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岸當初光緒閱兵的那塊地方,在遼河一戰中被日?整個翻了一遍,原來的小土坡都被炸平了,地上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彈坑,一片狼藉。營務處徵調了前線2000多民夫,花了三天功夫才勉勉強強修整出一塊稍微平整的空地出來。
光緒二十年九月二十四日,遼河一線經過整編後的清軍各部,按照新建陸軍第一鎮和第二鎮的建制集結在這裡,等待出征遼南前皇上的檢閱。
與第一次在這裡接受皇上閱兵,鬆鬆散散左顧右盼,甚至暗地裡還各自藏著些心思的軍容相比,此刻換上了新建陸軍夏黃卡其布軍服,戴著大簷帽的清軍各部,在漫天蕭瑟的秋風中,格外透出一種肅殺的氣勢。
經歷了遼河一線的死戰,大半個月的炮火轟鳴和跌宕起伏的生死搏殺,那麼多的袍澤弟兄戰死在了這裡,那麼千難萬難的生死大坎都挺了過來,連性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了,還能有什麼心思放不下來的。此時,隊列中每個人都顯露出一種被戰火淬煉後的從容和平靜。
這一戰打下來,不要說那些普通士兵,即便是清軍各部的那些統兵大將們也是看得很清楚了,軍營當中,講究的不就是同袍情誼,更何況這一戰與自己這些人,共生死同進退的還是當今的皇上。朝廷中的格局,大傢伙都多少還是知道一點,此戰之前或許還存著一些別樣的心思,但是眼著著潰敗爛的戰局被生生的扳轉了回來,尤其是歷經生死後換來大捷的那一刻,這些平日裡也是頂戴花翎的統兵大將們,沒少像二百五一樣跟著那些當兵的又哭有笑。
哭完笑完,心思也清明了許多。北洋已經是風雨飄搖指望不上了,京城裡的那個朝廷就像供奉的神龕,除了拜拜還能有什麼?而眼前這個皇上,是實實在在帶著大傢伙打贏這場戰的,連小鬼子都被打的丟盔卸甲,這天下還有什麼擋得住皇上的?更有想的深遠一些的,以皇上此時的民心人望,一戰而成的威勢,朝政大權遲早都要歸了皇上,此時跟著皇上那就是從龍之功,天底下上哪兒去找皇上這樣的大樹……
人群當中,惟有當初從牛莊敗退到營口劉盛休顯得心事重重,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牛莊一戰,劉盛休被宋慶擋了回去後,雖然還是竭盡全力死戰了一番,但最後怎麼擋不住數倍於自己的日軍,只好帶著自己剩下來的親兵退往了營口。袁世凱到營口主持戰局後,為了收復北洋各部之心,沒有像對豐升阿那樣砍了他的腦袋,給了他一個待罪立功的機會。豐升阿的人頭就擺在那裡,劉盛休也不敢不拚命了,幾番血戰總算是守住了營口的陣地,然而心中卻始終是忐忑不安。
皇上的手段他是清楚的,當初在這裡一百多人眼睛都沒眨,說殺了就殺了,此戰出征遼南,要是追究自己牛莊敗退之罪,說不定今日就拿自己祭旗了………
一片肅殺沉默的氣氛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閱兵場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眾人抬頭望去,頓時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連身板都下意識的挺的更加筆直。
不遠處,皇上騎在一匹戰馬上,穿著新建陸軍的軍服,武裝帶緊緊的收束著,馬刺雪亮,面色嚴峻的昂然疾馳過來。
今日地這個閱兵儀式。光緒是很下了番功夫地。要統領這支軍隊。要把這支軍隊真正變成自己地軍隊。就必須要有震懾軍隊地威勢。不僅是氣勢。還要有足夠地感召力。就如同他被炮彈炸傷地左臂。此刻纏上地那圈白色繃帶。在筆挺地軍服襯托下。顯得異常地顯眼。
一個與官兵們浴血奮戰同生共死還受了傷地皇上。和一個整日裡被大家嘴上念叨著地皇上聖明地皇上。是有著天壤之別地含義地。
在閱兵場中央。光緒猛地勒住了韁繩。在高高揚起地馬蹄中。目光冷峻地掃視著場中地隊列。
剎那間。整個閱兵場內一片肅靜。只有不時揚起地風沙。在空中翻滾落下……
「遼河一戰。全軍將士歷經半月地浴血奮戰。重創日軍。取得甲午以來國家最大地勝利!此戰。是你們死戰不退用鮮血搏殺出來地勝利。是上萬將士戰死沙場從日軍手中奪過來地勝利!你們。和逝去地英靈。是國家地功臣。是天下人地功臣。朕。謝謝你們!」
罷。光緒緩緩地將右手舉到帽簷。儼然是一個西洋人地軍禮。
在場的不管是新建陸軍的官兵還是北洋各部,大都知道西洋人的軍禮,此刻忽然看到皇上作出如此的舉動,身心都是猛然間一震。驚愕、茫然,夾雜著不知為何湧起的一陣酸楚,都怔怔的站立著,一動也不動。
坐在馬上的光緒靜靜的舉著右手,此時此刻,他用不著去解釋什麼,這個特別的儀式或許很多年過後,才會有人明白其中真正的含義,但是有一點他相信,從此刻起,這個軍禮將永遠留在這些人心中。而自己這個皇上,也將永遠留在這些人心中。
三軍可奪帥也,不可奪其志,而今天,自己就是要用這個石破天驚的舉動,讓這支軍隊的心志,永遠跟隨自己。
沉默片刻,光緒慢慢放下自己的右手,環顧四周,忽然間振聲大喊道,「劉盛休,出列!」
正滿腹心事忐忑不安的劉盛休,聽到皇上的喊聲,嚇得一哆嗦,慌忙從隊列中跑了出來,一頭跪倒在光緒的馬前,一動也不敢動。
「知道朕為什麼單單把你叫出來嗎?」光緒冷冷的望著跪在下面的劉盛休,大聲說道,「牛莊一戰,你屢次不顧朕的嚴令,臨陣脫逃,今日,當著全軍將士們的面,當著天上上萬將士的英靈,你告訴朕,你之罪該如何處置啊?」
「微臣……微臣罪該萬死……」匍匐在地上的劉盛休此刻已經是滿頭冷汗,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之罪早就該死了!」光緒猝然大喝道,「牛莊一戰,你臨陣脫逃之時,如果不是宋慶把你攔了回去,你已經死了一回了。牛莊失陷後,你又心存僥倖逃往營口,如果不是袁世凱允你戴罪立功,你又死了一回了。今日你還有何面目跪在這裡,跪在全軍將士面前……」
聽
的這一聲聲怒吼,在場的官兵們都是心頭一陣狂跳,t3地方,當初可是一口氣殺了一百多個臨陣脫逃之人,看來今日劉盛休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微臣……愧對皇上,愧對戰死的弟兄們,請皇上治微臣之罪……」
「朕今日不殺你,一來你還有所醒悟,心裡多少還存著一些良知,在營口一戰中拚死擋住了日本人的進攻。二來,當日宋慶沒有殺你,袁世凱也沒有殺你,你的命是他們給的,他們都想看著你怎麼樣去洗刷恥辱,今日朕也不想殺你,也算成全宋慶老將軍和袁世凱的一番苦心吧……」光緒看了一眼跪在下面的劉盛休,忽然間從身上拿過一把短劍,扔到了劉盛休面前。
「但是在朕心中,你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是一個沒有骨氣和血性的行屍走肉。朕今日把這把短劍賜給你,此次出征遼南,你就帶著朕的這把劍去,遼南一戰,你是重新活過來,還是繼續死下去,這把劍就如同朕一樣,在看著你!………」
劉盛休猛地一震,抬頭望著身下的那把劍,整個身體都在發抖。猛然間,他一把拿起短劍,扭頭將身後的辮子抓起來,一劍斬斷大聲說道,「微臣不敢叩謝皇上不殺之恩,微臣今日也去辮明志,在皇上和全軍將士前盟誓,遼南一戰,臣若貪生怕死,有如此辮!」
一片肅殺之中,只見劉盛休滿眼通紅,高舉著手中的辮子………
光緒端坐在馬上,冷著臉一動不動的看著劉盛休,心中卻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馭下之道,殺人是一種手段,不殺也是一種手段。北洋各部被編入新建陸軍第二鎮不久,軍心未定,難免有左顧右盼的心思在裡面。今日不殺劉盛休,就是要借此籠絡住北洋各部之心,激發他們效死之志。順帶著也為袁世凱放了一份人情在裡面,將來要靠袁世凱盡攬北洋各部,劉盛休身為提督,心中存著這份感激之情,必然會下死力。
「朕記住你今日的話了,你也記住朕的話,朕希望看到一個活過來的提督劉盛休……歸列吧。」光緒點了點頭,目送著劉盛休有些踉蹌的走入隊列中,忽然揚起了自己的右手。
一個新建陸軍的軍官雙手舉著一面旗幟,從光緒身後跑了過來,雙手高舉著遞給光緒。
漫天風沙中,光緒右手高舉著這面旗幟,環顧著在場的官兵們大聲說道,「甲午之戰,我們為何會一敗再敗?而且是敗在一個一千多年來,都跟在我們這個國家後面,被視為爾之國的日本?是日本真的比我們強大嗎?不是!是因為我們不知道為何而戰!是因為天下臣民們從來只知道有天下更替,不知道國家民族為何物!……在遼東,有馬匪為日軍指引行軍路線,在遼南,金州被日軍攻陷不足半月,百姓便安心依附於日軍的管理之下,渾然忘卻了日本人是侵佔我們國家的外侮……」
「什麼是國家?就是我們腳下這塊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什麼是民族?就是不分滿漢蒙回藏四萬萬國人。甲午這一戰,不是為滿人去戰的,也不是為漢人去戰的,是為這個國家而戰,為民族而戰。這個民族,就是泱泱華夏幾千年來傳承不息的億兆生民,就是這塊土地上面生死相依的每一個人,這個民族就是中華民族……」
著,光緒將手中的旗幟猛地展開,中華民族四個大字被繡在旗幟上迎風飄揚。
此時此刻,高舉著這面旗幟的光緒,心中一陣波瀾洶湧,莫名的痛創。甲午這一戰雖然歷經潰敗,但是直到現在,整個國家仍然在沉睡,天下人仍然渾渾噩噩,中國這個一直閉關鎖國的國家,忽然被近代化的浪潮席捲其中,遠遠不是一場戰爭能夠促使其睜開眼睛去看世界的。
就如同此刻,恐怕沒有人能夠明白自己所說的國家民族是什麼,沒有人能夠理解中華民族真正的含義,但是自己必須要這麼去做,要把國家民族這幾個字,如同這面旗幟一樣,強行的交到眼前這些人手中,強行去撕開他們心中的蒙昧。只有先讓他們知道,才能再讓他們懂得。
因為這個國家曾經走過的那條路,太過曲折和坎坷了,只有他這個穿越者才明白,錯過了這個甲午,這個國家和民族將會苦苦追趕多少年……
此時,站在閱兵場側後方,和吳紹基、杜懷川、林啟兆他們一同觀閱儀式的《紐約時報》記者懷特,忽然無比詫異無比震驚的張著嘴,連手中記錄的筆也差點掉在地上。
國家,民族,這些只屬於近代西方社會的詞彙,忽然出現在這個古老帝國皇帝口中,再沒有比這更加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了。
對於遠處這個高舉旗幟的皇帝,懷特一直都抱著一種無法說清的好奇,試著去接近理解這個皇帝的想法。
在他心中,從當初開辦京師大學堂,到創建一支近代化的軍隊,再到現在親征田莊台,擊敗日本人的瘋狂進攻。這個皇帝身上一直都充滿著一種傳奇色彩,沒有這個國家那種陳腐氣息,彷彿上帝因為忽略了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家而深感內疚,所以把全部的目光都投注在了這個年輕皇帝的身上。
可是,這個皇帝說的這些,能夠喚醒他面前的這些臣民,能夠喚醒這個衰老腐朽的國家嗎?
懷特搖了搖頭,此時此刻,這個高舉旗幟的年輕皇帝,像一尊雕像般矗立在他面前,似乎是要告訴整個世界,這個甲午,只是他一個人的甲午,可是他卻要用一個人,卻喚醒一個民族。
我很懷疑他能否做到這一點,但是我非常非常願意看著他走下去,看著整個國家是否會出現奇跡。那一天,懷特寫下了這句日後被西方世界廣為傳頌的一句話。
閱兵場中,光緒的目光從一張張臉上劃過,堅毅而讓人震撼。
「從今天開始,朕要讓你們知道,你們是在為這個國家幾千年的榮光,為這個生生不息民族而戰,全軍出征,向著遼南,進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