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駛來的泰晤士號客輪剛剛抵達碼頭,碼頭上面便像炸開了鍋一般,一大群碼頭搬運工蜂擁而上,擁擠在輪船舷梯旁,爭著從上面搬運行李和貨物。船上的船員望著這些留著長辮,套著件白褂子的搬運工,也大多見慣不驚的樣子,懶洋洋的揮著手臂維持秩序。
輪船的另一側舷梯口,衣冠楚楚的洋人們照例享受著在這個東方殖民地的優待,一邊用手絹擦著汗水,一邊在船員的護送下緩緩走下船舷,當中很有些洋人是初次踏上大清的土地,網一站在碼頭上便四處張望,滿臉都是好奇和興奮的神情。
吵吵嚷嚷的碼頭上面,隨著泰晤士號客輪上面湧下來的人潮,頓時到處都是人頭攢動,說話聲,叫賣聲,輪船汽笛的鳴叫聲響成一片。亂紛紛的人群當中,不時還冒出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孩,流著鼻涕跟在從輪船上面走下來的旅客身後乞討。
喧鬧的人群當中,剛剛走下泰晤士號客輪的刑天,一臉沉默的望著眼前的一切,英氣勃的臉上依舊帶著當年的幾許傲氣,只是眉宇間少了當年的幾許飛揚跳脫,顯得深沉了許多。
四年前刑天便是從這個碼頭開始了遠赴英國求學之路,他先是在英國格林威治海軍學校修完海軍指揮學業,其後又按照光緒和英國駐華大使歐格訥達成的協議,帶領一部分北洋海軍軍官前往英國大西洋艦隊實習。直到今年入夏,接到大清駐英公使薛福成敦促其盡快歸國的電報後,刑天才和實習的北洋海軍軍官,分期分批踏上了回國的旅程。
「弘宇兄,弘宇兄人群當中,一個年輕軍官疾步分開面前的人流,跑上來一把抱住刑天的肩膀大聲嚷道。
「總算是等到你了,知道你要回國的消息,我提前好幾天就到了上海,專程等弘宇兄回來啊」。
看清楚站在面前之人,刑天也忍不住眉頭一鬆笑了起來。這個年輕軍官叫徐海明,原來在福建水師學堂學習。後被朝廷抽調與刑天一同赴英留學。兩人本來就年紀相當,平日裡往來談笑也是意氣相投,四年時間下來就成了莫逆之交。此次接到皇上回國的旨意後,徐海明因為奉命前往調往南洋艦隊,比刑天提前小半年回到了大清。
「你這個傢伙,欠了我一頓酒錢自己倒先跑回國了,今天不會是專似乎也揮之而去。
「自然是專程來迎接你的,你放心,欠你的酒是跑不了的,今晚咱們一醉方休!對了,弘宇兄,你猜猜看我帶誰來了?」徐海明說著已是按捺不住,滿臉都是笑意。
刑天這才注意到站在徐海明身後的那人,約摸三十歲上下,一襲長衫,看起來文質彬彬,卻掩不住眉宇間的一股子卓然不群。有些詫異。
「在下陸少華,久聞刑天將軍大名,當年將軍率一孤軍長途奔襲旅順,重創日軍精銳師團,消息傳出,舉國為之一振。今日能得見將軍之面,幸甚,幸甚!」陸少華雙手抱拳,含笑說道。
陸少華?,,刑天念著這個名字,隱隱覺得挺耳熟的,可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正在躊躇之時,倒是身邊的徐海明忍不住了,在一旁打趣道。
「弘宇兄,在英國的時候,你可是常常捧著子實兄的文章,一邊看一邊大呼痛快,還折騰我們起來給你買酒喝,說什麼當浮一大白。現在你是文章也看了,酒也喝了,怎麼倒把真人給忘記了。
刑天猛地一怔,心中頓時反應過來,當即抱拳在胸肅然說道。
「唐突了,唐突了,先生勿怪!刑天在英國的時候,常常拜讀先生的大作,先生於國家民族的高論,令刑天感佩不已,盼見先生久矣!」
「刑將軍過譽了,少華愧不敢當。其實你看到的那些文章,也不全是我寫的,有些也是我朋友寫的。則誠家和我家是故交,他去了英國之後,常來信提到將軍,將軍心中振興國家的壯志,與少華是心有慼慼焉,故而早就想和將軍痛快聊聊了。這不,聽說他要到碼頭來接你,我就不請自來,還望刑將軍不嫌我冒昧
徐海明聽見兩人客套,眼睛眉毛都皺在了一起。
「喝酒,喝酒,你們兩個也別一個先生,一個將軍,聽起來客氣的緊,都是留過洋的,哪有那麼多虛禮可講,今天晚上我做東,大家喝介,痛快,聊個痛快,如何?」
刑天和陸少華深深的對望一眼,不覺揚眉一笑。幾聲汽笛聲傳來,黃埔江的江風輕撫衣衫,兩人都是挺身直立,說不出的英氣逼人
華燈初上之時,十里夷場已經是一派人聲鼎沸流光溢彩,這個開埠不過幾十年的城市,如今已不僅僅是南中國經濟商貿中心,更已成為洋人眼中遠東最為繁華的城市。尤其是夜晚,到處燈紅酒綠繁華如夢,蘇杭的吳依軟語,半生不熟的洋涇渙,遠洋客輪的汽笛和印度巡捕掛在脖子上面的口哨,讓人彷彿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
夜色蒼茫背後,黃浦江水靜靜翻捲,翻湧著這個帝國複雜難言的落刻」,
金鼎軒二樓雅座上,稀稀落落的坐了兩桌客人。所謂雅座,其實不過是用屏風隔舁來,只是因為二樓沒有多少客人,佈置的也比較雅致,倒也讓人別有一番鬧中取靜的感覺。在靠窗的雅座上面,刑天、陸少華和徐海明依窗而坐,這個時候已經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把著欄杆縱聲笑談。
「痛快!痛快!好久沒有這麼暢快的喝酒了刑天右手端著酒杯,拍著徐海明的肩膀感慨道。「則誠你回國後的半年多時間裡面,我就跟隨著英國人的艦隊飄浮在海上,好幾回做夢都夢到大傢伙把酒言歡,醒來一看,除了茫茫大海還是大海茫茫,那滋味別提多難受
「茫茫大海算什麼,最可恨的還是洋人的輕侮,大清在洋八卞;懸什麼。就是男人頭!的辮子!女人的小一腳!就是淵柑請們酒菜,人家想什麼時候動筷就什麼時候動筷!,」徐海明已經有了幾分酒意,拎著酒壺猛的大灌一口,仰頭大喝道。
「恥辱!國家幕弱如此,吾輩之恥辱!,」
原本把酒談笑的氣氛,頓時為之一滯。
三人都是一般意氣風的年紀,又都留過洋,真切感受過西洋各國的強盛,這個時代像他們這樣的年輕人,最難言的便是國之衰微落後。此時忽然提及,三人都有些難以言喻的憤懣。
良久,刑天緩緩起身,沉鬱之色溢於言表。「則誠所言,又何嘗不是刑天胸中之痛!出洋留學這幾年,耳濡目睹都是西洋各國的強盛,堅船利炮鐵路工廠,無一不遠勝我大清。每每輾轉反側自問,我們這麼大一個國家,怎麼就衰弱到如此境地?我大清自強之路又在哪裡?吾輩又當如何為之?」
著。刑天回望向陸少華,拱手而道。「刑天雖在國外,但常拜讀子實兄的文章。子實兄言及我大清當效仿西洋各國,以求自強振興之道,刑天深以為然。只是觀子實兄所言,對我大清今日的新政頗多質疑,以為這並非救我大清之良方。刑天愚鈍,對大清新政也略知一二,大清新政同樣走的是效仿西洋各國之路,為何就不能讓大清自強振興?困惑不解之處,今日特向子實兄請教
陸少華仰起頭,認認真真的看著刑天,目光炯炯。
「大清新政果真能挽救國家?滿漢之分沿襲兩百多年,旗人每年空耗國家財政近兩千萬兩白銀,中央六部到地方各省,官員貪腐橫行驕奢淫逸,普天下之食不果腹衣不暖身,四書五經囚籠人心,舉國上下,都在蒙昧中沉睡,不知世界日新月異到何種地步!這些,大清新政能改變得了?
不等刑天回答,陸少華已然振身而起,手指著窗外。「弘宇可看見這上海灘十里夷場,此時此刻有多少人在吞雲吐霧醉生夢死?這就是大清今日的現狀!一個國家,僅僅靠建一些工廠鐵路,買一些兵艦火炮,罷免一些守舊官員,就能徹底根本國家衰弱落後的局面?這是妄想!我們這個國家的病根只有兩個字:制度!不改變**政體,國家永無振興之日!,」
刑天握著酒杯的手緩緩放了下來,神情有些複雜的望著陸少華。
「皇上的變法維新,其中提綱舉領之一條,便是推行立憲,這和子實兄說的並不矛盾,因何就不是救國之路了?
陸少華只是淡淡一笑,對刑天眼中投過來的那份含意複雜的眼神毫無所動。
「弘宇大謬矣!變法維新所言不過是君主立憲制,而少華所仰望者,乃是共和體制。何謂共和,就是平等、自由、博愛,就是三權分立,就是一個國家政體應該為天下民眾服務,而不是為一家一姓的君主服務,這才是世界潮流之所向」。
「世界強國英吉利不就是君主立憲政體?今日之黃浦江上,不正停泊著英國人的軍艦?刑天以為君主立憲正合我大清國體,子實兄所言共和,刑天不敢芶同,子實兄對刑天談及這些,恐怕多有失當之處吧?」
刑天的臉色已經沉下臉來,目光緊緊的盯著陸少華,胸中卻是一陣陣波瀾起伏。面前這個陸少華想說什麼,刑天其實早已經聽明白了,在英國時他就讀過陸少華的文章,知道這些人都是鼓吹共和政體的擁更。國外各種思潮都有,講究言論自由,刑天也沒有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不過是觀點不同罷了,心中對於陸少華的才華見識反而很是欣賞。然而讓刑天自己也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陸少華和自己的第一次見面,竟然就敢當著自己的面大談反對**建立共和,難道他就不怕這樣是要殺頭的?
似乎是看出了刑天的心思,陸少華肅然拱手,神情中全是義無反顧。
「君主立憲與共和,孰好孰壞,少華今日暫且不論,只是少華胸中有一塊壘不吐不快!我殃殃華夏何其恢弘浩大,如今卻是國家積弱不堪,備受列強欺凌,民生凋敝,普天下不堪重負久矣!根源何在?就在於滿人的**特權統治。試問普天下三萬萬民眾,豈能甘心被區區幾百萬滿人奴役?又如何能接受這樣一個滿人皇帝作為天下共主,成為我華夏的精神象徵?所以少華斷言,君主立憲在今日之我國,斷無可行之路!,」「子實兄無需多言,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刑天不敢與聞,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刑天告辭了!」
罷,刑天一拱手大步向外走去,剛走到屏風處,便聽到身後的陸少華一聲歎息。
「弘宇所顧,無非是皇上的知遇之恩,可這是私情!國家之前途命運,才是我輩當奮起的公義。私情與公義,孰輕孰重,還望弘宇深思」。
刑天猝然轉身,死死的盯著陸少華,胸口上下起伏。良久,刑天斬釘截鐵的說道。
「刑天所顧,並非全然是皇上拔擢的恩遇,今日我大清若無皇上,安能有甲午之扭轉,國勢之復甦?滿人有特權不假,可皇上卻絕非子實兄所言那般不堪」
陸少華忽然哈哈大笑,打斷刑天的話問道。
「皇上聖明,可得萬世否?終究還是滿人的家天下,將來萬一皇上不聖明了,我輩又當如何?」
刑天聞言一震,下意思的抬頭望去,只見陸少華手握酒杯仰頭大笑。
「國家積弱,就是因為國人都還如弘宇一般,還在夢中,還在幻想大清萬世不替,可惜啊!可恨啊!」
言罷,陸少華一杯酒入喉,眼中淚光閃現。
筒子們,我們又開始上路了,告別太監歲月,衝出大內,衝向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