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說著話,忽然聽到操場上亂成了一片。光緒不覺抬眼望去,只見在操場左側正在訓練的那隊新入學的學員隊列已經散開來,幾十個人圍在一起,中間一個帶隊排長模樣的學員正抽打著躺在地上的一個學員,原本整齊的隊列頓時像砸了鍋一樣,亂得不可開交。
陳卓面色頓時一紅,怎麼也沒有料到皇上來巡查的時候,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一咬牙便陰沉著臉大步走了過去。
見到總辦大人過來,人群頓時忽啦啦散開來,剛剛還吵嚷的操場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一個個都一臉懼色站的筆直。
陳卓壓著心頭的勃勃怒火,冷著臉問道,「怎麼回事啊?」
「回總辦大人的話,李大鵬不遵守操演規定,多次犯錯,影響了整排的隊列演練,卑職身為2排排長,負有教導督促之職,剛才便是對他進行訓誡。」那個帶隊排長模樣的學員打一個千跪下,一字一句的說道。
事發突然,站在遠處段祺瑞等人起初並沒有看到這邊的情況,聽到人群雜亂的聲音,這時候也急忙跑了過來。見總辦大人陳卓也在這裡,正準備向陳卓回稟情況,忽然抬頭看到在陳卓身後不遠處的皇上,心中大驚,也顧不上解釋什麼了,一下子都跪了下去,高聲說道,「臣等管束無方,請皇上恕罪!」
四周的學員和教官一見,頓時也都跪在了地上,連那幾個德國教官,此刻也是躬身站在一旁。
光緒的原意是打算站在一邊,看看陳卓怎麼處理此事,也順便看看教官學員隊這件事情的看法。這時候見整個操場上黑壓壓跪下一大片,只好打消了原有的想法,揚了揚手,示意眾人都站起來。自己則緩步走到剛才那個被責罰的學員面前,注視了他一會兒問道,「為何不遵守操練規定啊?」
那個叫李大鵬的學員,剛剛從地上站起來,抬頭看到光緒走到自己面前向自己問話,嚇得急忙又跪在地上,滿臉漲的通紅,一著急竟然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回皇上的話,李大鵬昨夜一直高燒不退,所以操演的時候跟不上隊列的步伐節奏。」李大鵬旁邊一個身材敦實的學員走出隊列,挺直腰板甕聲甕氣的說道。
此刻,操場上幾百雙眼睛,都屏息靜氣的盯著這裡。光緒沉吟了片刻,緩緩的走上前,也不管合不合朝廷的規矩,伸手在李大鵬的額頭上試了試,果然燙得驚人。
「病得這麼厲害,還怎麼能操練啊?扶他下去醫治。」光緒揚了揚手,便有兩個學員走過來架起李大鵬,向操場外走去。
「以後學員如果生病,就去向教官請假,可以不參加訓練,不能蠻幹,知道嗎?」光緒皺著眉頭說道。
「這是微臣的過失,下去後,臣一定召集軍校教習等仔細反省,制定嚴格的規章制度,絕不再出現類似的事情。」陳卓面色鐵青的說道。
光緒點了點頭,走到所有學員前面站定,望著那片黑壓壓的目光,沉默了片刻開口說道,「你們這些學員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陸軍學校,將來也要從這裡走向四面八方,同窗共讀,朝夕相伴,應該學會互助親愛,團結一心。】沒有這份情誼結成的紐帶,將來如果上了戰場,像剛才那位排長,你能指望你不分青紅皂白就責罰的李大鵬為你效死,奮勇殺敵嗎?你們當中的每個人,又能指望身邊的同學,為你們抵擋敵人的刺刀和子彈嗎?同袍即手足,同學亦兄弟!只有懷著這樣的情誼,這樣的軍隊,才有可能成為鋼鐵一樣堅不可摧的軍隊,生死不棄,一往無前。」
說到這裡,光緒不由得想到了那個聲名赫赫的黃埔軍校,心中忽然一動,望著眾人說道,「一個學校應該有自己的校訓,有自己為之恪守的信念和準則,今日,朕就送你們四個字:親愛精誠。朕希望這四個字,能夠成為這所新建陸軍學校,和你們這些學員為之堅持和信仰的一種精神。將來你們無論走向哪裡,都會以此為念,並將以此為榮!」
這樣的話,是這些學員們從來沒有聽到過,也沒有想過的。特別是那些從北洋武備學堂過來的學員,他們當中有很多人以前都在淮軍中任職,打罵士兵從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今天忽然聽到皇上所說的同袍即手足,同窗亦兄弟。這個道理他們多少都還是懂的一點的,上陣還需父子兵,但是行伍當中,從來都沒有人要求真的這樣去做,而且是要彼此相互信任,親如兄弟,此刻每個人的心中都是翻來覆去,彷彿明白,又一片茫然。
尤其是皇上所說的親愛精誠四個字,如此簡單的四個字,卻是如同一擊重錘,重重的擊打在每個人的心上。每個人心中都是一種莫名的感覺,是他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那種莫名的感覺,在心中洶湧翻騰,他們這些學員都能識文斷字,隱約也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只是腦海中卻又混沌一片。
一片死一般的靜默中,陳卓彷彿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昂首挺胸上前一步,然後是段祺瑞、王士珍、馮國璋,接著所有的學員都跨前一步,挺著筆直的身板,目視前方。
「親愛精誠,效忠皇上!」陳卓面色堅毅高聲喊道。
「親愛精誠,效忠皇上!」幾百個聲音匯聚成一道洪流,在操場上空滾滾迴響。
光緒一臉肅靜的望著眼前的一幕,心中卻沒有多少衝動的喜悅,也不想去散發什麼王霸之氣。他心中很冷靜,今天自己說的這些話,恐怕除了陳卓等寥寥無幾的人能夠真正明白外,絕大多數人都是似懂非懂。他不能苛求用幾句話就能夠改變這樣一群人,不能苛求用很短的時間就去改變這個國家,只有經過血與火的淬煉,經歷了生死,才能復從死灰中更生!
一個人如此,一個國家也如此。
「繼續操練吧。」光緒沖陳卓點了點頭。
陳卓一個標準的轉身,面向全體學員高聲命令道,「各隊各排注意,繼續操練!」
待陳卓安排部署完畢,光緒有些憂慮的將陳卓叫到自己身邊說道,「今日的事情給朕也是一個啟發,軍校的建設,不能只抓軍事訓練,更要培養學員和這個學校的一種精神,一種氣質,要讓這種精神深深的融入到每個人的血管裡面去。……朕剛剛想到了一些,也不完全對,你斟酌一下。第一是軍人的榮譽,要懂得自尊自愛,視榮譽為生命,第二是軍人的信念,要明白為何而戰,第三是軍人的紀律,要做到紀律嚴明令行禁止。這三點尤為重要,你下來後認真琢磨一下,給朕拿出一個具體可行的章程。」
陳卓默默的聽著,眼前這個皇上帶給他的驚奇,已經不止一次了。這種驚奇不斷的累積,便是信任和崇拜。所以儘管有些話他一時也有些不明白,卻什麼也沒有問,牢牢的記了下來。
正說著話,光緒忽然轉頭看到,剛才那個排長卻是滿臉羞愧和茫然的站在一旁沒有離去,等著對自己的處罰。那份不知所措的神情讓光緒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把他叫過來,朕有幾句話要告訴他。」光緒對陳卓吩咐道。
「原北洋武備學堂步兵科學員,現陸軍學校步兵科一隊二排排長江毅成參見皇上。」那個排長疾步上前,單膝跪地低聲說道。
「知道自己錯了?」光緒收起笑意,故意拉下臉來冷冷的問道。
「回皇上話,知道錯了,要互助親愛,不該打罵自己的同學。」江毅成苦著臉,語氣倒是乾淨利落。
「我看你還是沒有弄懂朕的話啊,站起來說話,軍人,老是跪著成何體統?」光緒哼了一聲,用深沉的目光盯著眼前這個江毅成。
「朕來告訴你,你錯在哪裡。」看著站得筆直的江毅成,光緒緩緩說道,「你是排長,不能關心自己的屬下,視他們如手足,他們又怎麼會甘心情願服從你,尊敬你?這其中的道理你自己慢慢去想,但是有一點你也給朕記住了,無論何人,只要犯了錯,該責罰的必須責罰,軍隊,就是要有一股子雷厲風行的氣勢,婆婆媽媽的講道理是沒有用的,在這一點上,朕認為你還是對的。」
江毅成聽得一半糊塗一半明白,愣了半天,但是從光緒的神情看,似乎已經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心中一定,雙腿併攏高聲說道,「步兵科一隊二排排長江毅成謹記皇上教誨,回去後便將皇上的話寫在牆壁上,日夜領悟警醒自己。」
光緒輕輕點了點頭,忽然又問道,「既然知道錯了,知道回去後怎麼做嗎?」
面對著皇上的威嚴,江毅成心裡本就有些膽怯,此時他就算反應再快再聰明,也是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一旁的陳卓見此情況,是又好氣又好笑。一腳就踢了過去,嘴裡說道,「滾,回去向李大鵬認個錯,拿出你排長的樣子出來,他哪一天病好了,你哪一天再給我滾回來訓練。」
………
入夜,杜懷川家中,陳卓、吳紹基、杜懷川三人,早早的便侯著光緒的駕臨了。掌燈時分,光緒帶著侍衛景銘悄然駕臨。
原本一直跟在光緒身邊的太監小德子,因為上次被打發到了浣洗局去了,一直沒有找到合用的人選,光緒便只帶著景銘出了宮來。
杜懷川早就在家中做了精心的準備,把閒雜人等都打發到了後院,只留下月兒一個人侍候在旁。他在光緒身邊呆久了,算是最瞭解光緒心思的人,知道皇上不喜歡一些虛禮和講究,所以很平靜的坐在下首,等著光緒發話。
而吳紹基和陳卓卻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合,看著皇上就坐在自己上首,心裡都微微有些緊張,擔心君前失儀。
光緒看了眾人一眼,舉起手中的酒杯說道,「都不必拘禮,這些日子你們都是盡心辦差,也累的夠嗆。看著新建陸軍學校從無到有,一天天的煥然一新,朕心裡也是無比的開心和欣慰,朕沒有用錯你們啊。今日就借杜懷川的酒,敬三位一杯。」說罷,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微笑著望著面前的三人。
陳卓等人都是急忙站起身來,身體微微一躬,雙手端著酒杯也是一飲而盡。
「都坐吧,」光緒將手微微一揚,淡然說道,「朕今日仔細看了一下,新建陸軍學校已經基本就緒,估計再有十來天就可以正式開學了。但是要辦好陸軍學校卻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不知道你們對新建陸軍學校的將來可有什麼想法和建議啊?」
陳卓聞言,略一思忖便想站起身來回話,卻又被光緒手微微虛按,硬生生坐回到位子上,有些忐忑的說道,「今日皇上對微臣所說的那幾點,微臣反覆琢磨,確實是鞭辟入裡。直指我大清軍隊弊病的根本。但是臣還是有些想法,要從骨子裡去塑造一支軍隊的魂魄,僅僅靠陸軍學校恐怕難以做到,真正的軍隊只有在戰場上經歷磨礪,才能有脫胎換骨的表現。而眼下,陸軍學校最缺的就是懂軍事的洋教官……」
光緒聽完陳卓的話,不禁笑了起來。「你能想到這一層,可見是很用了心思的。洋教官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德國公使已經舉薦了曾在天津任軍事教官,並兼充李鴻章副官的德國陸軍大尉漢納根擔任陸軍學校的教官,另外,林啟兆在上海也物色了一個德**官,聽林啟兆說很有本事,是德國柏林軍事學院畢業的,不日就將到達京城。只是這個傢伙很傲氣,能不能就任陸軍學校的教官,還要看你這個總辦大人的本事了。」
陳卓聞言,原本憂心忡忡的神情頓時舒展開來,眉宇間英氣一現,朗聲說道,「皇上放心,只要這兩個人真有本事,微臣必定想方設法留住他們。」
「要留住他們,不僅要有優厚的條件,還要有能夠打動別人的東西。要是別人覺得陸軍學校的學員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恐怕再怎麼用力也是枉然啊。」光緒頗有深意的看著陳卓說道。
「我明白皇上的意思,回去後立即抓緊訓練,要讓他們看到一個煥然一新的軍校和士氣高漲紀律嚴明的學員隊伍。」陳卓猛地站起身來,大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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