肯定至極,直接戳到了十三娘心裡真深處,她的情緒壓抑不住。
一開始還是小聲抽泣,隨著陳璟和沈長玉的安慰,她越發覺得眼淚控制不住,大哭起來。
陳璟和沈長玉不再勸慰,服侍的僕婦也不敢勸,任由十三娘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哭了半天,她才慢慢停下來。
她哭得有點頭暈。
等她不哭了,僕婦攙扶她進屋,重新淨面。
陳璟就和沈長玉說起十三娘的病情:「令妹的小腹隆起,那是脹滿引起的,不是什麼身孕」
這個,沈長玉倒知道一些。
久病成醫,請了這麼多大夫,歷經半年,沈長玉自己也讀了醫書,懂得不少的知識。
「並不是脹滿吧?我聽大夫們說,脹滿乃是陽虛陰積,是虛證,可是十三娘乃是實證,而且她月汛不行,脹滿不會導致月汛不行的。」沈長玉道。
脹滿,是因為脾胃虛弱引起的腹脹。腹脹者,由陽氣外虛,陰氣內積故也,是個虛證。
而十三娘卻是實證。
所以,這點很叫人頭疼,也最容易看錯。
「小腹隆起,的確是脹滿引起的,但是她的病症,不是普通的脹滿。她那是氣薄血室,是干血勞。」陳璟解釋道,「普通脹滿,是脾胃虛弱引發的;而令妹的脹滿,那是胞宮干血引起的。」
胞宮,就在**。
**裡血氣稀薄,引得冷氣內滯,最終導致氣血不行,月汛停止,腹隆似孕。
「是胞宮裡缺血?」沈長玉對陳璟的話,半知半解的。胞宮裡缺血,所以陰氣入侵,阻礙了氣機流轉,故而引發此病?
「不是缺血,是氣薄。」陳璟解釋,「你問令妹,是不是去年月汛初潮開始,就時常腹痛如絞?這是胞宮有寒。寒則氣凝滯,故易壅而堅。氣不運,則血不行,所以得了此病。」
他們說話的時候,十三娘已經淨面更衣,重新出來。
陳璟把才纔對沈長玉的話,和她說了一遍。
沈十三娘聽了,連連頷首:「的確如此。我每個月都要痛上幾天,也請過大夫用藥,效果寥寥。」
她的話,證實了陳璟診斷無誤。
沈長玉大喜,道:「央及,如何用藥,就全依仗你!」
「沈姑娘病得太久,身子虛弱,而我要用的藥又險峻,我需得親自看著,否則容易出錯,我估計要在這裡住三四天。長玉兄派個下人,去我們家說一聲,免得我嫂子擔心。」陳璟道。
「好,我這就明日一早就派人去說。」沈長玉道。
心裡的一塊重石落地,他們兄妹眉梢都攜了幾分明媚。
陰霾一掃而空。
他們鬆了口氣,陳璟也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