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直隸總督署衙門
天邊剛剛出現一抹微亮。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便在長隨們的侍候下。穿好衣服洗漱一番。獨自一人來到院落中。靜靜的走上幾圈。
李鴻章這個早起的習慣。還是當年在他的老師曾國藩幕府中養成的。曾國藩修身極嚴。每日必早起。召集幕僚們一同吃早飯議事情。李鴻章剛到曾國藩幕府中時。並不太在意這件事情。常常遲到。有一日李鴻章又在眾人都快吃完早飯後才趕到。曾國藩過後將他嚴厲責備了一番。告訴他做大事必從細務入手。凡是嚴於律己的人。必是堅卓志向之人。由此。李鴻章每日以早起來自律。開始了他以後創建淮軍振翅高飛的道路。
如今曾文正已然故去多年。到如今。越到了艱難困頓處。李鴻章才越發體會到自己老師當年的心境。憂讒畏譏。戰戰兢兢。即便如此。朝局風波仍然撲面而來。
「坐鎮北洋。遙執朝政」。每每聽到朝中如此評論自己。李鴻章心中便是無比的憤懣。無比的黯然。到底是他執著了朝政。還是朝政朝議執著了他。箇中的萬千滋味。外人又何嘗懂的。何嘗能夠體會的到啊。
此次調動北洋艦隊出海巡視。和各處淮軍的調防。拋開軍餉不提。單單是開拔的費用。北洋艦隊的物資補給。就是好幾十萬兩銀子。這些銀子朝廷分文未撥。報到戶部的開支報銷也被翁同打了回來。說是朝廷用度拮据。今年未有此項開支。讓北洋自己想辦法籌措解決。
幾十萬兩銀子。北洋的家底還支撐的住。可看看朝廷的態度。遇事則惟北洋之責。無事則猜疑掣肘。這次津門的這件事情。雖然說多少震懾住了日本人的氣焰。但是北洋的底子李鴻章心裡很清楚。國家之事。是不能存僥倖之心的。將來萬一有不測之變。以北洋現在的狀況。又如何能夠獨撐危局?
北洋。到底是我李鴻章的北洋。還是朝廷的北洋啊!想到這些。李鴻章猛的一拍樹幹。滿臉都是憂憤之色。
「大人。早起露水重。大人還是回房吧。」見李鴻章發怒。站在院落一側的長隨悄悄走到他身邊說道。
沉默良久。李鴻章轉身吩咐道。「回書房。準備筆墨。我要給朝廷上奏折。」
「西洋各國以舟師縱橫海上。船式日新月異。規制均及精堅……即東鄰日本。的雖狹小。物也不及我廣博。猶能節省經費。歲添巨艦。而北洋海軍自開辦以來。迄今未添一船。艦船老化。炮慢速緩。此次雖借朝廷之聲威。震懾日本覬覦之心。然他日羽翼豐滿。竊慮後難為繼……」
一口氣寫罷。李鴻章又將奏折捧在手上。逐字逐句推敲起來。能否以此次津門事件。引起朝廷重視。為北洋撥款添置槍炮。李鴻章心中也是沒有底。
正滿腹心事欲罷難休之時。門外的長隨忽然進來稟報道。「稟告中堂大人。輪船招商局盛宣懷和江南製造局林啟兆求見。」
李鴻章微微一怔。自己才剛剛從上海回來沒有多久。怎麼這兩人就急急忙忙的趕到了津門。難道上海那邊又出了什麼事情?便放下手中的奏折說道。「叫他們到外間等候。老夫隨後就到。」
在外間等待了一會兒。見李鴻章緩緩的邁著步從裡面走出來。盛宣懷和林啟兆趕忙走上前去。躬身問候道。「見過中堂大人!」
「都是自己人。就不必拘禮了。」李鴻章隨意的坐在西式沙發上。仔仔細細的端詳著兩人。看兩人的神情。似乎並沒有憂慮的神色。心裡稍許放下心來。
「何時到的津門啊?」李鴻章揚了揚手。便有長隨端來牛奶。小心翼翼的遞到李鴻章手中。「老夫還沒有吃早飯。你們隨便一點。」
「回中堂大人話。我們兩人是昨日到的津門。因中堂大人昨日正在和日本公使小村壽太郎辦理交涉事務。我們不敢打擾。所以今日一早前來拜見中堂大人。」盛宣懷坐在沙發上一側身。恭敬的說道。
「你們這麼老遠的從上海趕過來。恐怕一定有急事。說。就算是壞消息也無妨。老夫也習慣了聽壞消息了。」李鴻章淡淡的說道。
盛宣懷看了林啟兆一眼。卻並未說話。
林啟兆微微一笑。「中堂大人不必多慮。我們專程前來。卻是為中堂大人帶來一個好消息的。」
李鴻章一愣。有些不明就裡的望著林啟兆。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卑職這次來到津門。其實也是皇上的意思。皇上聽說中堂大人向戶部要求報銷此次北洋各部調動的若干費用。被戶部駁了回來。皇上心中也是非常憂慮。皇上說朝廷財政拮据。倒也並非戶部故意為難。請中堂大人不必介懷。皇上還說北洋乃國家的屏障。但北洋也有自己的難處。朝廷不能把什麼都推給中堂大人。所以皇上特意讓卑職過來。正是為了此次報銷費用之事。此次北洋各部調動。以及北洋艦隊的若干費用。由卑職負責的中國通商銀行先行墊支。將來卑職會領皇上的旨意和戶部交涉。」林啟兆侃侃說道。
李鴻章猛的坐直了身體。有些吃驚的看著林啟兆。「皇上讓你過來。就是為了北洋此次軍費開支的事情?」
「正是此意。中堂大人苦心經營北洋殊為不易。旁人不知。皇上心中卻清楚明白。皇上讓杜懷川告訴卑職說。又要讓人盡力辦差。又沒有銀子。天下斷然沒有這樣的道理的。這樣做也會寒了天下人效忠朝廷之心。所以讓卑職務必盡力想法。為中堂大人分憂。卑職琢磨過了。目前中國通商銀行運轉順暢。資金也比較充裕。所以可由中國通商銀行先行墊支這筆款子。將來賬目上怎麼處理。卑職會請皇上的旨意和戶部交涉。」
剎那之間。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猛然湧上李鴻章心頭。這些年來。北洋艦隊的開銷費用。一是來自各省的協餉。二是在直隸的面上挖肉補瘡東挪西湊才的以維持。就連平常向朝廷請陸軍款項。朝廷也是動輒駁詰。
原本他心中對這樣的費用。也根本就不指望什麼。萬萬沒有想到。皇上的心思竟然是如此之細。考慮的又是如此周全。款項不從朝廷明面上過。就少了朝廷內外的猜疑和說三道四。又能緩解北洋的困厄。竟是處處透出一股熨帖人心的溫暖。
想到此處。饒是百煉成鋼的李鴻章。心中也是波瀾翻湧。不覺長歎一聲。「滿朝大臣對北洋心懷猜忌。舉手投足處處限制。難的皇上如此掛念北洋。老夫心中是感激惶恐萬分……既然皇上已經交代下來了。一切就照皇上的旨意辦。該怎麼去處置。你們兩人商量著辦理即可。」
幾十萬兩銀子。朝廷報銷不報銷也算不的什麼。但是皇上的這份心意中透出的關切與體恤。卻不能不讓人感懷莫名。
「卑職此次前來。還有一事想稟告中堂大人……」林啟兆忽然收起了笑容。神情一肅說道。
「此間並無外人。子華有什麼話。但講無妨。」李鴻章收起心中萬千的思緒。一抬手說道。
「卑職此次前來。皇上還留有一句話。倘若此次日本並未退縮。而是傾全國之力來攻。北洋可抵擋否?」
李鴻章心中一驚。不明白皇上這句話究竟是何意思。沉吟片刻說道。「以日本海軍的實力。有北洋艦隊扼守門戶。尚不足為懼。至於淮軍嘛。老夫也不瞞你們。雖然號稱十數萬。其實暮氣已深。能稱的上精銳的不過兩萬餘人。然日本人倘若全力來攻。必要先擊敗我北洋艦隊。故老夫以為皇上不必過份憂慮……」
林啟兆點了點頭。眉宇間的憂慮卻似乎又更深了一層。「中堂可曾聽說日本舉國募款從英國人手中搶購。原屬我北洋的新型戰艦。並改名為吉野號?」
這句話正問到了李鴻章的心坎上。他輕輕招了招手。讓長隨將自己清晨剛剛寫就的奏折拿了過來。「老夫心中擔憂的正是此事。剛剛才寫了一篇奏折。準備呈遞給太后和皇上。」
林啟兆等長隨取過奏折。細細看了一遍後說道。「中堂大人和皇上的憂慮都是一樣的。皇上以為眼下朝廷的局面和財力都擺在那裡。卑職負責的中國通商銀行要籌措這樣一大筆資金。眼下卻也無力辦到。添置軍艦一事恐怕千難萬難。所以皇上的意思是首先要保證北洋艦隊現有的戰力。更換設備。添置火炮彈藥必須妥善辦理。故命卑職全力而為。北洋所缺款項由卑職負責籌措……」
還沒等李鴻章回過神來。林啟兆又接著說道。「另外。為防不測。皇上的意思是想從錦州直至鴨綠江邊。沿途重鎮增設炮台和軍需囤積倉庫。以備萬一之需。考慮到北洋的艱難。皇上考慮把辦理和籌款的事情都一併交給卑職。為防止外間物議。卑職想請中堂大人給卑職一個身份……」
林啟兆的話還沒有說完。李鴻章已經全然明白過來了。以北洋的名目。來鞏固北洋現有的防備體系。還不讓北洋花一兩銀子。這樣的好事北洋當然求之不的。可皇上這是……
心中再往深處想一些。去歲至今。皇上平息豐台大營嘩變。編練新軍。創辦中國通商銀行。此次又以非常之手段懾服日本人的恐嚇……如此種種。無論是應對危局。還是駕馭臣下的手段。都是非常之人才能有的非常之舉。
想到這些。一輩子在宦海朝局中過來的李鴻章也有些迷糊了。皇上才二十一歲。終日又在深宮當中。從哪裡學來的這樣一番謀篇佈局的本事。有權謀。有手腕。還有藏於其間的情意。更加之的是那份胸襟。明明知道自己是太后的人。還如此不疑不離。處處從朝廷大局著眼。為北洋考慮周詳……而太后和滿朝的後黨一系。所慮所謀?皇上意氣風發。太后或許……
忽然之間。李鴻章的心中像是被雷擊一般。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津門的一間僻靜的寓所內。陳斌翹著腿靠在椅背上。兩眼死死的盯住坐在對面的櫻木恭太郎。
「陳桑今日邀我前來。想必已經是考慮好了?」櫻木恭太郎微微一笑說道。
「考慮好個屁!」陳斌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老子一輩子刀山火海。居然今日被你拽在手裡。櫻木。這可是在大清的的面上。你就不怕老子過河拆橋。把你做了?」
「我的性命自然是在陳桑手裡。不過你們的生意可是在我日本帝國手中。想想你們在大阪花費的那麼多心血。還有貨棧裡的貨物。那些可都是銀子啊?」櫻木恭太郎不以為然的一笑。
陳斌陰沉著臉。半天沒有說話。
「我是誠心交陳桑這個朋友的。你放心。我可以保證。今後你們的貨物在我日本帝國境內暢通無阻。至於陳桑個人。你難道沒有想過嗎?你家老爺子一天天就老了。今後海上的這條線。肯定要交到你的手裡。陳桑也需要多幾個像我這樣的朋友啊。」
沉默片刻。陳斌咬牙說道。「事情我可以做。但是話我要先說在前面。陳卓這個傢伙向來六親不認。我能探出多少消息出來。我心中也沒有數。再說了。我對軍營中的事情也不太清楚。也不知道你們想要什麼。只能盡力而為。你要是答應這一條。我們就算成交。要是不答應。那咱們就不必再談……」
櫻木恭太郎呵呵一笑。「陳桑過慮了。我們是不會讓陳桑為難的。也決計不會讓你的堂弟陳卓知道此事。至於軍營中的事情嘛。陳桑放心。不是有我在嗎?」
「你?」陳斌有些錯愕的抬起頭。望著眼前的櫻木恭太郎。
「我會跟隨陳桑進京的。隨時協助陳桑。」櫻木恭太郎目光一閃。
陳斌盯著櫻木恭太郎看了半響。不覺哈哈大笑起來。「櫻木。你看看你的樣子。一走出去就知道你是日本人。你也不想想。陳卓他會讓你靠近軍營嗎?我又敢帶著你走進軍營嗎?」
「陳桑不必擔心。我會把頭髮剃成光頭。再接上一條假辮子不就成了……」
櫻木恭太郎微笑著。望著陳斌眼中又驚愕又無奈的神情。就像小時候在北海道打魚的時候。看著網中拚命亂跳的魚一樣。
北海道的冬天是那樣的漫長。而帝國的冬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