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京城的風平浪靜不同,李鴻章的折子一到兩江總督府,頓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官場民間一片嘩然。京城裡沒有桑樹,所以大家都不著急。可江南卻不一樣,這關係到江南成千上萬養蠶人家的生計,關係到兩江的賦稅收入根本。
從總督府傳出來的消息,兩江總督劉一坤在收到朝廷庭寄的當天,就一口氣摔了幾個茶杯,大罵李鴻章不懂經濟,妄言誤國,並連夜召集藩台、臬台等相關官員商議對策。
所謂商議,其實根本用不著兩江總督劉一坤定調子,江南的官員們對李鴻章的折子都是大為憤怒,這不是斷大家的財路嗎?合肥手再長,也不能從北洋伸到兩江來啊。官場上面素來講究一團和氣與同聲聯氣,李鴻章這次是著實犯了江南官員們的眾怒,以兩江總督劉一坤為首,江南官員準備聯名向朝廷上奏,力諫李鴻章所議不可為亦不能為。
在庭寄到達兩江總督府的第三日傍晚,正當江南官場一片同仇敵愾,摩拳擦掌準備和李鴻章大幹一場時,一個年輕人來到江寧兩江總督府外,遞片子求見。
兩江總督劉一坤正在總督府內,逐字逐句的斟酌著師爺為自己擬就的奏折,聽到下人稟報,不覺微微一愣。
戶部郎中杜懷川,莫不是前些日子京城中查處內務府的那位,現目前皇上跟前的紅人?劉一坤沉吟著,將手中的奏折放在桌上又問道。「他有沒有說見我所為何事啊?」
按理一個小小的戶部郎中和兩江總督的身份地位相差懸殊,劉一坤根本不用理會,可是眼前前任兩江總督曾國荃剛剛病死在任上,劉一坤就任兩江總督時間不長,正是萬般頭緒無從著手的時候,又顧慮到杜懷川是皇上身邊得用的人,在如今這個節骨眼上忽然從京城來到江寧,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回稟大人,來人只說是有要事求見大人。」下人垂首說道。
劉一坤心裡一動,站起身來在房間裡來回的走了幾步,又把目光投向一旁自己最親信的師爺,見師爺正望著自己微微點頭,心神一凝,轉頭對下人吩咐道,「讓他在外面侯著,我馬上過去。」
來人正是杜懷川。十幾天前,他便按著光緒的吩咐,在戶部領了個到江南公幹的差事,悄然離京。一路上未作耽擱,竟是直奔江寧而來。在江寧藩司衙門虛應了一下差事後,便專意的等著朝廷的庭寄。
此刻見兩江總督劉一坤從門外走了進來,杜懷川一甩馬蹄袖,上前打了個千說道,「參見總督大人。」
劉一坤將手微一虛抬說道,「杜大人請起,坐下說話吧。」便轉身走到屋中坐了下來,目光炯炯的看著杜懷川。
「杜大人是戶部郎中,兼著軍機處章京,不知道到我這兩江來有何公幹啊?」
「下官是受戶部指派,前往江寧藩司衙門公幹。」杜懷川拱手說道。
「既是戶部的差事,去往藩司衙門即可,如何今日又到我這兩江總督府來啊?」劉一坤竟是毫無絲毫客套,一落座便直奔主題。
都知道這杜懷川是皇上身邊的人,劉一坤雖然遠在兩江,對朝廷內的局勢也是洞若觀火,心裡巴望著三言兩語打發走這個杜懷川完事。他是在官場上打磨久了的人,自是不願意擔一個和皇上身邊的人私下來往的嫌疑,憑白的攪進朝局之爭中。
「公事已了,下官今日前來拜見總督大人,非為他事,卻是受了兩個人的囑托,來了卻總督大人心中煩惱之事。」杜懷川不急不慌,神情泰然的說道。
自古天子身邊年輕悻進之輩,多半都是好作驚人之語,此刻聽這個杜懷川說話似乎也是如此。一個小小的戶部郎中,卻妄言揣度兩江總督心中煩憂,饒是劉一坤修煉的封疆大吏的城府與氣度,神情間也是浮起一絲淡淡的嘲弄。
「不知道杜大人是受何人囑托,又如何知道我心中煩惱之事啊?」劉一坤盯著杜懷川端詳了半天,方才緩緩問道。
「大人心中的煩惱,恐怕整個江南都已經知曉,不過是改桑興農一事。」杜懷川在劉一坤冷冷的目光逼視下,毫無拘謹窘迫的神態,微微一笑又接著說道,「至於囑咐我的人,其中一人便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
劉一坤一怔,神色雖然如常,心中卻已經是波瀾乍起。這杜懷川口中所說的改桑興農一事,的的確確正是他此時心中最大的煩憂。這些天來他也時常在心中琢磨,以李鴻章的精明和世故,怎會做出如此荒唐而又不落好的事情來呢,莫非這其中還藏著什麼名堂……
「至於另外一人……」杜懷川停頓了一下,神情肅然的說道,「乃是當今皇上。」
劉一坤倏然一驚,愣了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慌忙站起身來說道,「皇上可是有旨意?」
杜懷川搖了搖頭,鎮定自如的說道,「皇上並無旨意,大人請安坐無妨,只是下官離京時,皇上特意為改桑興農之事囑咐了一番,讓下官為大人解說明白。」
劉一坤半信半疑的望著杜懷川,心中翻江倒海卻又一片茫然。一個李鴻章、一個皇上,再加上這改桑興農之事,便如這江南蕭瑟的秋意,竟讓他無由的感覺到一絲迷惘。難道朝廷真的打算改桑興農了?
遲疑了半響,劉一坤將手輕抬了一下說道,「杜大人請講。」
………
明末以來,江南便是全國的紡織業中心,所謂「日出千綢,衣被天下」,描述的正是江南紡織業繁盛一時的景況。然而伴隨著近代西方工業革命的爆發,自鴉片戰爭後,江南的手工紡織業便盛況不再,開始面臨重大危機。西方工業革命的技術創新正是從紡織業開始的,其生產效率和質量遠非中國傳統手工紡織所能與之競爭的,在西方機器紡織的衝擊下,江南的紡織業逐漸陷入崩潰的邊緣。
而這其中,繅絲產業的狀況尤為嚴峻和特殊。一方面,從1860年以後,英美各國紛紛在上海開設機器繅絲廠,繅絲產業日益興旺,江南原有的手工繅絲業卻迅速沒落。而另一方面,生絲的價格卻一再下跌,從1868年每擔市值白銀517兩,一路下跌到每擔不足200兩。究其原因,乃是洋商不斷打壓生絲價格,抬高廠絲價格,而江南的商人又是各自為戰,形同散沙,被洋商控制了價格權。
在中國近代史上,曾經爆發過一場異常慘烈的生絲大戰。紅頂商人胡雪巖以一己之力,先後投入資金1500萬兩,聯絡絲業同行收盡各地生絲,迫使洋商高價購買。
然而胡雪巖終究勢單力薄,又加上時運不濟,剛好遇到中法戰爭爆發。法**艦進抵上海吳淞口,局勢緊張,外國銀行和山西票號紛紛收回短期貸款,市民也排隊提款,擠兌風潮導致胡雪巖賴以發家的阜康錢莊及其連帶的二十多個錢莊紛紛倒閉。另一方面,由於其屬左宗棠一系,遭到了李鴻章、盛宣懷等人的打壓,在關鍵時刻趁機向胡雪巖催逼其錢莊代理的官餉。胡雪巖資金難以為繼,被迫拋售生絲,生絲大戰終致功虧一簣。
這是中國近代史上少有的一次,中國商人和外國商人的博弈,得不到朝廷的扶持,反而遭遇落井下石,近乎瘋狂的賭博般的冒險,和運氣的欠缺,最終導致了這場悲壯的慘敗。
這件事情,穿越而來的光緒知道,身處上海十里夷場的林啟兆知道,李鴻章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光緒十六年十月中旬,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上折請朝廷改桑興農一事,無疑於晴天霹靂,迅速傳遍了江南各地。朝廷模稜兩可的態度,兩江總督劉一坤異乎尋常的沉默,都讓人感覺到這件事正在演變成為事實。
從官場到民間,瞬間都籠罩在一片莫名的恐慌當中,尤其是上海十里夷場外國洋行的大班們更是緊張的不行。改桑興農,桑樹都砍了,沒有了桑葉,生絲自然也就沒有了。外國洋行裡的買辦、跑街和掮客們空前地忙碌起來,一改往年要到年底才大量收購生絲的做法,開始在江南各地收購商人們手裡的生絲。
一夜之間,生絲價格暴漲。然而此時所有的人才忽然發現,整個江南市面上幾乎無法買到生絲了。
因為大部分的生絲都集中在了一個人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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