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老泰山請自己幫忙刷聲望的請求,方應物無法拒絕。堂堂的次輔連「老夫好歹也是你半個父親」這種不顧體統的話都說出來了,方應物還有什麼拒絕的餘地?
而且老泰山急急忙忙的把他找過來,不惜次輔尊嚴的請他參謀籌劃,想必是對形勢有了確定性的判斷,所以才要不惜代價的下注。
首輔萬安因為局限性已經綁在萬貴妃這邊了,不得不支持廢掉現太子,這對劉棉花而言是十分難得的機會,不然以萬安的陰鷙怎會輕易露出破綻?
而劉棉花只要打出維護正統的大義旗號,若能保住現太子,那麼等到新皇登基大換血時,劉棉花就有機會取代萬安成為首輔。
話說方應物雖然有時候對於老泰山的一些手段行徑嗤之以鼻,時不時吐槽幾句「人幹事」,但方應物從來不敢小看劉棉花對形勢的嗅覺和判斷。
相處的時間長了,方應物便發現,自己這位老丈人其實做事手段未見得有多麼強(當然還是超於朝臣平均水準的),但是嗅覺和預判無以倫比,真是當朝數一數二。
大方向從不犯錯,小手段即便有點失誤也不算嚴重,雖然人人都知道他投機,但卻又要接受他。這就是劉棉花歷經數朝屹立不倒的本錢,正所謂「呂端大事不糊塗」也。
方應物心裡胡思亂想之際,又聽到老泰山說:「老夫反覆琢磨令尊的事跡,發現令尊的名氣有一大半都是你捧起來的。如今你怎樣捧得令尊,就照這樣子給老夫再來一遍。老夫也不是沒有悟性的人。」
方應物只能連連苦笑,這能是一回事麼?淮南之橘的典故難道不懂?只能說名韁利鎖四個字實在是至理名言。劉棉花這樣絕頂聰明的人也不能免俗。
故而方應物開口勸道:「老泰山又何須過於焦慮?譬如有甲乙兩人遇到了一隻飢餓的猛虎,那麼他們必然會逃跑。可是老泰山你也知道。人的跑步肯定比猛虎要慢得多。那為什麼他們還要逃?」
劉棉花作為一個實用主義者,立刻就得到了答案:「不需要比老虎跑的快,只需要比另一個人跑得快就行了。另一個人落在了後面,自己當然也就安全了。」
方應物擊掌道:「正是這個道理!如今內閣便如這種形勢,老泰山你不用追求絕對的聲望,只要相對於別的閣臣,成為不那麼爛的一個就行。
無論如何改天換地,總是需要有過渡,內閣中樞要地。豈能一下子全都換人?那政務必然要亂套,有識之人都不會這麼做,肯定要留有元老坐鎮。
老泰山你只要成了相對不那麼爛的一個,到那時候你不留下誰留下?而且你也就是內閣資歷最深的人,接任元輔位置順理成章。」
方應物還勸道:「何況老泰山你已經做到了次輔,心態暫且放平和一些才是,即便不能成為首輔,人生又有什麼可遺憾的?難道不當首輔就是失敗麼?」
劉棉花搖了搖頭,「你不明白。這是老夫此生最後一次機會近二十年來,不知有多少友人與老夫分道揚鑣,若做不到首輔,老夫艱難蹣跚至今還有什麼意義?不能成為一人之下。又何言修齊治平?」
方應物便收口不勸了,這個心結無解,也是劉棉花本身矛盾的地方了。既認可讀書人的標準三觀。又迫於現實成為絕對實用主義的「棉花」,飽受士林嘲諷。
結果他始終憋著一口氣要證明自己。證明的辦法就是當上首輔。這個邏輯且不說能否解釋通,但劉棉花可能真就是這麼想的。或者說就是這麼幻想的。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執念,劉棉花也不例外,勸也勸不動的。方應物便道:「既然如此,小婿便明白了。老泰山但有定計,只管吩咐,小婿肯定配合著就是。」
然後方應物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恭恭敬敬的等待劉棉花發話。然而等了半晌,卻沒聽見說話,方應物不由得抬起頭來,又看到老泰山坐在那裡不言不語的,不知發什麼呆。
劉棉花被方應物看得不自在,冷哼一聲道:「別看老夫,你自行出主意就是。所以不是你配合老夫,是老夫配合你,你只管吩咐老夫。」
方應物惶然道:「老泰山何出此言,簡直折殺小婿了!」
劉棉花答道:「古人云,術業有專攻。在如何沽名釣譽這項裡,老夫遠不如你,如果老夫有這個本事,又何至於淪落到被人譏諷為棉花的地步?」
方應物擦擦汗,「一時間能有什麼主意,只能是今後見機而作了,亦或等小婿下去後琢磨幾日。」
劉棉花不再談此事,說起了婚事:「楓哥兒去過你家,言稱你雖獨居一院但地方還是狹仄,以後家大業大人口多了未免擁擠。老夫建議,你再把西邊宅院買下來,兩邊打通連成一起。」
西邊宅院,那可是姓汪的方應物連忙道:「不必了不必了!現有宅院中新修幾件屋舍就夠用了,不用如此奢侈的再去購買宅地!」
劉棉花瞧著方應物的態度很奇怪,「你當初剛進京時,還曾經拜託老夫幫忙購置隔壁宅院,才有了今天的居所。如今只是故技重施而已,你有什麼難處?
莫非你擔心名聲問題?你且放心,還是由老夫出面包辦,無論是誰住在你西鄰,想來也會給老夫幾分薄面。」
「真不必老泰山出面,小婿自行做主就是!」方應物連連婉拒道。劉棉花雖然滿腹狐疑,但也就任由方應物了。
如此翁婿二人再無話,方應物便告辭。他才走到月門,卻見前方有人招手,原來是劉府大公子也就是自己的大舅哥劉楓。
劉大公子不由分說,一把抓住
方應物,激動地說:「好妹夫,哥哥我有救了,全要落在妹夫你身上。」
方應物既無奈又頭疼,難道他真是無所不能的大仙麼?怎的人人見了他都這樣?「大哥有什麼吩咐?」
劉楓悄聲道:「哥哥我學業不濟,在國子監讀了一年,考試成了末等,還得繼續在正義堂廝混。聽說令尊要執掌國子監學業,煩請老弟幫著疏通疏通,叫我升到修道堂去。」
方應物知道,國子監有六堂,分為三個級別,從最低級一直讀到最高級,才准肄業並出來做官。如果學業不佳升不上去,那就要一直在低級學堂裡消耗時光,很多不愁吃喝的紈褲子弟都是這樣在國子監廝混的。
瞧自家大舅哥這樣,顯然讀書也不大行,升級升不上去,所以居然將心思打到自己父親身上。以父親大人的秉性,只怕最痛恨這種事情,方應物還真不敢打包票能辦得成。
想了想,方應物很謹慎的答道:「大哥等著消息,我盡力就是,但不敢保證說的成!」
方應物原本以為大舅哥還會糾纏此事,一定要自己的准話。卻不料大舅哥話頭一轉,主動提起要請客:「你我兄弟許久沒有聚會了,這兩日我來做東,請兄弟你一起吃酒作樂。」
這個面子不能不給,方應物點頭道:「我正等待朝廷考察結果,如今閒居家中,大哥有請,我自然捧場就是。」
劉楓大喜道:「只是我可能帶幾個朋友來,賢弟不要嫌棄。」方應物試探著問道:「國子監的?」
劉楓答道:「卻讓賢弟猜中了!」
如果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