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杜懷川的宅院門前,這些天來一直都是大門緊閉離喧嘩鬧市,此刻更加顯得有些寂寥。
大門不遠處的巷子裡倒是很停著些車馬轎子,也有不少官員們手裡拿著手本片子,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低聲的竊竊私語著什麼。偶爾有馬車從杜府門口經過,就都忍不住的踮起腳跟張望。看眾人那副有些垂頭喪氣的樣子,似乎都是被吳府管家擋了駕,這會兒雖然站在寒風裡面,一個個凍得臉色發青不停的跺腳,卻還是硬撐著滿腹心事,躲在門外的巷子裡等著機會。
和吳紹基在京城裡面和光同塵一團和氣不一樣,自從皇上下旨讓杜懷川入值軍機後,杜懷川每日裡除了去軍機處辦差,忙著接見戶部的大小官員,核對賬務清理庫房,處置接手戶部後的大小事務,回到家中便是大門緊閉,不管京城中是誰的人情手面,誰的關係應酬,一律擋在門外不見,硬生生拿出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做派。
杜懷川的這一番舉止,倒是著實讓朝野上下有些意外。要說以往杜懷川在朝中辦差的時候,雖不說是見人恭敬和氣,多少也算是聰明伶俐比較會曉事之人,官場中的規矩也是門清的很,很少有像現在這樣拉下臉來,讓人吃掛不住的時候。再聯想到杜懷川當初剛回京時,誅殺剛毅、榮祿等人的狠辣手段,背地裡少不得便是一陣議論紛紛。
稍微好聽點的,說杜懷川慎言慎行,無非是剛剛入值軍機,想要樹立點官聲人望。這日子久了都在朝廷一口鍋裡吃飯誰還離得了誰得難聽的,就有些不入耳了。什麼官威大了,架子自然就大了,又是天子近臣,自然不會把旁人放在眼裡。還有什麼刻薄寡恩,冷面冷心,小人得志…………諸如此類的話,在官場中傳得是沸沸揚揚。
然而甭管背地裡這些大小官員們,是怎麼一肚子的抱怨,又怎麼瞧著杜懷川那副冷淡的做派心裡就膩味,可杜懷川畢竟現在是皇上身邊最得用之人朝中新貴,不僅入值軍機還兼管著天下最有實權的戶部別說眼前得罪不起,就是往後看,這杜懷川手指間但凡稍微漏那麼一條縫,能夠關照大傢伙的地方還不海了去了?說到底,這官聲做派其實不就是那麼一層紙手中的權力才是實打實的。
這樣地心思一動,暗地裡便有不少官員開始琢磨起路子來,也不管公事上面和戶部有沒有瓜葛,也不論往日裡和杜懷川是否攀得上交情,這會兒都齊齊的往杜懷川門口聚。杜中堂一日不見咱們,咱們就一日等下去。雖說是熱臉貼著冷屁股,看著有些不雅,可貼得時間長了,誰能說不會變得暖和一點?……………
這個時候,外面寒風凜冽,杜懷川後院的花廳中倒是暖和許多。雖還未到掌燈吃飯的時候,屋裡卻擺了一桌酒菜,熱氣騰騰的滿屋子都是勾人的香味。只是管家和下人看樣子都被打發到別處去了,偌大一間屋子裡,就冷冷清清圍著桌子坐了三人。
坐在上首的自然是杜懷川,一臉的恬淡從容,只是俄而一閃的目光,比起在錦州那會兒,還要深沉了許多。杜懷川左手邊坐的是杜振武,如今掌管著整個京城防務,多少人地性命都在他手上,卻顯不出絲毫的興奮之情,反而削瘦了些,只是一味的自斟自飲,有些落落寡歡地味道。
「振武,喝酒也不是你這個喝法嘛………」坐在杜振武對面的四叔微微皺緊了眉頭,似乎想說點什麼,卻被杜懷川一個眼色止住了。
「他心裡難受。想喝就讓他喝吧。」杜懷川幽幽地歎了口氣。自己也是忍不住抬腕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自然明白。在戰場上面彪悍異常。殺氣十足地杜振武。為何會變成這樣一個意氣消沉地樣子。杜振武和月兒自小一塊長大。對月兒地情意格外深沉真摯。誰也沒有想到最後會是這樣地結局。不要說杜振武。即便是杜懷川也感到有些難以接受。
「振武。回京這麼長時間。一直沒有機會和你好好聊聊。你對月兒地情意我明白。我也知道你心裡地想法。這些日子你憋著壓著沒有說出來。又老躲著我。我心裡面其實都看得清清楚楚。今日當著四叔地面。我也沒有什麼好遮掩地。月兒地事情確實和我們沒有關係。當時那樣地局面之下。日本人已經準備動手了。我和四叔又怎麼可能用下毒這樣愚蠢地方去行刺皇上?…………」杜懷川神情憂鬱地望著杜振武。原本想好地一番話。此時望見杜振武落寞地神情。也有些說不下去了。
杜振武略微有些驚詫地抬起頭。似乎沒有想到這些日子裡困擾自己地那點猜測懷。被杜懷川一語就道破了。怔忡了片刻。杜振武苦笑著搖了搖頭。
「大哥說地我都明白。起初我也確實也有過這樣地懷。可是後來仔細一想。又覺得斷然不會如此。真要是和我們有關係。當時那種局面下。大哥又怎麼會放心讓月兒過去呢?我只是心裡難過罷了………」沉默了一會兒。杜振武又問道。「大哥你做事向來最有主見。這件事到底是誰幹地呢?難道真地是剛毅他們?」
杜懷川歎了口氣。他知道杜振武心中一直都沒有放下這件事情。換成誰。恐怕也不是輕輕鬆鬆就能夠放得下地。
「這件事情我一直也很茫然,其中太多的蹊蹺和古怪,到現在心裡也沒有理清楚………」杜懷川放下酒杯,有些黯然的起身,背著手望著屋外灰濛濛的天空。
他向來都是極深沉的一個人,此時此刻,也忽然顯得有些無奈和抑鬱。
「回京後,我把這件事情來來回回想了很多遍,心中卻一直都沒有著落。如果說誰從這件事情上面受益最大,當然莫過於皇上。
有了下毒遇刺這件事情,再加上抓到的那幾個日本人,皇上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清除掉擋在他面前的那些絆腳石,讓滿朝親貴大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即便是太后,也只能隱忍退後。要沒有這件事情,皇上能夠這麼輕輕鬆鬆的就除掉剛毅、榮祿他們嗎?恐怕朝局早就鬧翻天了………」
杜懷川的話還沒有說完,杜振武已經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嘴唇顫抖著,如魔怔般的望著杜懷川,老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難道是皇上?……」
杜懷川搖了搖頭,上前輕輕拍了拍杜振武
,「這只是從利益格局上看,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兒地情分我是知道的,即便皇上要用苦肉計,也斷然不會讓月兒來頂替。倘若真的是皇上………」
杜懷川的心猛的一跳,一種異樣的心緒忽然冒了出來,整個身體頓時都充滿了寒意,要真是皇上如此,那皇上的手段就太可怕了……然而瞬間,他又用力的擺了擺手,似乎連自己都覺得這個想法太過離奇了。
「不會是皇上,我斷定不會。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當時我聽皇上對李奇峰所說的話,似乎早就知道了日本人會行刺於他,也猜到了這些日本人和京城中有些關聯,只是對其中的詳情並不瞭解。既然他已經安排佈置妥當,就等著日本人送上門來,又何必多此一舉再搞出下毒地名堂?………可如果說是剛毅等人所為,我也很是懷。他們既然能夠在皇上身邊安插人手,也沒有理由等到皇上馬上就要回京時再動手。想不明白啊,我也糊塗了………」
屋子裡一時都陷入一片沉默當中,杜振武慢慢的坐回到椅子上,原本以為能夠從杜懷川嘴裡知道答案的,此時心情卻更加煩亂了,轉過桌上地酒壺猛地就是一大口。
「不扯這些事情了,這件事我會繼續查下去的,」看到杜振武那副頹唐之色,杜懷川也明白,這件事情再說下去,反而會惹來杜振武更加的惆悵滿腹,而他的本意也是希望杜振武能夠放下地。
「說正事吧,振武,今日我讓你過來,是有件事情要對你交代,你要仔仔細細聽好我對你說的話。」杜懷川收起了那份彷徨不定是神情,臉色肅然說道,「你我兄弟二人,一人入值軍機,一人掌管京城防務,看似風光無限,其實已經凶險萬分,掌管京城防務的差事你不能再干了,明日就向皇上力辭,離開京城這個是非地,明白嗎?………」
這忽如其來的一句話,不僅讓杜振武詫異萬分,就連坐在一旁的四叔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少爺這是何意啊?眼前正是於我們大為有利的時候,少爺看看門外,有多少人不是瞧著眼前地風向,上桿子的來和我們拉近關係,假以時日,少爺在朝廷中的勢力必定較之現在擴展許多,為何反而說是凶險萬分,還要讓振武這個時候離開京城呢?」
「皇上對我們有慮和戒心了。」杜懷川目光冷冷的掃了兩人一眼,「這次回京我們誅殺剛毅等人,手段太過狠辣了一點,這也是沒有辦法,不把剛毅等人的親信掃除乾淨,將來難免會牽連出我們。只是這樣一來,皇上心裡恐怕已經有了想法。別人不瞭解皇上,可是我跟著他那麼長地時間,心裡清楚的很,我們這位皇上的猜忌之心比任何人都要重,又是眼前這個混亂局面………」
「掌不掌管這個京城地防務,我不在乎,橫豎不過是替別人看門。可是大哥未免也太過謹慎了,皇上如果對我們有戒備,又為何把我們兄弟二人放到如此重要的位子上?」接連喝了不少地酒,杜振武已經微微有些醉意,此刻說話也有些沒有顧忌了。
杜懷川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盯著杜振武說道,「你這個性子就是我最擔心地,說話不把門,你以為皇上把我們放到這個位子上就是信任?笑話,古往今來有那個皇上會如此信任自己的臣下?………他不是信任我們,他是信任他自己的實力,別看你掌管著新建陸軍第一鎮,可你試試看,新建陸軍上上下下誰敢對皇上有不臣之心,誰又會有不臣之心?這是他帶著新建陸軍在田莊台那幾場生死大戰中一路滾打過來,在軍中樹立下的威信和情份。還別說有什麼不臣之心,就是稍微有所異動,只要他登高一呼,新建陸軍還不拼了命的為他效死………」
杜懷川歎了口氣,將語氣放得和緩下來,目光緊緊的注視著杜振武說道,「皇上此舉,在我看來更多的還是在試探我們,暗中說不得早就留了後手。京城防務這個位子其實就是個火山口,各方勢力都會盯著你,你的性子又太直,稍微不留神就會捲進是非當中。離開京城吧,離得越遠越好,離得越遠皇上才會越放心。」
默然中,杜振武無可無不可的一笑,「我無所謂,去了哪裡還不是一樣,大哥打算讓我去哪裡啊?」
「去朝鮮吧。最近我聽皇上露出的口風,似乎有意將聶士成調回遼東,主持遼東的軍務。朝鮮那邊正缺少一個能夠獨擋一面之人……」杜懷川冰冷的神情,此時也忽然露出一絲溫和。
「有些話,大哥不用說的太多,你想必也明白。有些事情該放下的時候就要放下,折磨自己又有何用。朝鮮苦寒,你以後的日子應該不會好過,但是三千里江山,一定能夠歷練你的心志,開闊你的胸襟,總好過擠在京城裡面鬱鬱寡歡要好得多。好好幹吧,總有一天,大哥會在京城等你回來。」
二人的兄弟之情原本也就很好,此刻聽了杜懷川這一番話,杜振武忽然間眼圈有些紅了,咬著牙遲了片刻,用力的點了點頭。
「少爺,讓振武出去歷練一番也是好事,只是有件事情少爺已經說到這裡了,我也多嘴問一句,既然少爺看出皇上有慮,為何這個時候還要拒人千里之外,這不是明擺著把朝廷中的人都得罪了嗎?我看吳紹基這些日子就不像少爺你,他還不是該應酬就應酬,該收禮就收禮,官場上下都是一團和氣,對他的口碑都很好,可少爺你這邊就…………」
「吳紹基總督兩江,我在朝廷中樞,這能一樣嗎?」杜懷川也是有些心煩意亂的樣子,接過四叔遞過來的酒杯,狠狠的喝了一口說道,「皇上的心思你們不懂,我要在朝局中站穩腳跟,就只能順著皇上的心意,那就只有一條路,不結黨,不攬權,一門心思的做一個孤臣,才能慢慢打消皇上的戒心。日子還長著呢,跟著這樣一個皇上,不能不小心謹慎啊…………」
有些話杜懷川並沒有說明,眼前這個皇上的心思手段都遠較常人深沉許多,在錦州已經失去了最好的機會,留給他自己的便只有隱忍不發,等待時機。
至於他等的是什麼樣的機會,此刻就連杜懷川自己也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