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婁天化這個請求,方應物既意外又不意外。雖然他穿越到本時空以來,多是混跡於士林官場之間,少有與底層打交道的時候,但並不意味著他一無所知。
無論如何,方應物上輩子也是正經做過明史研究的,社會素材也沒少看。他知道在京城有這樣一些人,打聽到有人選了官就會主動依附上來,具體名目不一,可以提供從人力到貸款等各種服務。特別是相對比較實惠的地方官,更受這種人歡迎。
方應物心裡對婁天化並不排斥,不過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笑道:「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婁天化答道:「縣尊大老爺說笑了,也不看看在下是吃什麼飯的,剛聽到了消息就趕緊來投靠了。」
無論是誰,身邊使用人當然都願意找知根知底的可靠人。認識了這麼多年,方應物覺得婁天化這人辦事還算靠譜,就是喜歡佔個小便宜蹭頓飯什麼的,其他倒沒什麼大毛病,而且還是識文斷字的人。
最關鍵的是,他是地頭蛇,而且是做了許多年掮客販子買賣(雖然貌似混的不太成功),對京城各方面都很熟悉。綜合起來看,確實是個很好的人選。
心裡想定,方應物嘴上假意推辭道:「本官倒是看的中你,可是這幕席位置已經另有他人,若是也再請你的話,只怕俸祿微薄銀錢不夠。
若是拿你當長隨家奴,又實在委屈了你,畢竟你也是讀過幾年書的人,不能太斯文掃地。」
婁天化苦著臉問道:「在下可是一聽到消息,就飛奔而來。緊趕慢趕的都來遲了?敢問這捷足先登的先生是何方人士?莫非真比在下更合適?」
方應物故作無奈道:「是我未婚岳家那邊的親戚,有親戚情面在,實在推辭不得。」
婁天化恍然大悟,便很誠懇的勸道:「縣尊大老爺!無論你用不用在下都無所謂,但你這個幕席實在不妥當,在下勸你能辭還是辭掉他罷!」
方應物奇道:「你對他一無所知。怎的就敢斷言不妥當?」
婁天化反問道:「選定幕席之後,如果沒有異常,是否要倚為腹心?大小公事一般都不會遮掩隱瞞?」
方應物想了想答道:「理當如此。」
婁天化又問道:「那在下只問一句,縣衙迎來送往時,若召妓娛賓,而縣尊你逢場作戲,而尊夫人親戚幕席就在你眼前,縣尊你心裡能安穩否?」
呃方應物腦中閃現出這個畫面,確實有道理。但他嘴上仍辯道:「你這例子不對,朝廷是不許招妓的。」
婁天化扭頭就走。「縣尊你若如此想。那在下就無話可說。只能告辭了。」
「慢著!」方應物叫住了婁天化,「好罷,你說的在理!」
婁天化迅速回轉,再次勸道:「在下所舉例子雖然只是例子。但類似事情還有很多,在下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家靠譜的父母官用親戚當幕席的。公事人情可以兩相宜,但萬萬不可與親情相混。」
方應物煩惱的擺擺手,「你說的已經懂了,不過是這門幕席不可能辭掉的,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父母大老爺們誰也不是三頭六臂,若想做好,多半都需要幕席相助。不靠譜的難以辭掉也就罷了。但縣尊你同時怎麼也得找一個靠譜的。」
婁天化一邊說著,一邊拚命擠眉弄眼,還挺起了胸膛,就差來一句「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
看在方應物眼裡暗覺好笑,打斷了婁天化的自我表現:「別裝模作樣了!你若有意投靠。本官自然虛席以待。」
婁天化大喜,可算是找到一張看起來還靠譜的長期飯票了!他立刻高聲拜見道:「見過東主!」隨即又低聲問道:「這個束脩能預支否?家裡實在揭不開鍋了。」
方應物笑罵道:「自從相識以來,就沒見你家揭開鍋過!我還沒上任,先倒貼錢給你這幕席?」
婁天化又很小心的問道:「那總能管得今晚這頓飯罷?」方應物拍了拍婁天化道:「先別想這個,與我出門辦事去,去吏部取了告身文憑!」
隨後方應物便整裝出門,照慣例帶上了王英、方應石,不過這次又多了個婁天化。
方應物看看身後三人,忽然覺得很累贅,自言自語道:「帶著三個隨從,會不會有點多?」
婁天化生怕被方應物留下,連忙接話道:「不多不多!縣尊大老爺出巡,那得是鳴鑼開道,騎馬導行,再有幾對舉高腳牌的前面打著,後面左右還要有二三十衙役扈從。東主你這才隨著三個人,多乎哉?不多也!」
方應物疑惑道:「你那是外地知縣罷?京師天子腳下,有著數不清的官兒,人人都是老爺,哪能有這大排場?」
別的不說,他父親方清之比知縣不知道要高到哪裡去了,天天出門也不見有什麼排場可言。
婁天化很積極地解釋道:「縣尊有所不知,在京城裡,順天府和京縣的父母官要負責彈壓地方,沒有威風怎麼做得來?所以是特許有排場的!不過也僅限於排場大,見到其他上官該避道還得避道。」
方應物聽得心笙搖動,不勝嚮往之。想像那一呼百諾、前呼後擁、威風凜凜的場面,他居然有點小激動,不禁對自己的新工作期待起來。
到了吏部,方應物並沒有受到什麼刁難——這很出乎他的預料,順順利利的從文選司小吏手裡領到了告身和文憑。
原來有個文選司官員是商相公昔年門生,昨日看到了方應物的告身文憑,便差遣書辦主動送到門上,結果被方應物不解風情的擋(打)了回來。得知原委,方應物只能連連賠罪道歉,約好了今後的飯局。
領到告身和文憑後,從理論上說,方應物現在就可以去宛平縣縣衙上任去了!方應物顧左右而言道:「明日可是黃道吉日?」
王英和方應石都說不出一二三,但婁天化卻出言阻止道:「東主還是慢些,先不要急著去上任。」
方應物納罕道:「都在京城裡,又不用出遠門,不須多加籌備,為何要等?」
婁天化答道:「東主可以給在下開一張紅票,在下再找幾個相熟的掌櫃,先行去過宛平縣衙。」
方應物更疑惑不解:「你為何找幾個掌櫃?你們先去作甚?」
婁天化便耐心解釋道:「東主有所不知,但凡父母官前後任交接,最重之事便是倉庫錢糧。按著行規,正式交接之前務必要盤點清楚,一旦交接完畢,便前後兩訖再不相干。
假若前任出了虧空,東主卻貿然走馬上任接掌大印,豈不就等於是平白替前任接下了虧空?
所以在下要找幾個相熟的掌櫃並先行去縣衙,與前任一起將倉庫錢糧盤點清楚之後,再稟報東主定奪。」
方應物不耐煩的說:「沒虧空就完事,有虧空就叫他補,還需要定奪什麼?」
「若前任有虧空,東主既可以從嚴追索,也可以選擇放人一馬送他個日後好相見的人情。要錢財,還是要人情,這其中當然要拿捏定奪。」
原來還有這些門道!方應物愕然不已,只今天就被婁天化點了多少次?穿越四年,自己還真混成不食人間煙火的清流了情何以堪!
如果自己不被貶成知縣,就有可能從翰林編修一直在詞林文章裡遷轉到尚書侍郎甚至入閣體制問題釀惡果,大明朝就是這麼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