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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應物的盤算裡,中舉之後的日子就是與同年們吃吃喝喝拉交情,順便等候鄉科錄這類東西印出來。這玩意類似於二十一世紀的通訊錄,每次科舉必出一本的。
等拿到鄉科錄後,便可以考慮下一步行動了,要麼直接從杭州城北上趕赴京城,去參加明年開春的會試;要麼衣錦還鄉,先回淳安縣再找個黃道吉日北上。
但無論如何,被捲入三角愛恨情仇八卦漩渦是方應物所沒有預料到的,這更不是他想要的,實在無辜的很。
他心裡很清楚,他與解元李旻沒有什麼實際利益衝突,也毫無必要起什麼紛爭,但耐不住一干八卦眾起哄架秧子,人為的沒有故事也要製造故事。
只能說在鄉試過後,無論得意失意,反正眾人持續數月的緊繃狀態中解脫了出來。猛然間從高度緊張中放鬆下來,未免就有點空虛寂寞冷,所以無聊了些。
既然無聊就要找樂子,於是八卦便被製造出來了。名人的八卦才有樂趣,方應物作為名人表示這真是躺著也中箭。
事情演變成這個樣子,方應物有點進退兩難,若積極點,那是給自己找麻煩,以袁花魁的精明絕不是好相與的;若消極點,看在別人眼裡豈不成了怯弱畏縮。
「這個局可如何解才好!」方應物對項成賢長歎道。
方應物的遭遇並沒有得到好友的同情,項成賢只吐槽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方應物無言以對,若不是當初自己要藉著花魁名頭和渠道去炒作自己名氣,別人也不至於將花魁和自己聯繫起來。更不會在李旻和花魁娘子傳出勾搭消息時,第一反應是要看自己的熱鬧。
混文人圈。沒出名時盼著出名,但今天看來,出了名後也有出名的煩惱啊。方應物正感慨時,長隨王英從前院過來稟報,王德、王魁二人以及王瑜小娘子聯袂到訪。
他們一家子怎麼忽然一起來拜訪?方應物感到不同尋常,便吩咐王英帶了進來。如今他也是舉人老爺身份了,不必隨便出屋迎客。
方應物請王德、王魁二人坐在堂上,王小娘子與蘭姐兒進了裡屋去說話。此後便問道:「兩位員外今日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兩人對視一眼。王德王大戶沉默不語,便由族弟王魁開口道:「其實我二人今日前來,為的是瑜姐兒之事。」
方應物猜出幾分,但明知故問道:「瑜姐兒有什麼事情?」
王魁吞吞吐吐道:「尋常人家女子十幾歲就要嫁人,如今瑜姐兒年屆雙九。還沒個著落」
果然是為這而來!方應物心裡猜了個正著。單純從情感角度,王小娘子美貌率真,他心裡不可能不喜歡。雖然兩人關係有過小波折,但尚在可控範圍之內,並沒有偏離太多。
但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如果他還是淳安縣裡的山村少年,娶了王小娘子也是一樁美事。
可是世移則事異。從他下決心踏入名利場開始,考慮問題就不能同於從前了。更要命的是,這些事情已經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了,說是身不由己也不為過。
方應物沉吟片刻不說話。王德王大戶也惴惴不安的看著方應物。雖然說話的是王魁,但意思卻是王德的意思。
當初王大戶不太希望女兒嫁給方應物,但去年被方應物制服了後便徹底無可奈何,而且還產生了深深的畏懼感。
之前他還抱著幾分想法。如果女兒能嫁給方應物也算認命了。可是這回方應物居然中了舉,身份一步登天。饒是王大戶再不明白事理,也知道女兒嫁給方應物的可能性已經小到極點。
現在讓他煩心的是,方應物一直玩曖昧,含含糊糊的不表態,女兒卻似乎又沒法再找別的夫婿。
其實他今天到此,並不見得是要逼婚,只是想從方應物口中得出一個確定性的回答,免得久拖不決,把一個青春年少的女兒拖成老姑娘。要知道,女兒已經十八歲了,萬萬不能再繼續耽誤。
方應物考慮半晌,沒有正面回答,卻另起話頭道:「我記得以前王員外你有個想法,一直打算招上門女婿?」
王德與王魁對視一眼,不明白方應物提起這個作甚,他又不可能倒插門。王德斟酌著答道:「老夫從前是有過這些念頭,畢竟只有一個獨女,家業須得有人繼承。」
方應物笑道:「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如今只怕不妥,你的家業難道都是你的麼?」
這話沒頭沒腦的,叫王德很是怔了怔,仔細尋思過,便懂了方應物的話外音。
他如今家業不小,是個暴發戶沒錯,可他是怎麼暴發起來的?還不是靠著方應物一年前牽橋搭線,指點了從東南到西北的暴利商路,而且方應物本人也砸了一千鹽引合夥本錢。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家業裡有很大一部分是屬於方應物所有的,只不過方應物出於低調或者名聲考慮,將這部分財產寄放在他們王家而已。
這賬是比較糊塗的賬目,只是方應物本人不太在乎錢財而已。如今他王德也好,王魁也好,與方應物彼此之間形成了穩定可靠的默契和信任,不用太過於斤斤計較。
所以說瑜姐兒的去向不但是個人問題,還是個財產問題。如果另外招了上門女婿,該繼承多少家業?這中間又怎麼說得清?與方應物還會存在這種默契和信任麼?
簡而言之一句話,方應物的意思就是:在下這算是把財產委託給你王家保管,多幾兩少幾兩可以不在乎,但如果你打算招女婿來繼承,這不合適罷?
再往深裡一層想,方應物談起這個,無異於含而不露的表示不許王小娘子另行嫁人而已。這是綿裡藏針般的霸道。不過方應物卻有這個資本。
「可是」王德剛說個開頭,方應物打斷了他,「我知道王員外擔心後續無人的事情,此事易爾。」又指著王魁道:「你前年不是生了個兒子麼?不如過繼給你族兄如何?我看是皆大歡喜。」
王魁心裡倒是樂意,但面上嘴上都無法說什麼,只能無語。
王德愣了片刻,也不得不承認方應物提了個看起來不錯的建議。可是這個建議卻跑題了。他不置可否,又把話繞了回來:「還是說說瑜姐兒的事情,不知你作何想?」
方應物坦然道:「蘭姐兒時常獨自在家。未免有些孤單,瑜姐兒可以與蘭姐兒相伴做個姐妹。」
王大戶又聽出來了,王蘭是小妾身份,那麼讓自己女兒與王蘭做姐妹,意思豈不是說也叫自己女兒來做偏房小妾?這個答案。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三年前,一年前,現在,王大戶悲哀的發現,女兒在方應物身邊的地位貌似是越來越低了,這是方應物越飛越高的原因麼?
不知怎的,王大戶發現自己現在雖然不願意如此。不甘心答應,可是也沒有勇氣拒絕。
王魁看出了族兄的難處,便打圓場道:「方相公的心意我二人曉得,待回了家。我二人再問問瑜姐兒的意思。」
「好!」方應物點頭道,不再多言。王德招呼了女兒出來,向方應物作別。
一路無言,回到家中。王德對王小娘子詢問道:「方應物說,叫你與那王蘭做個姐妹。你看如何是好?」
王小娘子低著頭,小聲答道:「女兒願意。」
王德不能相信的瞪大了眼睛,「方家如今雖然門第很高,但我王家女兒也不該是做妾的啊。」
王瑜囁喏道:「不是女兒不自重,也不是秋哥兒無情無義。可秋哥兒也有難言苦衷的」
這下連王魁也十分驚異,與王德面面相覷,不知道方應物給瑜姐兒灌了什麼**湯
王小娘子輕輕歎口氣,將淡淡的哀愁吐出來,「方纔在裡面時,蘭姐對女兒我偷偷說了,有京城大學士宰相家相中了秋哥兒,想要招秋哥兒為婿。
雖然秋哥兒心裡極其不願,怎奈對方權勢滔天,根本無法相抗。何況秋哥兒父親在朝為官,更是不能得罪宰相家。不說秋哥兒,我們王家又如何能得罪得起宰相家?
所以秋哥兒內心苦楚,卻無可奈何,只能低頭屈服,如此與女兒我便是有緣無份了。我又怎麼能責怪秋哥兒?」
王德和王魁驚訝無比,他們兩個雖然近一年來長了不少眼界,但宰相大學士對他們而言仍然是高不可及的、很玄幻的存在。
這樣的巨人,竟然看中了方應物?!
說到這裡,王小娘子忍不住流下了幾滴清淚,泣聲道:「這都是女兒的命,若是計較名分,那就要與秋哥兒錯失終身。
可如果不能和秋哥兒廝守,那是女兒更不願意的!只要秋哥兒心裡有我,我就認命了,名分之事便不想它。」
王德苦笑不已,方應物給出的這個理由很強大。
剛才他還有點痛恨方應物的無情,但猛然知道了中間還夾雜著這麼一回事後,卻恨不起來了。應該不是騙人的罷?任是誰遇到宰相家主動說親,也不敢輕易拒絕啊。
但王大戶可以確定,方應物絕對是故意先對他隱瞞了此事,表現的冷血無情叫他憤恨,然後又故意從女兒這邊透露出苦衷。這樣一起一伏,自己的情緒就比較緩和了。好心計!
王魁卻暗暗吃驚,他已經自認對方應物足夠瞭解了,但沒想到今天又叫他大吃一驚。這方應物究竟還有多少底牌深藏不露?他是怎麼在短短數年裡就做到這個地步的?
卻說方應物送走了王家人,又聽蘭姐兒稟報過,知道已經將意思傳達過去,便歎口氣,想著自己的心事。
此時王英又前來稟報:「花魁袁娘子打發人來傳話,約請明日會面,並問是她來尋老爺你,還是老爺你去找她?」
方應物又歎口氣,女人果然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