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遠處幾聲幽遠的鐘聲靜靜的在山谷中迴盪著,恭親王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抬起頭有些嗔怪的看了李鴻章一眼說道。】
「少荃莫非也是當局者迷了?聽見雷聲未必就會下雨,皇上既然決意要韜光養晦,就斷不會在這樣的時候幹得罪人的事情。當年你的老師曾國藩曾經送給薛福成一句話,行霹靂手段,顯慈悲胸懷,皇上這次查出內務府的舉動,多少也帶出了這一點意思在裡面,只不過是把霹靂手段換成了彎弓搭箭的姿態,我料定皇上最後一定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如此年輕就已經懂得了造勢,培養自己的人望威信,皇上這一手當真漂亮啊!」
恭親王頓了頓,神情卻又變得有些黯淡,「只是皇上的心思似乎用的深了些,我那位老嫂子是什麼樣的人啊,怎麼會看不出皇上心裡面的想法。眼前的局面,皇上要振興國勢也好,要整肅內務府也好,她都不會攔著,但只有一點,這朝廷究竟是誰的朝廷,卻是必須要分清楚的。皇上畢竟年輕氣盛了些,這一番動作怎會不讓我那位老嫂子疑慮啊?說句誅心的話,當年我就是太過操切,才會犯了忌諱……
所以少荃啊,你那個合辦銀行的折子還是緩一緩再上吧,這要不是皇上的主意倒還無妨,只是皇上表了態,事情就要兩說了。太后這些日子安於宮裡,你當她真的就是要一心榮養啊,她是在等著一個機會,挫一挫皇上的鋒芒和銳氣。」
李鴻章恍然明白過來,這樣的道理他不是沒有想到過,只不過沒有恭親王想的這麼深。或許正是深陷於朝局之中,反倒不如恭親王在局外看的更清楚明白。但是心裡的煩悶卻不由得又深了些,頹然的靠在椅子上,半響後才有些氣苦的歎息道。
「這洋務打從王爺手裡開創,一步步走到現如今,好容易有了點起色,卻又是舉步維艱越來越艱難了。合辦銀行的事情,說到底也是為了大清,為了江山社稷,怎可如此兒戲,當作政爭的靶子啊……」
「你李中堂也算是刀光劍影裡滾過來的人,怎麼現在竟有如此兒女之態啊?」恭親王哼了一聲,緩緩的向牡丹園深處走去。
李鴻章張了張嘴,卻又只是默默的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跟隨著恭親王。
「朝局是什麼啊,不是乾清宮那塊光明正大的牌匾,朝局就如同一盤棋局,講究是的勢和力。如今的局面,滿朝文武大臣都是太后一手提拔的,軍國大事均出自太后聖裁,太后無鬚髮力已然佔著大勢,自然步步為營以穩為主。而皇上眼下想要有一番作為,卻是萬難作到的,只能以退為進,在小處著眼,守著一口氣慢慢做活。你敢說誰又不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啊?等著吧,過了這陣子,太后那邊自然會有旨意的,我那位老嫂子還是信得過你的,她不會疑你,她的心思放在皇上那裡。」
恭親王回過頭,目光中自有一番深沉的意味,卻又淡淡的收斂著,像一塊溫潤無比的玉石。
「王爺的意思鴻章自然領會的到,只是這些年鴻章苦苦經營北洋,好容易有了一支北洋水師,可這兩年來朝廷一兩銀子都沒有撥過,添置槍炮,維修機器設備,這哪一處不用錢啊,總不能把孩子生下來就甩手不管了吧……眼下國勢已經日漸艱難,朝廷國庫空虛財政入不敷出,再不想點開源的法子,一旦國家有事,終歸還是要拿銀子來說話啊!」
「說到國家有事,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我大清東邊的那個鄰居日本,少荃可是要多花點心思留意著。前些年台灣的事情他們沒有佔著什麼便宜,恐怕不會善罷甘休,雖說是蕞爾小國,折騰不出什麼大的風浪,還是提防著一點好。」恭親王忽然說道。
「日本國我倒是一直都警覺著,這些年已心西化,將來必是我大清的心腹之患。不過正像王爺所說,彈丸之地,國家資源匱乏經濟窘迫,比不得西洋各國,眼下倒還不足為患,只是……」李鴻章說著忽然停頓下來,像是想起了什麼。
恭親王微微一愣,看著李鴻章沉思的樣子不覺有些奇怪。
「我是忽然間想到前些日子皇上送我的一副字,甲午,聽皇上的口氣,似乎斷定日本國會在甲午這年對我大清動手,這些日子裡我反覆的琢磨,卻還是沒有鬧明白皇上究竟是為何會如此肯定,不知道王爺是什麼想法?」李鴻章頗抬起頭,望著恭親王解釋道。
從同治十三年,日本進犯台灣開始,李鴻章對日本的野心就已經有所覺察,曾經向朝廷指出日本一仿西洋所為,志不在小。後又調淮軍舊部劉銘傳巡撫台灣,加強台灣防務。但深心裡面,一直認為日本的國力較弱,況且現在北洋水師在洋人眼裡,也是世界第四亞洲第一的艦隊,所以對光緒所說的甲午並不是很在意,只是很奇怪於光緒態度的堅決。
哦,恭親王也是頗為吃驚的樣子,一個人低著頭把甲午兩個字反覆的念著,半響後方抬起頭自失一笑說道,「皇上多少還是有些孩子氣,這軍國大事哪裡就能算著年份了,我估摸著皇上也是一番提醒警示的意思,少荃啊,你那個北洋也是該好好整頓一下了,十多年沒有打仗了,淮軍上下驕橫疲廢,營務鬆弛,聽說連出操都請人代替,就連新建成不到兩年的北洋水師,居然也摻和到走私裡面,這樣下去可是要出大亂子的啊。朝廷上下都在盯著北洋,自己要把籬笆紮緊了,不要授人以柄,毀了這麼些年辛辛苦苦創下的一番局面……」
李鴻章肅然的點了點頭,「王爺教訓的是,這些事情鴻章也有所耳聞,我想過些日子到北洋各處巡視一番,不殺他幾個人見點血,不能讓北洋上下戒懼戰兢,北洋絕不能亂,這一點分寸我還是把持的住的……不過,我這些日子心中倒是存著一個疑問,皇上親政不久,又一直呆在深宮裡面,如何能對朝廷內外的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王爺在京城裡面,可聽說皇上身邊有什麼人?」
這是一個很要緊的問題,李鴻章在心裡憋了很久,他很清楚像翁同?之流是斷然沒有這樣的見識的,皇上總不會自己坐在宮裡面想出來的吧。倘若皇上身邊真有什麼人在出謀劃策,這個人可是自己必須要小心留意的,現在能夠影響皇上,將來就必定會影響朝局,這裡面的學問可深多了。
恭親王不動聲色的笑了笑,李鴻章的心思他自然明白,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倒也沒有聽說皇上身邊有什麼得用的人,不過最近皇上用了一個工部主事杜懷川去查內務府,據說這個人恃才傲物,見識倒很是不俗,看情形,皇上對他很是信賴。但眼下的朝局你也明白,沒有太后點頭,一個小小的工部主事,終究翻不出什麼風浪來。」
李鴻章卻不似恭親王那般輕鬆,暗暗在心裡記下了這個人的名字,正色說道,「要真是此人在向皇上建言獻策,此人的才具倒真不能小覷了。不過話說回來,皇上能夠採納施行,有這樣一番振興的氣象,才是真正讓鴻章心裡為之一震。眼下我大清深處列強環伺、虎視眈眈的局面下,再不振作自強、奮起直追,恐怕將來就真有不測之禍了……」
說著,李鴻章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般,沉靜的看著恭親王說道,「王爺,鴻章覺得那份合辦銀行的折子還是要上,而且必須上。」
恭親王聽到這話,臉上略有些困惑的神情,「少荃這又是什麼想法啊?」
「天下人都以為鴻章是太后的人,卻不知道鴻章更是大清的臣子。為大清的天下,這份折子鴻章必須要上。倘若能被朝廷採納施行,總是對國家有利,如果沒有通過,這畢竟是皇上推陳布新的第一步,對皇上的心志少不得也是一番磨礪。鴻章別無他想,倘若有朝一日真能為我大清歷練出一位勵精圖治的君主,也是國家之幸,社稷之福啊!我李鴻章的榮辱算不得什麼,橫豎不過是彈劾罷了,我這一輩子彈劾我的折子還少了,都可以裝滿一間屋子了,又何必擔心多那麼一些呢……」
李鴻章眺望著秋意漸深的遠山,神情淡淡的說道。
「少荃就是少荃,少荃還是少荃啊!」恭親王沉默了一會兒,感慨的說道,「今日的一席話,又讓我想起了少荃當年馳騁疆場的豪情壯志,廉頗老矣乎,少荃卻猶勝當年啊……」
兩人對望一眼,不覺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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