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天子出來問話的覃昌太監立在月台上,看著官在自己面前「內訌」起來,但一言不發,只管冷眼旁觀。
一直到御史郭不怒被轟下去,以及方應物隱身於人群裡,最終凸顯出來的人還是次輔劉吉。
人群裡或許還有心思類似於郭不怒的「投機者」,在這可能會錄入青史的場合,咬咬牙出一次風頭說不定受益終身,實在是莫大的誘惑。但見了郭不怒的下場,其餘人也就息了搶主角戲份的心。
老老實實跟著當配角也算是露臉了,何苦貪心不足落到郭不怒那個下場?一眨眼間便身敗名裂,不是誰都承擔得起。
方應物本人也沒想到,驅逐郭不怒竟會起了殺雞駭猴的作用。
閒話不提,卻說方才覃昌已經替天子問下話來,總該要答的,此刻劉棉花當仁不讓的對覃昌道:「梁芳本為天家家奴宮中奴婢,如何處置外臣不便置喙,全憑聖裁。但東宮卻非家事,更乃國事社稷事,臣等不能坐視不理。」
覃昌聞言又道:「梁芳即是梁芳,與東宮何干?爾等休要隨意攀扯。」
這意思就是,說梁芳就說梁芳罷了,不要胡亂將東宮扯進來。天子也知道換太子的念頭理虧,不願在這方面糾纏,所以只打算將梁芳執掌東廠之事孤立起來談,不想和東宮之事攪和在一起。
劉棉花對此早有腹稿,不假思索的答覆道:「臣等嘗聞梁芳與東宮為惡,也曾使人引誘太子歧途。此與加害有何兩樣?但至今未聞梁芳有何處分!
故而談及梁芳時,豈能不談東宮事?東廠乃內監衙門至關要害職務。臣等皆以為這等對東宮包藏禍心之人,不可提督東廠。但凡有識之士,萬萬不敢苟從!」
覃昌是代天子出來問話的,不能做任何答話,此時問完了就要回去奏報情況。然而卻見劉棉花從袖中掏出奏本,舉起來道:「臣具本進奏請御覽!」
於是覃太監便收了奏本,又返回華殿了。又沒過多久,覃昌太監再次出現在左順門裡,對群臣道:「傳聖諭,朕意已決。卿等勿復多言!」
話音未落,卻見劉棉花噗通一聲跪在台階下,對著華殿方向,聲嘶力竭道:「臣等叩請陛下三思!梁芳不可執東廠,東宮不可更替,國本不可偏廢!」
劉棉花起了頭,後面便嘩啦啦伏倒一片,一百餘朝臣叩首在左順門外,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的高聲叫道:「臣等伏請陛下三思!」
覃昌面露難色。歎幾口氣,返回華殿去。
卻說成化天子久在內宮不至外朝,每每履行了早朝形式就縮回內宮不見外人。十年也沒接見過幾次朝臣,算上見方應物也只有三次。
但今天天子卻一反常態。下了早朝後沒有返回內宮,擺駕來到華殿,號稱是要視察東宮學業。
若放在過去。百官免不了要欣喜鼓舞一番,以為聖天子終於醒悟過來。要有心振作了。
但在眼下這個敏感時候,出現這等異常事情。反而不見得是好事。很多朝臣跟隨劉棉花來左順門伏闕,不見得是認同劉棉花,而是對天子突然御華殿感到憂慮,出於天理良心不能不來。
其實大家猜測的不錯,天子御華殿視察東宮學業,確實是抱著找茬的心思來的。想要廢立太子,總得尋些借口。
不過天子朱見深才在華殿升了寶座,受了太子朱祐樘以及東宮侍班官員的朝拜,便聽到有太監急報,說是有百餘朝臣在左順門外喧嘩不去。
天子便讓覃昌出去問話,回來後覃太監將外面動態如實奏報過,華殿君臣頓時心思各異。
對此天子略略感到煩躁,感覺那些朝臣怎麼跟鯊魚聞到了血腥味似的,自己不過偶然來一次華殿,就冒出大批朝臣藉機逼宮。
但各東宮官員心裡卻微微放鬆了些。只要稍有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來,天子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而他們東宮屬官獨力直面天子,堪稱是壓力極大。
如今外面有大批朝臣伏闕進諫,他們這些殿內的東宮官員就輕鬆許多,最起碼有了外援,不再是孤軍奮戰了。
天子朱見深按下煩躁心思,詢問道:「究竟是以誰為首?」覃昌一邊呈上劉棉花的奏疏,一邊回奏道:「似是以謹身殿大學士劉吉為首。」
天子吃了一驚,不能置信道:「劉吉怎的會如此行事?」
殿中各人也低聲議論紛紛,誰也沒料到是劉棉花幹出來的事情。
天子霍然而起,下旨道:「今日不視事了,回內宮!」
焦點人物梁芳眼下沒有差遣,便很討巧的跟隨在天子身邊廝混,此刻正在御駕左右,便悄聲喚道:「皇爺,眼下委實不好出去。」
天子愣了愣,停住了動靜,最後又坐了回去。梁芳說的沒錯,現在還真不好出去。
按宮闕佈局,華殿在大內的外圍,天子若想從華殿返回內宮,必須要先出左順門。
但左順門外已經被大臣堵住,一出左順門豈不就正撞上這群死纏爛打的大臣?這是天子非常不願面對的。
如果不走左順門,此外就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先從東華門出宮,然後繞到北邊重新進宮。可這簡直不成體統,天子豈有如此行路的規矩?東華門根本不是至高無上天子所該走的路,天子也斷然沒有繞路躲避大臣的道理!
梁芳又趁機奏道:「皇爺,謹身殿大學士劉吉向來堪稱忠順,從來沒有忤逆過皇爺。今日卻反常為之,以奴婢想來,定然是有人挑動
教唆!」
天子皺眉道:「不要說暗話,你且明說是誰?」
梁芳沒有直接回答,卻奏道:「奴婢有個法子可破解眼下之局,不如叫方學士出左順門,勸退那些胡攪蠻纏的臣子。」
方學士?天子目光落在了垂首肅立方清之身上,忽有所悟,這就是以毒攻毒之計啊。便口出聖諭道:「方先生,朕請你去勸一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