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東暖閣內,一大早光緒就把杜懷川召進宮來,聽他回稟此次江南之行的經過,特別是林啟兆那邊究竟進行的怎麼樣了。這麼久沒有消息,他心裡委實有些放心不下。
這一次杜懷川在江寧,按照光緒的吩咐和兩江總督劉一坤商量好要辦理的事情後,馬上又趕往了上海,和在上海忙於聯絡絲商的林啟兆會面。
一方面是把皇上的安排給林啟兆交個底,讓他心裡有數。另一方面,也是光緒特意叮囑過的,要聽聽林啟兆這邊的進展情況,防備著萬一有什麼變故,也好早作打算。
這麼繞了一大圈後,直到前日晚上才匆忙趕回京城,今天一早就被光緒召進了宮裡。好在現在他兼著一個軍機章京,進宮見皇上也方便了許多。
光緒一直神色不動的坐在榻上,異常安靜的聽著杜懷川的稟報。
這其中很多事情的進展原本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並沒有多少奇怪。像軍機處的那幾位軍機們,至今都還蒙在鼓裡,不明白兩江總督劉一坤為何會如此沉默,連一份折子都不上。
光緒心裡卻清楚的很,這次讓杜懷川帶話給劉一坤,不僅是要安撫劉一坤的心,讓他明白朝廷根本不會同意改桑興農的方略,更加因為光緒借杜懷川的口,以林啟兆的名義承諾,倘若此次事情進展順利,林啟兆那裡將報效兩江總督府三十萬兩銀子。
劉一坤剛剛就任兩江總督不久,千頭萬緒的事情一大堆,要展佈手腳,最缺的就是銀子。現在天上忽然掉下來這樣一大筆銀子,背後又是皇上的意思,再加上改桑興農的事情原本就是個幌子,劉一坤自然樂得糊塗一回。
從事情的進展上看,劉一坤也的確是按照光緒的意思在行事,這也是預料之中的。讓光緒有些意外的是,林啟兆這次收購生絲的資金來源,居然打的是外國銀行的主意。
借雞生蛋這一招用的也太漂亮了,連光緒自己在心裡也不由得擊節讚歎。他前世就是搞房地產出身,對這一招並不新鮮。
在房地產開發最初的幾年,很有些背景關係深厚的人就是用這樣的手段起步的。拿到一塊地皮,先利用關係把土地證辦下來,再用土地證向銀行抵押貸款,用來支付土地轉讓的費用。剩下的錢投入到工程建設中,房屋基礎一起來,馬上辦理預售,再把回籠的資金繼續投入到房屋開發建設中。如此到了最後,開發商基本不用投入多少資金,就把錢賺到自己口袋裡面去了。
問題是現在的時代是商品經濟剛剛開始的階段,林啟兆能想到這樣的手段已經很不容易了,還敢於果斷施行,要知道這件事情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要是中間出了什麼岔子,那可就是身家性命都得賠個精光啊。
想到這一節,光緒心中頓時不由得一緊。當年胡雪巖和洋商對抗的時候,其實洋商已經準備妥協了,表示願意加價一千萬兩收購胡雪巖手中的生絲,可胡雪巖非要堅持一千二百萬兩,結果誰也不曾料到,中法戰爭爆發,胡雪巖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到最後功虧一簣。
「告訴林啟兆,差不多就收手了,不要拘泥於眼前的一點得失,目光要放的長遠些,以後有的是大把的銀子給他賺。」光緒神情一肅,打斷杜懷川說道。
杜懷川趕緊躬身回稟道,「這次微臣到上海,林啟兆已經讓唐傑臣和張寶善出面和洋人斡旋,他也是擔心怕把飯煮成夾生飯,還特意告訴微臣,希望皇上能從側面再加上一把火。」
加上一把火?光緒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還是有些不明白林啟兆究竟是什麼意思,便問道,「如何才是加上一把火啊?」
「回皇上的話,林啟兆的意思是想讓兩江總督府選治下的一兩個縣,先砍它一些桑樹,洋人見此情況,必定驚慌,以為朝廷果真要施行改桑興農的方略了,那時候再和洋人談條件就有利的多。至於兩江那邊的損失,林啟兆願意加倍補償。」杜懷川不慌不忙的說道。
原來如此,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桑樹砍了可以重新種,真要是這次辦砸了,銀子打了水漂不說,恐怕往後的一切設想都要變成空中樓閣了。光緒點了點頭,囑咐道,「就依林啟兆的意思,你回去後馬上去辦,切記不要讓朝廷裡面的人聽到什麼風聲。」
杜懷川答應了一聲,又把這次江南之行的見聞給光緒講了講。這也是行前光緒交待過的,他這個皇上每天只是在紫禁城和奏折裡面打轉,對京城外面的情況一無所知,朝廷裡的官員向來又都是報喜不報憂,唯有讓杜懷川當當自己的耳目,替自己看看這個國家真實的情況究竟是怎麼樣的。
這麼一直聊到快晌午的時候,杜懷川才跪安告退。這麼長時間裡面一直擱在光緒心裡的一塊石頭,也略微的放了下來。
他自己前世就是搞經濟的,雖然剛才杜懷川的回話中沒有提及這次林啟兆究竟能賺多少銀子,但是僅憑林啟兆囤積了一千五百萬兩銀子的生絲,他在心裡一默也大約估算的出,倘若事情順利辦下來,這一筆自己就賺大發了,起碼也有一千萬兩銀子的收入。
一千萬啊!想想徐一凡在南洋殺了那麼多土著,才換回來多少銀子?這一次自己僅僅是動一動嘴,搞了一點官商結合,靠政策就從洋人那裡生生的套回一千萬兩銀子,政策,也是生產力啊!
而江南經濟的深厚底蘊和深不可測的潛力,也著實讓光緒真正震驚了一番。這個國家,就算再衰弱,再貧窮,始終也是一個龐然大物,破船還有三千釘,怎麼會,怎麼可以讓日本這樣一個屁大點的國家,蹂躪又蹂躪,摧殘又摧殘呢?
吃了老子的給老子吐出來,想著即將到手的一千萬兩銀子,光緒紅著眼睛走出了東暖閣,一臉燦爛的財氣和凌厲的殺氣。被冬天峭寒的冷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驀地想到,那銀子可還沒有到手啊。
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朕的春天就要到了,朕的銀子還會遠嗎?
……
光緒十六年十一月末,醇親王病逝,朝廷頒發旨意,輟朝七日以示哀悼,並著載灃承襲王爵。一應事務自然有禮部官員籌辦,光緒除了在朝臣面前偶顯沉鬱之色外,內心中卻並無多少悲痛情緒可言。
然而這天底下卻斷無一人知道,他面色中的憂慮,卻是為著遠在江南的那一千萬兩銀子。
在這個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的年代,消息自然傳的慢了一點。
當兩江總督府的那一把火燒下去,上海夷場內的洋商們是真正坐不住了。說到底,他們最不信任的還是這個國家的朝廷,誰知道那些對商業一竅不通的官員們,會真的幹出什麼事情出來呢?而桑樹砍了,明年生絲的產量必然銳減,價格自不待然會上漲,這才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在唐傑臣的撮合下,特別是林啟兆又主動將生絲的價格降低兩成,怡和洋行率先和林啟兆達成協議。其他法國人和美國人的洋行見此情況,也只好同意林啟兆的條件。就連當初居中聯繫,要堅持和林啟兆抗衡的杜蘭,此時也沒有了辦法,在張寶善的勸說下,和林啟兆簽訂了生絲協議。
一場驚心動魄的生絲大戰就此劃上句號,林啟兆大獲全勝,收穫銀子還不是全部的,重要的是,經此一役,收穫頗豐的江南絲商們對林啟兆是滿心的震驚和感佩莫名,隱然已經有惟林啟兆馬首是瞻的意思。
而夷場的洋人們也是第一次真正的對這樣一個年輕人刮目相看,不敢再像過去那樣存著輕慢的態度了。以怡和洋行為首,好幾家洋行都紛紛找到張寶善和唐傑臣,通過他們兩人向林啟兆放出信息,希望能夠和林啟兆就明年生絲的價格坐下來好好談談。
自上海開埠以來,這還是洋行的洋商們第一次放下身段,主動找到中國商人表示出公平談判的意向。洋商們也沒有辦法,這次生絲大戰較之往年他們都損失慘重,好在生絲只是原材料,這樣的損失他們還可以通過成品來進行轉嫁,但是這樣缺少秩序和平衡的貿易大戰,很容易帶來一種惡性的循環,那就是如果江南的商人們從這次生絲大戰中嘗到了甜頭,進而聯合起來與洋商抗衡,那就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災難性的局面。
所以,他們希望通過林啟兆來找到一個平衡點,不能再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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