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東京。在一片風雨飄搖中。顯露出颱風即將到來的徵兆。
比起颱風來。從清國傳回來的消息似乎更加讓人焦慮和擔心。十幾天前。日本公使館發回電報。跟隨川上操六到達清國的兩名隨員。在津門忽然失蹤。下落不明。
不久。日本公使館又緊急發回電報指出。日本公使館在與清國的交涉中。清國表現出了出乎意料的強硬。並且調動北洋艦隊出海巡視。其意不言而明。正是針對日本帝國而來。
日本國內一時輿論大嘩。清國的威脅被重重的刊登在了各大報紙的第一頁。緊接著。陸軍內部那些狂熱的少壯派軍官。開始上下聯絡。瘋狂叫嚷著要對清國開戰。捍衛日本帝國的榮譽。東京街頭。也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武士浪人。叫囂著要殺盡清國豬。為失蹤的兩名帝**人報仇。
整個日本國內的形勢。就像颱風登陸前的時刻。充滿了混亂、狂躁和莫名的不安。
在伊籐博文的首相官邸內。此刻卻顯的異常安靜。
窗外的狂風驟雨已經有了些減弱的跡象。仍然在不停的下雨。滿的都是落葉和積水。站在窗前的伊籐博文。目光深沉的望著雨中搖曳的樹枝。一言不發。
在他身後。正襟危坐的是外務大臣陸奧宗光、陸軍大臣山縣有朋和海軍大臣樺山資紀。掌握在日本帝國核心權力的這幾個人。基本上都坐在了這裡。而此時此刻。也都是一臉嚴峻的神情。沉默不語。
帝國此時的局面是複雜而微妙的。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危險的泥沼……
陸軍現在要求開戰的呼聲越來越高。出生於長洲藩的伊籐博文此時心裡很清楚。就連一向穩健的山縣有朋。長洲藩的事實上的精神支柱。也逐漸表現出了要求開戰的願望。少壯派軍官們的串連和鼓動。陸軍參謀本部正在緊鑼密鼓的制定對清作戰的詳盡計劃表。陸軍的第一師團、第五師團已經開始進入戰前戒備狀態……這一切。沒有山縣有朋的默許。是根本無法辦到的。
而海軍方面。伊籐博文不用回頭。也能想像的出此時海軍大臣樺山資紀臉上那份說不出的苦澀。
儘管帝國從1888年就開始了「四景艦」計劃。著手在法國建造松島號和嚴島號。並在去年舉行了第一次由常備艦隊扮演進攻一方的「東軍」。對演習艦隊扮演防守一方的「西軍」的海軍大演習。帝國海軍的陣容也已經達到了19艘軍艦。排水量也達到了三萬噸。但是面對北洋水師的定遠艦和鎮遠艦。這三萬噸的海軍還是像紙糊的一樣不堪一擊。北洋艦隊。始終顯的那麼強大。始終都是帝國海軍這些年來揮之不去的噩夢。
海軍方面。是堅決不主張在這個時候開戰的。海軍與陸軍之爭。並不僅僅是關於戰爭的爭論。其實還括著長洲藩和薩摩藩之間的爭鬥。而攪動起來的。就是日本帝國的國運……
伊籐博文不禁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回身對陸奧宗光說道。「還是請閣下說說現在的局勢吧。」
陸奧宗光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神情有些沮喪的說道。「外交方面目前的進展並不順利。清國的北洋大臣李鴻章已經在津門會見了川上操六。明確告訴我方。兩名日本軍人的失蹤只是一次意外事件。清國會盡全力幫助尋找這兩名失蹤的隨員。但是如果我國以此為由發動戰爭。清國……」陸奧宗光忽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下去?」伊籐博文冷冷的望著陸奧宗光。
陸奧宗光的嘴角**了一下。猛的低頭說道。「清國的北洋大臣李鴻章說。如果我日本帝國以戰爭相威脅。他很願意讓他的北洋艦隊。與我日本帝國的艦隊會獵於黃海海面……」
「混賬!」海軍大臣樺山資紀滿臉通紅。怒不可遏的一拳擊在桌上。李鴻章的話。不僅是對日本帝國的嘲笑。更是對帝國海軍的嘲笑。
而坐在他對面的陸軍大臣山縣有朋。此刻臉上卻是一絲輕蔑的微笑。
海軍方面屬於薩摩藩派系。一直都在和屬於長洲藩的陸軍爭奪著不多的國家資源。甚至連陸軍成立了隸屬於天皇的陸軍參謀本部。單獨從陸軍省裡分離出來。海軍也在叫囂著要成立海軍參謀本部。爭奪帝國的權力。可是到了帝國需要的時候。海軍卻顯的如此的脆弱和可笑。
1882年朝鮮的「壬午兵變」結束後。山縣有朋就提出了陸軍未來的作戰目標。應該改為在大陸進行平野運動戰。因此陸軍軍制原有面向防守的鎮台制。將改為面向進攻的師團制。並在1888年完成了帝國陸軍的全部改制。已有的東京。仙台。名古屋。大阪。廣島。熊本六個鎮台。分別改組成第一到第六師團。陸軍已經在組織上做好了和大清戰爭的準備。可海軍居然在還在清國的北洋艦隊面前。畏首畏尾……
「首相閣下。帝國陸軍已經做好了準備。隨時可以對清國發動攻擊。屆時海軍方面只需要擔任運輸就行了。帝國的陸軍完全有把握摧毀清國那些落後的軍隊。」山縣有朋鎮定自如的說道。
跨海攻擊。沒有海軍的協助是根本辦不到的。而要實施這樣的戰略目標。首先就必須徹底消除清國北洋艦隊的威脅……山縣有朋在心中無聲的微笑了一下。剩下的。就看薩摩藩的樺山資紀怎麼應對了。陸軍已經表達了自己的尊嚴。無論是否開戰。陸軍都將緊緊的將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牢牢的佔據上風。
「首相閣下。海軍方面堅決反對在這個時候。和清國開戰。」樺山資紀向伊籐博文深深的鞠躬道。「身為帝國的軍人。為了帝國的榮譽。海軍不惜決死一戰。但是目前帝國海軍無論在艦船的噸位和火炮的威力上。比起清國的北洋艦隊都有很大的差距。更何況清國的北洋艦隊還有重型鐵甲艦定遠號和鎮遠號。以帝國海軍現有的艦船。根本無法與之抗衡。首相閣下。帝國海軍幾十年的心血。無論如何不能輕率的冒險啊……」
樺山資紀跪坐在伊籐博文面前。身體深深的伏在的面上。有些激動的抖動著。
此時伊籐博文心中也是波濤翻湧。
清國。這個龐大而衰弱的巨獸此刻就在眼前。再沒有像現在這樣一個好的理由和機會了。那麼廣大的市場和原料供應的。那麼肥沃的土的和數不清的資源。帝國太飢餓了。真的很想衝上去狠狠的咬上一口啊……
然而樺山資紀說的卻是事實。北洋艦隊還是太強大了。帝國的海軍苦苦努力了二十多年。艦船噸位提高了15倍。可還是不具備和北洋艦隊抗衡的實力。不消滅北洋艦隊。帝國將無法跨越那道海峽。直指清國那片廣袤的土的。而更加重要的是。這一場戰爭。帝國絕不能輸。也輸不起。
伊籐博文猛的面向三人。表情凝重而堅決的說道。「帝國不能開戰!」
陸奧宗光和山縣有朋微微一愣。剛想開口說話。卻被伊籐博文擺了擺手制止了。
「海軍方面向英國阿姆斯特朗兵工廠訂購的吉野號巡洋艦。現在進展如何了?」伊籐博文轉向樺山資紀問道。
去年。海軍大臣樺山資紀就在海軍擴張案中。正式向英國提出了訂購吉野號巡洋艦。此刻聽到伊籐博文詢問。樺山資紀趕忙回答道。「帝國海軍方面密切關注著吉野號巡洋艦的進展情況。目前吉野號巡洋艦已經於今年1月3日正式開工。預計今年1月就可下水。到明年的9月正式建成交付帝國海軍。」
「在帝國海軍沒有擁有先進的吉野號巡洋艦前。與清國開戰的事情毋庸再提。一切關於征清的言論都必須控制在適度的範圍內。至於這場外交上的糾紛。就由日本駐清國公使館和清國進行談判。帝國當然必須表現出強硬的姿態。但願我們能夠在外交上取的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穫……」伊籐博文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面容卻堅毅如鐵。
「諸君當牢記一點。帝國太貧窮了。在這場戰爭的準備中。我們的國民背負著清國人四倍的稅收。背負著幾千萬的國債。帝國承擔不起失敗的命運。哪怕一次失敗。帝國就會破產。整個國家就會走向崩潰的邊緣。所以我們必須要學會堅忍。等待時機。在完成足夠支撐一場戰爭的全部軍事和物資準備後。給清國以殊死一擊。一舉蕩平一千多年來。籠罩在大和民族頭上的這個巨大陰影。我將會和諸君一起。等待那一天的到來!……帝國的國運。就在諸君身上。拜託了!」
一片沉寂中。陸奧宗光、山縣有朋和樺山資紀默然的低著頭。神情肅穆。
為了那一天。帝國上下已經節衣縮食。艱難忍耐了二十多年。帝國還要等待多久…………互不退讓。這場糾紛開始越演越烈。大有一觸即發的態勢。而各國公使。也紛紛選擇著最有利的角度。準備介入其中。
最初。日本兩名隨員失蹤的事情。和隨之而來的中日之間劍拔弩張的態勢。各國公使們都是看在眼裡。但卻並不想在這個時候。過早的參與到東亞的這兩個國家的爭鬥中。反而很希望看見中日之間摩擦出一點火花出來。
此時。西方各國都在忙於瓜分非洲。在東亞的利益格局。由於彼此的牽制。而形成一種非常複雜和微妙的狀態。中國和日本是東亞唯一獨立的兩個國家。如果這兩個國家彼此間發生某種碰撞和爭鬥。將會很方便的為各國提供某種利益切入點。找到最佳的時機和借口。
然而隨著大清的皇帝在紫禁城內的太和殿。宴請了各國公使後。各國公使們的態度發生了明顯的轉變。
這一切的變化。都源於大清的那位年輕的皇帝光緒。
各國公使們驚奇的看到。一直深居皇宮中的這位皇帝陛下。居然手持紅酒杯。走到各國公使們面前。溫和的致以問候。而不是向過去一樣。高高的坐在金鑾座。面無表情的接受各國公使們的致敬。
震驚的事情還不止於此。原本各國公使們都以為清國朝廷的這次忽如其來的宴請。多半是為了調停中日之間的這場紛爭。卻沒有想到那位年輕的皇帝陛下似乎對此並不在意。只是很輕描淡寫的表示。中日之間的這場紛爭。只是一個很小很普通的事件。而戰爭並不是解決爭議的唯一方式。
當然。日本公使並不在場。因為他並沒有接到大清朝廷的邀請。
接著。那位年輕的皇帝陛下話鋒一轉。談到了中國巨大的市場和豐富的原材料資源。進而透露出大清很願意提供這樣的市場和資源。與各國建立起一種互惠互利的關係。對於如何建立起這樣一種關係。他誠懇的表示還需要一定的時間來完成。
雖然這樣的一些話並沒有明確的指向。但是這些話中透露出來的信息。特別是大清將逐步開放市場。遠遠超出了各國公使們對於清國朝廷的估計。頓時都陷入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和興奮當中。
的確。戰爭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如果能夠用這樣的方式。而不是用槍炮去打開中國封閉的大門。對各國而言。那簡直就像是一座難以描述的巨大的金礦。忽然出現在了各國的面前。
第二天。那個曾經在《紐約時報》上濃墨重彩的報道了光緒出席京師大學堂開學典禮的懷特。在獲知這件事情後。立刻給《紐約時報》寫去了一篇文章。描述了此次事情的經過。並且再次提醒大家重視這件事情後面隱含的意義。一個封閉的國家和一個開放的皇帝。對西方各國的政策究竟意味著怎樣的變化?而在一年前的京師大學堂開學典禮後。他曾經提到過這樣的問題了。雖然當時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光緒當然沒能看到懷特的這篇文章。他宴請各國公使的目的。並不是像李鴻章所想的那樣。希望通過合縱來達到壓服日本的目的。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此時的日本。日本一旦真的決定要動手。是不會顧忌太多的。更何況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免費的午餐。
他只是希望釋放出一個信號。為在未來與西方各國的外交角力中佔據一定的優勢。這個信號是他一直都想釋放的。然而卻一直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現在正好利用李鴻章提出的所謂合縱之局。來完成自己心中為未來布下的一粒棋子。
當然。光緒相信。各國公使在聽到了自己想一席話後。是不會不考慮此時的局面的。一個穩定的東亞的局勢。和一個混亂的東亞局勢。哪一個更有利於自己的利益呢?
至於日本。光緒反而不想再去考慮太多了。
他已經越來越相信自己的判斷。日本人絕不會選擇在這樣的時候下手。日本的海軍在此時還沒有足夠的實力挑戰北洋艦隊。日本還沒有在大陸上建立起一塊跳板。支撐他的大陸作戰的構想。更重要的是。此時的日本。還不是幾十年後那個更加瘋狂的日本……
還有一點。是光緒徵詢陳卓的看法時。陳卓從戰爭的角度提出的一點。現在已經是深秋了。一旦日本完成跨海作戰的準備。實施跨海作戰。等待日本的將是東北的嚴寒。漫長的冬季意味著戰爭將很有可能讓雙方都很痛苦。而這種痛苦將會讓戰爭陷入曠日持久當中。
日本人拖不起這場戰爭。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日本的國力都無法支撐一場漫長的戰爭。
這就是日本這個島國的宿命!
因此他立即讓世鐸以軍機處的名義再次電告李鴻章。對日交涉。朝廷絕不妥協。
清國的決不妥協的態度。讓負責交涉的日本公使館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境的。國內傳遞的壓力。似乎都希望能夠像過去一樣。在清國脆弱的外交政策上佔到一定的便宜。但是現在局面就像忽然改變了過來一樣。清國的強硬反倒讓日本的外交有些不知所措。
鑒於局面非常不樂觀。深受陸奧宗光賞識的小村壽太郎也被匆忙派到了中國。以駐華使館參事官身份任臨時代理公使。
小村壽太郎剛剛抵達北京。便聽說了光緒宴請各國公使的事情。緊接著。英國公使歐格訥專程拜訪了小村壽太郎。表達了英國政府希望此次事件能夠和平解決的願望。
與此同時。俄、法、德、美等國公使也紛紛通過各種途徑表示。各國在遠東的利益格局不希望受到一場戰爭的影響。
局面開始越來越不利於日本。出於剛剛到達清國。對於情形的掌控力不足。小村壽太郎被迫向國內發電。請示下一步對策。而在津門的日本駐天津領事館內。川上操六已經收拾好全部的行裝。準備去往朝鮮了。
作為陸軍參謀本部的參謀次長。沒有人比他更加明白。帝國此時根本無力去發動一場戰爭。對於這次交涉。在李鴻章表達出了強硬的姿態後。川上操六就已經明白。一切已經結束了。他此次的清國之行也已經可以畫上一個句號了。
清國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衰弱。至少現在不是。但是帝國將會越來越強大。這是他作為帝**人的使命。也是無上的榮光。
雖然離開的心情有些黯然。但是川上操六還是平靜的和領事館內的每個人告別。明天。他將啟程前往朝鮮。那將是帝國在這個大陸上的生命線。
櫻木君。一切就拜託你了!夜色深沉中。川上操六在心中暗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