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醉翁意(下)
我有些猶豫,紇干承基卻依舊脊樑挺直,兩眼噴火瞪著我。那怒火的背後隱藏著什麼?委屈?
空氣有些沉凝,我也好生懊喪。在我眼裡,他一向是個強者,背後是離天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遙的太子,手中是萬人莫敵所向披糜的絕世寶劍,所以斥責起他的不是來,也是毫不猶豫。一個強者,經受點風雨又算什麼?萬不料惹他動了氣,倒與我此行目的大相逕庭。
「小姐,紇乾哥哥,我給你們送酒菜來啦!」房門開了,那色若春花的桃夭暖洋洋笑著,手裡的赤色菊紋托盤已端了進來,白瑪緊隨其後,也是滿滿一托盤的酒菜。
只怕是屋裡的吵鬧聲驚動了她們,才會藉著送酒菜前來瞧瞧吧。
白瑪未必有這玲瓏的心思,看來這桃夭還真是善解人意。
我忙幫接著酒菜,笑道:「我原也餓了,大家先坐下來好好吃一頓吧。」
桃夭幫我斟著酒,盈盈笑道:「這酒是剛燙的,不烈,而且香醇。姑娘喝上一點,也可以暖和暖和。姑娘的手很冷,是不是穿得太少了?」
紇干承基皺眉道:「那你還不去把你那個暖爐裡加些炭?我瞧著都快熄滅了吧。」
桃夭連聲應著,親到暖爐旁去忙乎。我瞅瞅紇干承基,紇干承基若無其事道:「這屋子還真冷,就是我那個小屋子,只怕也比這裡暖和一些。」
我心頭一跳,忙端起酒了喝上一口,但覺一陣熱氣從胃中悠悠盪開,果然舒泰許多,遂斟酌著字眼道:「嗯,那個屋子,是好。不過太子府裡那麼舒服,只怕你不大回去住吧。」
紇干承基道:「你覺得那屋子又小又舊,瞧不上是不是?可我偏愛住那裡。府裡沒有事時,我天天住回去呢。」
我一笑,不再說話,夾著小菜,就著酒,靜靜吃喝著。
桃夭見我們各自緘默,大是著急,悄悄指著我,用腳踢著紇干承基,自然是想他來逗我說話。紇干承基卻恍若未覺,只是趁我不注意時會瞪上桃夭一眼。我雖垂著眼瞼,但桌畔的細微動靜都未能逃過我的眼去。桃夭,大概不會是第二個泣紅了吧!
桃夭無奈,笑道:「我吃得差不多了,來彈首曲子大家聽著取樂,行不?」
不待人回答,她已拿到琵琶,略一理弦,即揚手而彈: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詩彈來極是流麗華美,桃夭的嗓音又是清脆活潑,更顯得喜氣洋洋,純樸可愛,聽來心曠神怡,心情大松,無怪桃夭自己這般喜歡唱,連那些流連煙花之地的風流子弟,這般喜歡聽了。——一個嚮往愛情和家室的少女,與別的妓女比起來,總是會顯得新鮮純樸許多,十分與眾不同吧。
紇干承基默默喝酒,目光少有的深沉鬱結。似乎這歌人家聽得歡喜,他聽得反而傷懷一般。
白瑪笑道:「這姑娘琵琶,彈的真是好聽。小姐,你是不是也彈一個?」
紇干承基唇角掠出一道譏嘲般的弧形,頗感興趣似的道:「容書兒也會彈琵琶?不知到了吐蕃去,能有誰來賞姑娘的琵琶?」
我歎息道:「恨無知音賞,弦斷誰人聽?我許久不曾彈了。如果你想聽,我倒是願奏上一曲,就不知你願不願欣賞了!」
我抱過琵琶,轉軸撥弦,一支相思曲,幽幽流出: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一曲《草蟲》,猶未彈罷,紇干承基的臉已經越拉越黑,忽然拂袖站起,大叫道:「夠了!我就知道,你找我,一定是為他!你想我救他,是不是?」
我住了手,緩緩立起,無力垂下手中琵琶,靠在桌上,低低歎息道:「紇干承基,我不想他死。你不能幫我麼?」
紇干承基握著劍柄的手青筋跳動,胸口起伏不定,憤懣和痛苦也壓抑不住地湧出來,冰冷冷道:「我救不了他。我也不認為救了他於你又有何用。他都娶了你二姐了,難不成你嫁他做小妾?他不配!」
屋外傳來梆子聲,已是三更了。
我默默盤算著,時間也差不多了,遂道:「你既不願幫忙,那便算了。沒有你,我照樣會想辦法救他!」