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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百三十七章 新流派 文 / 隨輕風去

    方應物見郭不怒頑固異常,雖沒再說些什麼,只在心裡諷刺了一句「執迷不悟」。然後還真就站在了郭不怒身後盯著,擺出了「你郭御史有種就不要縮」的陣仗。

    方應物還暗中瞧了劉棉花一眼,發現劉棉花不復剛才焦急模樣,於是就知道劉棉花也懂了。如果以劉棉花的水準連這都不懂,那就沒必要繼續了。

    而正沉迷於戰而勝之的郭不怒看到方應物舉動,只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方應物究竟意欲何為,想來想去也只當是倒驢不倒架、輸陣不輸人。

    左順門裡人影閃動,只見得有一名華服太監在左右簇擁下匆匆行出。眾人大都認得,此人乃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天子近侍太監覃昌。

    覃昌太監在朝堂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天子聖旨常常由他頒布傳達。眼下出現在此,肯定是代表天子來發話的,眾人心知肚明,連忙收聲凝氣,等待覃昌開口。

    而覃昌先下意識向下面掃了幾眼,便微微皺眉,只感到大臣的站位十分詭異。台階中站著一個面生的科道官,台階下還緊緊站著一個很面熟的方應物,再後面又是一個更面熟的劉次輔,然後才是其他人。

    不過對於覃太監而言,這些詭異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無論這幫人怎站位,在他眼裡都是一個群體,故而只看著最前方的郭不怒問道:「爾等是為梁芳而來?」

    郭不怒生怕別人搶了風頭,連忙又邁上一步台階,對覃昌答道:「正是!」

    覃太監便繼續問道:「聖上有言。梁芳任內監何職,本為宮中之事。與外朝何干?莫非爾等還想插手禁中?又是何居心?」

    這句詢問,應該就是天子的玉音原話了!

    郭不怒自從做官以來。從未有今天這般意氣風發的高光時刻。此時他矗立在這裡,上接聖言,下領群臣,彷彿就是武百官的代表、天理正義的化身。可笑劉吉、方應物之流費盡心機,全為自己做了嫁衣裳!

    郭御史清了清嗓子,開口就要答覆時,忽然背後有人說:「這些話劉叔溫可教你怎麼答過嗎?」

    聲音並不陌生,一聽就是方應物的,聲音也並不大。差不多只有周圍幾個人聽得清楚。

    郭不怒下意識的想要置之不理,但卻強烈的感覺到其中隱藏著令人不安的元素。

    就在他愣了一下的空當裡,卻聽到方應物抬高了聲調:「吾嘗聞內閣劉叔溫乃是正直之人,天子也要尊稱一聲東劉先生!而郭御史是他青眼有加的門生,向來師生一體的,今天要聆聽郭御史的高見了!」

    本來聚集在左順門外的朝臣裡,很多人並不清楚郭不怒的背景源源。畢竟誰也不可能將所有大臣都瞭如指掌,郭不怒先前又並非是方應物這般名聲響亮。

    但是聽到方應物當眾議論,便都心知肚明了。原來這郭不怒乃是劉珝的人馬。而劉珝與劉棉花、方應物的嫌隙滿朝皆知,難怪郭不怒要跳出來擋劉棉花的路。

    彷彿有一桶雪水傾倒了下來,將郭不怒從頭澆到尾!他突然明白了,方應物絕對故意在這時候說話。將他與老師劉珝綁定!

    是的!今天一二百人聚集在這裡,是為了國本叩闕聲討梁芳、扶持東宮,但這是自己老師劉珝的政治立場麼?

    作為心腹。郭不怒知道老師劉珝最近與萬安首輔的關係很**,大有化敵為友的趨勢。而萬安的立場不言而喻。作為倚靠宮中萬貴妃的死黨,萬首輔還能有什麼選擇?

    所以郭不怒能夠判斷。與萬首輔關係**的老師劉珝,也非常有可能傾向於萬首輔這邊!那麼他在這裡衝在最前方,大肆批判梁芳併力挺東宮,豈不有可能與老師劉珝的立場衝突了?

    自己沒有自成一派的能力,今後還指望老師提挈,若是今天自己成了逆徒,被認定了背叛,那今後自己還有什麼依靠?

    可是現在自己還能退下麼?後面一群人虎視眈眈,自己如果不肯批判梁芳,態度稍有軟化,只怕立刻就要千夫所指、身敗名裂!

    政治立場不同,那麼可以不出頭,大家也可以理解;但上躥下跳的強自出頭,最後卻又出爾反爾,這種政治品格簡直令人不齒,甚至還是人品卑劣的問題。一個人品卑劣的御史,還能有何前途可言?

    在覃昌的審視下,郭不怒忽然大汗淋漓、啞口無聲,渾然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他不說話,但有人繼續說話。方應物冷笑道:「我說過,你那個位置不好站,而我就在這裡看你勇往直前,但願你不要退縮!」

    不知怎的,郭不怒突然想起剛才方應物罵他「坐井觀天」,現在終於明白其中意思了。

    老師劉珝就是自己的天空,而自己逞一時之快,只看到了眼前的風光,但卻沒有看到整個天空的格局。

    自己現在根本沒有正確的選擇,兩條道路只有死得快慢差別!如果時光能夠倒流

    方應物不會再給機會了,便開口嘲諷道:「原本還以為你是個高明的人,我不願爭風便有心相讓,但不料你卻是妄圖投機取巧、欺世盜名之輩!

    你明知道自己沒有駕馭形勢能力,還敢出來攪亂視聽、亂搶風頭,真不知你意欲何為?難道你的本意,是為了協助梁芳擾亂我等舉事嗎!」

    有心相讓郭不怒茫然的轉過身,不再有方纔那種精明機敏的模樣。

    難道從一開始,方應物就是故意的?先是一步一步引誘自己激情爆發,把自己架到火上烤,然後又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到絕境?可笑一開始自己忍受不住香甜誘餌的勾引

    ,最終做了場美妙的黃粱一夢。

    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外人只看到狂刷聲望的好處,也覺得效仿起來很容易,但又有幾個深思過其中的門道,拿捏得住其中分寸?

    可此刻想明白了又能怎樣站在高高的台階上,郭不怒不知該何去何從。他是奉了老師命令來潛藏搗亂的,但自己沒有控制住趁機上位的野心,眼下失控了又能怎麼辦?

    今天敢來冒險叩闕進諫的都是性格比較剛烈敢說的人,登時人群中喧嘩起來,有人破口大罵道:「好個混入吾輩之列的亂臣賊子,也敢竊據其上擾亂視聽,還不滾下來!」

    項成賢一馬當先,衝上台階劈手揪住了郭不怒的衣領,就這麼硬生生的將宛如行屍走肉的郭不怒拖了下來。在下了台階後,沒人多看郭不怒一眼,這個人已經死了。

    方應物淡定的對劉棉花點點頭:「次輔老大人請繼續。」

    劉棉花感到深深的蛋疼,怎麼自己堂堂一個次輔彷彿成了提線木偶,刷聲望果然是只獨屬於方應物的領域麼?

    先前劉棉花也覺得刷聲望是個很簡單的活計,並不覺得有多麼難,看方應物屢屢突破天際難免眼紅一番。但從今天自身遭遇和郭不怒這個例子中,劉棉花深深的體會到,這不像看起來那麼簡單的。

    此時劉棉花只能徹底心服口服了,作為縱橫一個官場三四十年而始終不倒的老臣,可謂是時代變遷的見證者,自然認識遠比一般人深刻。

    先前本朝出過翰林四諫、王恕、以及二弘,都是憑借正直敢言有名望的人,但零零散散不成體系。一直到了方應物身上才算臻於大成,真正開創了新的流派並重新定義了做官方式。

    郭不怒可能不是第一個想要效仿的,但也肯定不是最後一個,大明朝從此只怕要多出一種「聲望流」的官場路線了。

    劉棉花敢於斷言,如果千百年後還有人研究史書,只怕要奉方應物為大明朝「刷聲望」的開山鼻祖。

    自己這女婿真是一個天才,他怎麼就能發現了其中機竅?若自己早得到了這種理論指導,何至於成為「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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