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莊台這個地名,要放到一個月前,恐怕滿北京城的士紳百姓、旗人閒散,掄圓了也找不出幾個知道田莊台到底在何處。可如今,彷彿是一夜之間,朝野內外,市井民間,一見面開口必言及田莊台血戰,田莊台前線哪怕一封電報,一點點的戰況傳回,甭管是朝廷各部,還是滿大街的茶館酒肆,所有人的心都像是提到了嗓子眼上,緊張的跟沒了魂似的。
大清一敗再敗,還是敗給了一千多年來,從來都沒有正眼瞧過的東洋小鬼子,集九州之水莫能洗刷的奇恥大辱啊!……正當天下人心離散,一片沮喪、憤怒,卻又只能眼睜睜看著,真恨不得每日裡拿酒把自己個兒灌醉,一覺大睡不醒的時候,皇上親征田莊台,去辮明志,像是憑空的變出了一把熊熊大火,點燃了前線三軍的鬥志,也點燃了天下人心中那星星點點,始終不肯放下的念想。
國破如此,可田莊台還在,皇上還在,山河依在!
京城內外翹首以盼,連各處廟宇的香火都是旺盛的很,市井百姓,官員士紳,莫不是爭著到佛前上一炷香,祈盼佛祖保佑皇上旗開得勝,保佑大清度過這場劫難。有不少京城內的商家店舖,聽說在上海的商人們都在為皇上籌款籌糧,當下也是不甘落後,紛紛出錢出物,再怎麼說,咱也是天子腳下的,能折了這份臉面去,讓江南商人們笑話?
就連滿北京城的旗人們,雖然對皇上剪掉了辮子痛心不已,但是仔細一琢磨,皇上不也是為了激發三軍效死的決心嗎?再者說了,辮子剪掉了還可以長出來,大清要是敗了。這敗的可實實在在是咱旗人的天下不是?
商人們出錢湊份子倒也罷了。就連那位貝勒瑞祥居然也出人意料的把京城內的幾處房產田產都變賣了,換成滿滿當當地二十來車糧食,要親自押運到田莊台獻給皇上用作軍需。
「貝勒爺,敢情你真是變賣了全部家產要陪皇上血戰到底?」平日裡和瑞祥相好地一干人都來給瑞祥送行。少不得人群中便有人鼓噪道。
瑞祥今日還專門剃了頭,修了面。一身妥帖乾淨的抱拳一拱道,「怎麼著,寒磣我瑞祥不是?祖宗的家業瑞祥不還得留著,要不將來打完了東洋小鬼子,你讓瑞祥抱鋪蓋捲上你家門樓子裡窩著?……不怕大傢伙笑話。這買糧食的銀子,少不得都是當初瑞祥幫襯著頤和園工程地時候。積攢下來的家當,也算是太后和皇上賞賜地,現如今皇上連命都不要了,瑞祥還好意思摟著這些銀子不放手?咱丟不起那人!……」
眾人頓時一陣哄笑,紛紛上前拉著瑞祥的手說些道別珍重的話,冷不丁的從人群中冒出一聲冷笑,眾人回頭看去,卻是慶王奕府上的那位訥爺。「貝勒爺地這份雪中送炭倒也實誠,可你也不想想,皇上身邊那麼多人。你夠得著嗎?」
瑞祥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這話有些打臉了,顯得他瑞祥此舉是上桿子拍皇上馬屁一樣。當即冷冷地說道,「訥爺這話,瑞祥怎麼聽著心頭堵的慌啊?瑞祥打小不喜歡讀書,就愛聽聽戲曲評書,比不得訥爺的見識。不過瑞祥好歹也聽過點戲文,平生最佩服的,也就是戲文中忠肝義膽的英雄。現如今皇上都豁出命不要了,瑞祥這點銀子又算得了什麼?瑞祥也沒想過要拍皇上的馬屁,就想跟著皇上也這麼英雄一次,不掉咱旗人爺們的身架。」
說罷,雙手向眾人團團一拱,一個大步跨上馬車,半空中聽得車伕一聲清脆的鞭響,馬車緩緩向前。老遠的地裡,風中還隱隱傳來瑞祥的叫聲,「告訴裡睿郡王府裡地溥老三,把六香居裡那壇三十年地女兒紅給貝勒爺我留著,等打完小鬼子回來,貝勒爺和你們一醉方休……***,居然說老子喝不過溥老
京城裡像瑞祥這樣變賣家產報效地旗人,畢竟少之又少,清末的此時,絕大多數旗人都已然是潦倒無計,自己個兒恐怕都養活不了自己,還能拿出銀子?瑞祥能拿出這麼多銀子出來,也是沾了光世鐸的光,在頤和園工程中著實撈了不少的緣故。
而此刻的山海關,卻又是另外一番讓人心旌搖曳的情景。數千名從全國各地湧來的學子們,青衣長袍,端坐於山海關前,誓言皇上一日不退,眾人也一日不退。
這些學子們原本是要出山海關到田莊台,與皇上共赴生死血戰的,光緒得知後當即下旨,讓山海關守將關閉山海關,嚴禁這些學子們去往田莊台。大戰在即,讓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們到田莊台能幹什麼啊?忠義雖然可嘉,但是卻迂腐,陪著皇上死就算是真正的忠心了?真要是田莊台失守,平白的送了性命,還不是讓日本人佔了便宜。
去不了田莊台,這些學子們倒是頗有許多硬氣,生生的坐在了山海關前,無論怎麼勸說,都是矢志不移。不到十數日,竟然聚集了三千多人。眾人席地而坐,誦孔孟之春秋大義,吟程朱之道德文章,琅琅書聲,經久不絕…………
此情此景,讓剛剛抵達山海關主持大局不久的劉坤一,也忍不住仰天長歎,自鴉片戰爭以來,國家幾多風雨,面對外敵時積弱不堪,欲洋務以自強,卻又旦夕化為煙雲。大清真的敗了嗎?國家真的衰亡不可治了嗎?
望著山海關外這些學子們,此刻站在城牆上的劉坤一猛然間心神激盪,對著學子們大聲喊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乃泱泱華夏歷數千年而不滅之魂魄,充塞天地寰宇間的浩然正氣,有此魂魄正氣,國破乎?國戰矣!……」
「諸位學子們都請回吧,何處不是家國天下。與田莊台共存亡。何不與國共存亡?這也是皇上的旨意,皇上讓本欽差帶一句話給諸位,心中有國,天下無家。縱使國破。何懼一戰?」
所有的學子們頓時都肅然站了起來,秋風過處。曠野中迴盪著學子低聲吟誦的聲音:心中有國,天下無家。縱使國破,何懼一戰!………
然而何為心中有國,天下無家?正在眾人有些困惑不解的時候,一個白衣中年男子穿過人群走了出來。站在人群前列高聲說道,「皇上的意思。就是傾舉國之力,與倭寇血戰到底。有此決心,天下便處處都是田莊台,我等又何必拘泥於山海關前呢?」
說罷,白衣男子轉身對城牆上地劉坤一跪下說道,「廣東舉子康有為拜見欽差大人,今日國家危亡之際,康有為呈《上今上皇帝書》,懇請皇上,下詔鼓天下之氣。遷都定天下之本。練兵強天下之勢,變法成天下之治。」說著從懷中掏出一份條陳。高舉過頭,長跪不起,剎那間,所有地學子都像是被感染了一般,全都跪了下去………………
幾許蕭瑟的秋風秋雨中,一架馬車緩緩的停在了田莊台行營外,片刻後,一個面容清秀,素顏淡妝的少女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靜靜地望著田莊台行營內。
站在行營門口守衛的新建陸軍士兵都是有些驚詫,此時,田莊台地商人們畏懼兵禍,早就走空了,就連附近的百姓也被遷往了關內,又從哪裡冒出這麼一個清秀美麗的女子呢?然而新建陸軍軍紀嚴整,雖然這些士兵心中困惑好奇不已,卻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答話。
正在這時,被皇上特意從新建陸軍裡調到自己身邊,擔任貼身侍衛的景銘從行營裡大步走了出來,看見士兵們略微古怪的神情,剛想大聲呵斥,猛然間抬頭看到遠處地少女,頓時怔怔的站在原地,有些傻了。
站在不遠處地不是別人,正是一年多前離開京城的月兒姑娘。當初在京城的時候,光緒和月兒之間的那點情投意合,景銘是全程參與偶爾還在旁邊發光發熱,如何不是心知肚明…………
「告訴在海城的宋慶和聶士成,不要和日本人硬碰硬的打,讓他們死戰不是讓他們蠢戰………電令蓋平方向的徐邦道各部漸次退往營口駐防,撒的太開,兵力不夠啊……」光緒指著地圖上的幾個戰略要點,不停的按著額頭,戰局越來越嚴峻了,不僅第三師團撲了上來,現在日軍征清第二軍也撲了上來,從遼東和遼南兩個方向攻擊遼河一線,都盯著他這個皇上了。
見眾人都沒有答話,光緒有些詫異地抬起頭,屋外,淡淡細雨中,一個身影正默默地望著他。
「月兒拜見皇上。」還在光緒神思恍惚中,月兒走上前來,依依的跪了下去。
「微臣告退。」此時此刻,袁世凱,吳紹基、段祺瑞等人就算再笨,也瞧出些端倪出來。
「混賬,退什麼退,軍國大事,能往哪裡退,都給朕在這裡守著,一有軍情,馬上向朕稟報。」緩過神來地光緒,黑著臉對袁世凱等人呵斥道。
眾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光緒慢慢走到月兒面前,沉聲說道,「隨朕到外面去吧。」
草木搖落,漠漠輕寒,此時此刻,望著站在自己對面,目光中閃動著無限哀愁的月兒,光緒心中卻是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這麼長的時間,要說心中沒有牽掛,那是假的,一個人心中的東西,在的時候感覺不出什麼,沒有了,卻免不了黯然傷懷。然而,這樣的時候,又如何是傷懷的時候?「大戰在即,月兒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光緒皺緊眉頭,冷著臉說道。
似乎是被皇上的神情嚇住了,月兒有些侷促的低著頭,低聲說道,「月兒聽說皇上在這裡,月兒就趕過來了……」
「荒唐,這裡是戰場,是打仗的地方,你不懂,難道杜懷川還不懂,怎麼就放你到這裡來?」光緒惡狠狠的說道。
「不干表哥杜懷川的事情,是月兒執意要來的。」月兒抬起頭,緊緊的咬著嘴唇,露出一絲倔強的神情。
光緒歎了口氣,將神色放緩下來,苦笑著說道,「軍國大事不同於兒戲,你不明白的,此戰雖然激起了三軍的士氣,但是能不能守得住,是生是死,朕心中也全然沒有一點把握……回去吧,生死兩茫茫的事情,朕都不知道結果如何,你來這裡又有何用?」
月兒卻忽然搖了搖頭,「皇上詔告天下,要死守田莊台,寧死不退半步,月兒此來,就是要陪皇上共赴生死,請皇上恩准。」
共赴生死?!光緒有些驚詫的望著月兒,只覺得心中的某個地方像是被忽然觸碰了一下,如果換到前世,這該是何等奢侈的一句話,就像一部電影中的台詞,基本上與現實毫無關係。
「朕不允!軍營當中是有規矩的,不能有女人出現,你想動搖朕的軍心嗎?」光緒斷然說道,見月兒的臉一下變得蒼白,光緒知道自己的話有些重了,不免歎了口氣,「朕絕不會讓你留在這裡的,回去吧,或者到錦州你表哥杜懷川那裡也行,無論如何,朕都不會讓你留在這裡。」
說罷,光緒咬了咬牙,轉身離去,剛走了幾步,便聽到月兒在身後說道,「皇上,那就讓月兒再為你彈一支曲子吧。」
大戰在即,自己在這裡聽一個女人彈琴?光緒轉過身,默默的看了月兒一會兒,搖了搖頭,「朕是皇上,朕在這裡是要天下人跟隨朕,與倭寇決一死戰,不是吟風弄月。朕沒有時間和你多說什麼,朕會讓景銘即刻送你回錦州,此戰,朕絕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去動搖朕的心志……朕連辮子都剪掉了,天下還有何事能擋得住朕!」
「月兒明白,月兒斗膽說句冒犯皇上的話……月兒是怕,今生今世再也沒有機會為皇上彈琴了。」月兒幽幽的說道。
,光緒覺得自己真的有點裝不下去了,這一戰本就是生死兩茫茫的事情,能不能活下去,連光緒自己都不知道,生死之間如何會不動情……
「心中有琴就夠了,心中有琴,天下何處無情?」光緒猛地一轉身高聲叫道,「景銘,送月兒姑娘回錦州,告訴杜懷川,就說朕的旨意,不許月兒離開錦州半步。」
遲疑了片刻,月兒忽然淡淡的一笑,「月兒答應皇上回錦州了,皇上若是戰死,月兒絕不獨活!」
說罷,月兒轉身跟隨著站在一旁的景銘向行營外走去。
可是……光緒忽然有些怔住了,自己和月兒相處的時間其實並算很不長,換做前世,基本上也就是剛剛到兩情相悅的階段,然而此刻月兒竟不願千里從江南趕了過來,還說出如此生死相許的話,是真的為情,還是因為自己是皇上,或者穿越,看上去都是那麼美?
糾結了許久,一直到月兒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光緒卻始終沒有開口。
其實有時候,一個男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不是對這個世界的困惑,而是對一個女人的困惑。
如果這一戰朕能活下來,朕會去找到答案的。
這一章我從凌晨到現在寫了7個小時,寫得很糾結,我不知道如何去表達,因為,那個答案只有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