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自鳴鐘發出滴答一聲,一隻雕刻的惟妙惟肖的間從鍾門裡彈了出來,沉寂的養心殿東暖閣內,頓時響起一陣悠長的鳥鳴聲。
光緒坐在暖榻上頭也沒抬,自顧自的埋頭批閱桌上的奏折。他可沒有歷史上那位皇帝對於鐘錶的濃厚興趣,從回京到現在,每天睡覺的時間也就三、四個小時,除了接見各部院大臣,就是批閱這些堆積如山的奏折,累得來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這還只是眼前穩定朝局的階段,一旦春節過後,新政的萬般手段展佈開來,還不知道會累成什麼樣子。
想著這些,光緒心中便是一陣說不出的煩躁,抬眼看了一下跪在一旁的吳紹基,剛剛一直壓著的一團火氣又冒了出來。這個吳紹基倒確實是聰明過人,不過這心思用的也太多了點,光緒今日把吳紹基召進宮裡,就是要借這個機會狠狠的敲打一下,任由著下面這些人成天揣摩上意,現在或許還沒什麼,將來權高位重,一旦多了患得患失明哲保身的心思,這朝局還不真變成了戲園子,大傢伙都一門心思演戲了?
又過了會兒功夫,光緒才扔下手中的奏折,抬起頭一臉冷笑的望著吳紹基說道,「吳紹基,你不是會琢磨朕的心思嗎?你說說看,朕現在在想些什麼啊?」
大約是在下面跪得時間久了,身體有些發硬,吳紹基一時都沒有緩過神來,愣了愣才低頭回答道,「皇上的心思,如何是微臣能夠琢磨得了的,微臣又怎麼敢琢磨皇上的心思?總是微臣有錯的地方,微臣請皇上治罪。」
「不敢琢磨朕的心思?朕看你是用心的很啊!」光緒冷冷地哼了一聲,站起身來走到吳紹基身前說道,「你吳紹基是何許人啊,對這朝局政治還能有看不明白的時候?是不是瞧著這京城裡面風高浪急,巴不得早些離開京城這個是非地,遠遠的躲到兩江去?還一門心思的躲在家裡忙著應酬,和大清的官場上下都打得火熱嘛,給朕說,這些日子賣了多少人情手面出去,又收了多少銀子啊?………」
「微臣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以權謀私,收銀子的事情是有,總共也就兩三萬兩。」吳紹基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卻並沒有多少緊張地神色。聽過來傳話說皇上召見自己,吳紹基不用琢磨便猜出了皇上的用意,皇上是怎麼一個想法他心中清楚的很,當初刻意做出這樣一個姿態也是料定了會有今日,此刻雖然皇上一副怒火中燒地樣子,吳紹基心中其實並不怎麼擔心。
「皇上容微臣回稟,微臣其實也有苦衷。這兩三萬兩銀子都是別人送的儀程路費,微臣的家底皇上也清楚,實在是囊空如洗,此去兩江赴任,安頓家室延聘幕府裡裡外外都是要靠銀子說話地,朝廷的俸祿又只有那麼一點,微臣總不能去打別的主意吧,況且官場上面的規矩歷來就是如此,凡是外任官員都是這樣,微臣也推脫不了………」
「放屁!」聽著吳紹基這一番詭辯,光緒是又好氣又好笑,「你吳紹基什麼時候也變成會應酬地人了?還口口聲聲給朕講官場的規矩,當朕是三歲小孩啊?朕不糊塗也不傻!不要以為你那點子微末心思朕不知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你不就是怕權位過重遭人妒忌,怕朕對你有所疑心,不想陷於朝局政爭的深水中嗎?居然還和朕玩起了和光同塵的把戲,大約和你那位好兄弟陳卓也是如此商議好了的吧?」
吳紹基心頭一震,抬頭有些詫異的望著光緒。自己昨晚才和陳卓說地話,難道皇上這麼快就知道了?
「甭那樣看著朕!」光緒有些煩躁地擺了擺手。「軍情處一直都在你手裡面。郝冷又是你使出來地人。他吃錯藥了。放著那麼多正事不做。盯在你屁股後面?朕是自己猜地。你都會琢磨朕地心思。難道朕不會琢磨你地心思?」
吳紹基在心中苦笑了一下。皇上地手段他是清楚地。自己這些人身邊難保沒有皇上安插地人手。不過剛剛皇上說地倒也是實情。眼下正是開局之時。萬般事情都攪在一起。皇上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盯著自己?況且皇上對自己生氣可能是真地。心卻斷然沒有。否則以皇上地脾性。就不會是像今日這般。把自己叫進來罵一頓那麼簡單地了。
「微臣收受別人地銀子確實有錯。但官場地規矩向來都是如此。微臣這樣做只是不想顯得微臣太過於特殊。引來旁人猜。微臣由一個微末小臣被皇上拔擢為封疆大吏。皇上對微臣地恩情和信任。微臣不敢有一日忘記。心中更是從未有過自外於皇上之心………」
「別拿銀子說事。笑話!你吳紹基眼中何嘗會看地下那些許銀子?」光緒猛然打斷吳紹基地話說道。「你地錯不在於收不收銀子。你地錯在於你地心!你是朕身邊地心腹重臣。朕連軍情處這樣機密地事務都交與你。何嘗有一日對你有過猜疑之心?朕讓你脫離軍情處。是因為你地長處在於政務。是因為朕對你有厚望!朕把兩江交給你。就是要給你一個施展平生抱負地地方。為朕。為天下開創一個嶄新地兩江………可是你又是如何對朕地呢?你確實沒有自外於朕地心。你也不可能自外於朕。因為沒有朕。就沒有你吳紹基!可是你有私心。有憂讒畏譏之心!擔心朝局政爭地險惡。擔心將來朕會猜於你。擔心會遭來他人地妒忌。所以你就可著地和朕演戲。把你平生地才華隱藏在平庸下面。和光同塵一團和氣。你演地好啊!………」
著光緒也是一陣氣苦。原本是想敲打一下吳紹基地。說到這裡。想到自己每日拼了命地苦苦支撐著眼前內憂外患地朝局。可下面卻是這樣一番情形。不由得也是有些黯然神傷。
「國勢艱難如此。外有西洋列強虎視眈眈。恨不得一口把我們這個衰弱地國家吞下去。就連日本這樣地爾小國也打得我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內則是一片爛地情狀。舉國上下渾渾噩噩。對世界潮流一無所知。民智未開。民生凋敝。從朝廷到地方。財稅根本就是一本爛賬。經濟更是百弊叢生。國庫空虛到連官員地俸祿都發不出。還有大大小小地官吏。吸附在這個瘦骨嶙峋地國家身上上下其手。吏治**到了令人髮指地地步!朕能夠怎
把這些官吏都殺了,撤了?朕殺得完嗎?朕一個人;|勢,何其艱難啊!………」
「眼前朝局剛剛才穩住,可是朕不說你也清楚,這個朝局不過是表面上的穩定,內裡則是暗流洶湧,有多少人在等著看朕的笑話?又有多少人在等著朕一步邁錯群起而攻之?朕一個人是改變不了這個國家地現狀的,朕能夠指望的也就只有你們,通過你們帶動更多地人,和朕一同來做這些事情。可你作為朕身邊最信任的人,又做了什麼呢?畏首畏尾明哲保身,自己先就躲得遠遠的,當真要把朕當一個笑話看著?朕地德望難道就如此淺薄,讓你們和朕如此離心離德?…………」
這一番話裡已經不全然是敲打吳紹基了,國家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可放眼整個國家,又有幾人能夠看的清眼前危機四伏的困境?此時此刻光緒也有些動了真情,雙眼望著窗外,一聲長歎中透出一種深深地疲憊和無奈。
「皇上………」吳紹基揚起頭望著光緒,心中剎那間湧起無數的浪頭波瀾洶湧。他一路跟著皇上走到現在,深知眼前的皇上是何其堅韌之人,在刀光劍影的朝局政爭中輾轉騰挪,歷經了多少千難萬險,即便是在田莊台生死大戰,生死不知一片渺茫之際,也未曾見皇上有過這樣的失望沮喪…………
心中想到此,吳紹基整了整衣冠,正色說道,「皇上憂慮國勢之心,微臣感同身受,心中未嘗有一日不想著追隨皇上振興國家。皇上責備微臣揣摩聖意憂讒畏譏,或許有之,如今朝局危機四伏險象環生,微臣不能不小心謹慎。微臣這條命算不得什麼,但微臣既然要追隨皇上的步子,微臣就要珍惜這條性命,惟其如此,才能為皇上效命………」
光緒微微一怔,壓抑住起伏地心緒,轉過頭默默注視著吳紹基,沒有說話。
吳紹基此時不再猶,面色肅然說道,「微臣前些日子在家中的種種,確實是在演戲,但卻不是演給皇上看地,而是演給朝廷和兩江官場看的。
微臣心中知道,皇上所以將微臣放到兩江去,是因為兩江之於朝廷國家,之於皇上實施新政是何等重要,在微臣看來,皇上將來要走地每一步,都離不開一件事情:銀子。沒有財力作為支撐,所有的舉措勢必都將是空中樓閣。所以微臣將來到兩江任上,所要做地也圍繞這一件事情……」
「其一便是刷新吏治,梳理財政,整頓藩庫虧空。其二廢除釐金,釐金無物不稅無地不稅卡林立復課徵由地方把持,中央不得干預,實乃我大清今日最大之弊端,不廢除無以求經濟展佈。其三振興經濟,大力推行工商實業發展,以兩江的富庶為皇上新政奠定基礎………然而這些事情都不是驟然間可以見到成效的,更是直接觸動了兩江上下各種牽扯不清的利益關係。皇上想想看,倘若微臣還未到兩江,就擺出一副革新弊政的面孔,兩江官場上下會如何看待微臣?又會如何提防微臣?恐怕到時候兩江官場同聲聯氣,才真把微臣當笑話看著,當神龕供著,讓微臣寸步難行。微臣在兩江沒有根基也沒有人脈,不和光同塵一番,如何才能在兩江站穩腳跟展佈手段?」
東暖閣內一片沉寂,似乎過了許久,才聽到光緒默然一歎,「你說的這些都還有道理,對兩江的謀劃和朕心中的方略也大概一致。不過你還是沒有把心中的話全說完,或者是你不敢說,但是朕心中明白………」
光緒走到吳紹基面前,虛抬了抬手,示意吳紹基站起來。「你不敢說的話讓朕來替你,你演的這齣戲恐怕不止是給官場上下看的,多多少少也有著給朕看的意思在裡面吧……」
見吳紹基想要解說,光緒擺了擺手,來回踱著步自顧自的說道,「你和陳卓素來交好,又都是朕的股胘之臣,你們一個掌軍,一個參與政務,你心中未嘗不擔心著將來位高權重,朕對你們會有猜之心,這是其一。你此去兩江革新弊政,說穿了干的都是得罪人的事情,而且實施起來困難重重,你擔心將來朝廷到地方同聲反對,朕會扛不住朝野輿論的壓力,畢竟從古自今的變法,從商鞅到張居正,都沒有什麼善終的,朕要是退縮了,說得就會用你來平息輿論,朕說的對嗎?」
吳紹基心中一震,萬沒有料到自己心中隱藏至深的想法,居然都被皇上看得一清二楚,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出。
「看來朕是說對了,你沒有說話說明你對朕還是信任的,相信朕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朕今日也對你明言,把你那套帝王權術都給朕收起來,朕用不著瞞你,駕馭這麼大一個國家,朕要是沒有一點心計手段,如何能夠穩住危機四伏的局面?但是這些手段歸根結底都只是術,不是治國的根本。朕要用這些手段,更要用王道。王道坦坦蕩蕩,朕要是沒有寬廣坦蕩的心胸,僅僅靠這些手段,如何能夠讓你們跟隨在身邊………朕知道你想要什麼,你的憂讒畏譏之心,朕心中很清楚,朕今日就坦然告訴你,朕給你五年的時間從容展佈,五年之內,就算百官彈劾於你,朝野反對於你,就算你把天捅個婁子,朕都一概置之不理。五年的時間確實有點短,想要見成效或許是有點難,你自己斟酌著先易後難,但是無論如何,一定要為兩江打下一個基礎。」
吳紹基心中一熱,鼻端竟然有些發酸,他明白皇上給自己的是什麼,他這些日子的種種,其實說穿了就是想要向皇上明心志,可此刻皇上不僅看得一清二楚,還給自己的心志上了一把鎖。
「皇上如此信任微臣,微臣別無他言,惟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吳紹基猛地跪在地上,大聲說道。
「不著急,朕的話還沒有說完……」光緒不動聲色的看了吳紹基一眼,轉身從桌上拿過一頁紙說道,「你知道你吳紹基的聰明,朕這幾句話恐怕還少了些,總還是要有點實實在在的東西的,自己打開看看吧。」
吳紹基有些不知所措的接過來展開一看,頓時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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